关于《妇女旬刊》上周作人的几篇佚文

李妮文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0）

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公认的大家。自1985年以来，尽管受到种种阻扰，但关于周作人的研究无论在其思想生平上，还是在其创作上都有了很大进步——其佚文不断被发掘出世，其生平资料也不断被查考证实。这些成果体现在各时期出版的《周作人集外文》、《苦雨斋译丛》、《周作人自编文集》与《周作人散文全集》上，尤其钟叔河编订出版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全书收录了600余万字周作人作品，几乎涵盖了此前出版的周作人文集的所有散文，堪称周作人史料整理的集大成之作。然而，由于周作人创作丰富、笔名繁多，仍难免有疏漏之处。例如笔者最近在《妇女旬刊》上发现的《忆童年》、《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和 《中国妇女应上那儿跑》（征文稿）就未被当前“集子”收录。这些文章对于全面把握周作人的思想与创作具有一定的价值。故笔者特抄录如下，由于《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已经在本刊发表过，在此从略。

忆童年

周作人

舒白香着游山日记卷二，嘉庆九年六月辛巳 （二十四日）项下有一节云：“予三五岁时最蠢。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儿，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尤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唱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厅，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衒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而。随笔自广，以博一笑。”这一段小文写得很有意思，而且也难得，因为中国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向来不大有。宋赵与时着宾录卷六记路得廷处朱友谦幕，作孩儿诗五十韵，有数联云：

寻蛛穷屋瓦，采确遍楼椽。

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

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

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

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略作此诗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儿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白香记其孩时，却又要说到现今之愚，其未能脱窠臼正相同也。

近来得见扁舟子自记履历一本，系吾乡范啸风先生自着年谱手稿，记道光十年庚寅至光绪二十年甲午凡六十五年间事。啸风名寅，同治癸酉科副榜，着越谚五卷行与世，其行事多奇特，我在重印越谚跋中略有说及，年谱所记事不必尽奇而文殊妙，多用方言俗字，惜后半太略，但其特别可取者亦在所叙儿时琐事，大抵在别家年谱中所很难找到也。道光年纪事中云：十二年壬辰，三岁。春，出天花而麻。祖父母父母常谓予曰，尔出天花。患惊数昼夜，祖父请痘医孙旸谷先生留家不肯放归。剌鸡冠，割羊尾，搓桑蚕，皆祖父母亲手安排，迨毒食吃足而痘见点。迨灌桨，痒而要搔，母亲日夕不眠而管视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数亦。十三年癸巳，四岁。发野性，啼号匍匐徧宅第。是春之暮，天气翻潮，地润。领予之妇张姓者故逆吾意，吾啼，而张妇益逆之，遂赖地匍匐于堂中，西入式二婶廊下门，由庶曾祖母房历其灶间侧楼下而入叔祖母房中之卧榻下，父母祖父母皆惊霍失措，唯祖父疑予患痧腹痛，而给予出床下，以通关散入鼻喷嚏，啼乃止。手足衣面皆涂黑如炭，又皆笑之。二十年庚子，十一岁。庭训。就学着书。是岁之夏全家多病悔，唯予无恙。先君子初患类疟，既而成三阴疟，自夏徂秋，至冬未愈，遂荒读。余搜药纸作小本，与诸弟及堂弟仰泉沈氏表弟伯卿辈嬉戏濡笔，涂于药纸小本上曰，某年月日，父病，化三阴疟。某月日，兄病伤寒，十四日身凉，发顶结如饼，剃匠百有用搅刀隔通而梳之，又蜕发，其辫如钻。年谱中又常记所见异物，有一则系在儿时：十四年家子，五岁。入塾读书。见雷神。是年学村童骂人，大姊恐之曰，雷将击尔，可骂人乎。奇齝弟亦同骂人。一口雷电交作，大姊扯予及弟同跪于堂阶上朝南，而霹雳至，大姊逃入廊下，奇齝弟亦惊啼而逃入。先一神瘦长，锐头毛脸，细脚，两翼联腋间。随声跳跃，予跪而独见雷电之神果随霹雳由西厅栜而来，至中厅檐间即转身向东南栋逃出而去。又一声霹雳，如前神而稍肥矮者跳跃来往均如之。予大呼姊来同视，而姊掩耳不闻。迨父母出来，起予跪而告之，父母皆谓我荒诞云。此外记所见尚有两次，一为道光三十年庚戌二十，一岁时，云七月见两头蛇出灶，一为咸丰二年任子二十三岁在安徽颍州府署，云十二月夜见反案鬼于书齐花坞。据说蛇类中原有首尾相似者，两头蛇之谜不难解，唯反案鬼不知是何状，查越谚卷中鬼怪类虽有大头鬼独角魈等十几种，却不见有反案鬼，我自己回想小时候所见的各式鬼怪也想不起这一种来，觉得很是可惜。难道这是颍州地方所特有的么？仔细想又似乎为必然。

我最初还是在日本书里见到描画儿童生活的诗文，我喜欢徘谐寺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曾经抄录过几节。维新以后有坂本文泉子的如梦一卷，用了子规派的写生文记述儿时情景，共九章，明治四十二年（一九0九）印成单行本，现在却早绝版了。二十多年前在三田小店买来的红布面小本至今常放在案头，读了总觉得喜欢，可是还不敢动笔释述。同一年出版的有森鸥外的小说VitaSexualis，可译称性的生活，初出即被禁止发卖，但是近年已解禁，各选集及全集里都已收入了。我在当时拖了原杂志发行所的一位伙计设法找到一册，花了一块半钱，超过了原价六倍。我译了一部分登在北新半月刊上，后来看看举世谈风化名教要紧了，这工作就停止，其中记六岁至十岁时的几节事情，想要选抄一段在这里，也踟蹰再四而能。为什么呢？这一时说不清楚，我们也可以说，此只是儿童生活之一侧面，可暂后议吧。不过春之觉醒问题侵入文艺及教育实在是极当然的，就只是我们还理解和接受这个的雅量而已。

外国文学里写儿童生活的很多，挂一漏万，且不说吧，当代文人的作品不曾调查，亦未能祥，上边只是看到想到，随便谈谈罢了。我只愿意人家讲点小时候的故事，自然是愈讲得好愈好，至于我自己则儿时并无什么可回忆也。①

（原刊《妇女旬刊》1936年，第二十卷第一号）

中国妇女应上哪儿跑

周作人

一、一言难尽。

二、中国妇女现有职业：甲、女官。乙、女工女仆。丙、妓女。丁、妻妾（丙+乙或丙十甲）。

三、所以家庭亦是职业。

四、中国妇女没有什么地方可跑。正如男子亦没有地方可跑。②

（原刊《妇女旬刊》1935年，第十九卷第二号）

上述文章涉及周作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妇女解放、儿童文学教育等思想。《中国妇女应上哪儿跑》谈论的是妇女出路题，从中不难看出周作人对妇女解放问题的独特思考。周作人认为妇女的主要职责是为家庭服务，这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宣扬的“娜拉出走”，鼓励妇女离开家庭走向社会的做法截然不同。周作人鼓励妇女回归家庭，并不是对传统封建礼教的认同与皈依，而是出于对女性的特殊家庭地位与教育职责的认可。这一点在另一篇佚文《惟有孟母可作女范》中体现得更明显。周作人一直对孟母这一儒家女性怀有崇敬感。统计《周作人散文全集》，提及孟母的文章有《关于孟母》和《朴丽子》，在《关于孟母》中，周氏写到孟母评价为“懂得教育的女子实是国家的台柱子”③，《朴丽子》则因孟母批评孟子休妻之事，而认为孟母“明达，能够纠正孟子的错误”，值得敬佩。④不过两篇文章只停留在对孟母某一优秀品质的赞美层面，到了《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周作人则将这位深受儒家影响的女性作为现代人格的典范，树立了迥异于五四新文化主流思想的新型人格理想，将孟母提升到了人格典范的高度。这些佚文无疑为研究周作人的理想女性观及妇女解放思想提供了珍贵的史料。

另一篇佚文《忆童年》则典型地体现了周作人文抄公的特征。文章由古人记述的儿时趣事谈到中国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不大有”，进而提出自己独特的儿童文学观念。儿童文学思想是周作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陈秋华在《周作人与儿童文学关系的深度解读》中认为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是以儿童本位为指导的，《忆童年》无疑体现了这一点。周作人多次强调：“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⑤以这个标准衡量中国古代的儿童读物，那种严重的“重老轻少”倾向就显露了出来。因为中国古代文学“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的向来不大有”⑥。重新回归“儿童本位”是周作人儿童文学思想的核心，其外在重要表现即维护儿童的想象力。这些思想都体现在《忆童年》当中。因此上述文章的发掘对于全面把握周作人的思想具有重要价值。

注释：

①周作人.忆童年［J］妇女旬刊.1936年，第20卷第1号.

②周作人.中国妇女应上哪儿跑［J］妇女旬刊.1935年,第19卷第2号.

③周作人.关于孟母［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六卷）［M］，2009:600.

④周作人.朴丽子［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七卷）［M］，2009:566.

⑤钟叔河.周作人文类编·上下身［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710.

⑥钟叔河.周作人文类编·上下身［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