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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珪隐居原因探源

2013-08-15李善强

文教资料 2013年36期
关键词:辞官归隐陶渊明

李善强

(华东师范大学 图书馆,上海 200241)

王庭珪(1080—1172),字民瞻,南宋诗人,江西安福人。徽宗政和八年(1118),王庭珪登进士第,调衡州茶陵丞。宣和五年(1123),王庭珪毅然弃官回乡,学道著书,教授乡里,过起了退隐乡居生活。

王庭珪为何归隐田园,历来说法大致相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仕不合弃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卢溪集》曰“与上官不合,弃官去,隐居卢溪”,杨万里《卢溪先生文集序》称“调茶陵丞,与上官不合,弃官去,隐居卢溪者五十年,自号卢溪真逸”,三种说法颇为一致,看起来也比较合理。

金建锋对这个问题曾有专门考证,他在《王庭珪辞官归隐考辨》说:

王庭珪的辞官归隐,实际上是他历经宦海之后自己选择的结果,“与上官不合”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而这种现象产生则由于杨万里、《四库全书》编纂者的阶级局限性,以致他们没有意识到其实是由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造成的。他们作为封建统治阶级一员,不可能否定封建社会的自身原因,而把原因归结为一些不良官吏行为。所以笔者把王庭珪辞官归隐的真正原因总结为:见官吏庸俗、有志不得舒、喜爱山水、有志学道著书。[1]

从王庭珪的“某素朴拙,不能取容”[2]看,与上官不合确实是他归隐的原因,杨万里说“以上官不合,弃官去”还是有道理的。当然,这不是唯一原因或根本原因。金建锋归因于“见官吏庸俗、有志不得舒”,还是比较中肯的,只是未能把王庭珪辞官归隐与宋代文人社会联系起来,结果挖掘仍不够深入。

与上官不合只是王庭珪归隐的原因之一,他的归隐表明他具有敏锐的政治观察力。他在《答方性夫》(之二)中说:

某自湖南归,见监司黄某等皆被朝廷擢用,而营私背公,无爱民之意,知其将变,遂归耕于卢溪之上,不复出仕。

他在《故弟才臣墓志铭》中也有类似说法:

会某登第,得官湖南,当宣和天下极盛之时,见公卿大臣其语偷,知其将乱,弃官而归。

能于表面的歌舞升平、喧嚣繁华之中看出暗藏的大乱将至,能于公卿大臣的敷衍怠惰、假公济私看出政局即将崩溃,不能不说王庭珪是独具慧眼的。他不是庙堂元勋,就算是也独木难支。在蔡京、童贯之流呼风唤雨、左右朝政的二十年间,忠臣良将即使想进尽忠言也是难叩九阍的。他只是统治阶级最底层的官吏,对于时局他是没有发言权的。他能做什么?没有选择,只能辞官归隐,于是他就毅然走上了独善其身的道路。这一点与陶渊明颇为相似。

当一个人跋前踬后、动辄得咎的时候,退一步倒不失为一种良策。王庭珪的归隐也并非是冲冠一怒拍案而起,他的诗文中并无后悔之词,而是骨子里已有隐居的因素。对于他,看起来由仕而隐并非那么艰难,丝毫不用左思右想瞻前顾后,而是舍舟登岸顺理成章。王庭珪是如何辞官的及是否写有辞呈等,他的文集中并未说明,只是简单地说“知其将变,遂归耕于卢溪之上,不复出仕”[3]或“知其将乱,弃官而归”[4]。

这里的深层原因并非喜欢山水生活,试问:欧阳修、王安石和苏轼哪一个不喜欢山水?做官与游山玩水并无抵触,二者是可以统一的。正如他的《答邓克强书》所言:

顷得官湖南,会监司守倅皆庸俗人,争事不直,弃官而归,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甚自负也。而纷哓之徒复加酿恶语,甚者至蹙额相吊唁,以为失意,尤可笑也。此非特不知某之心,亦是世间久无我辈人,骤见一二事,自然怪骇……君子不论穷达,不失其志而已。夫志虽不可得之于天下,岂不可得之于一身。若无位以行其所志,则当求之于山林之中,或陆沉小官,虽有利禄刑祸在前,使不撼其关键,此亦穷而不失志者也。

再看他的《移居东村作》(山中有西泉寺故基):

避地东村深几许,青山窟里起炊烟。敢嫌茅屋绝低小,净扫土床堪醉眠。

鸟不住啼天更静,花多晩发地应偏。遥看翠竹娟娟好,犹隔西泉数亩山。

看起来王庭珪真的是陶醉于山水之中。不过这种对隐逸生活的陶醉并不是在他归隐之前,反而恰恰是在其后。从上文完全可以看出,他是在辞官之后才放浪山水之间的。并非像陶渊明一样“性本爱丘山”。陶的归隐对他来说是一种惊喜,是寤寐求之的,是走出了牢笼,恢复了自由,所以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王的归隐是含有些许无奈的,是社会现实使其无奈,是官场偷惰使其无奈,所以他的归隐是一种颇为无奈的选择。他在《答邓克强书》中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因此,将喜欢山水生活说成是王庭珪辞官归隐的深层原因就是倒果为因了。

《王庭珪辞官归隐考辨》还将有志学道著书说成是王庭珪归隐的原因,也不尽然。正如做官与游山玩水并无矛盾一样,著书与为官也并无抵触。司马光、王安石、苏辙,哪一个不为官,又哪一个不著书呢?王庭珪的朋友胡铨、周必大、刘才邵,无一不是这样。晋宋时神情不关山水都会被嘲笑为庸俗,宋代右文,为官者大多由科举出身,山水自然一方面可以陶冶性情,另一方面可以激发创作灵感,无论文人还是非文人都可以从游山玩水中有所得益。唐柳宗元的 《柳州八记》和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都是脍炙人口的游记名篇,此类出自为官者的山水名作可谓不胜枚举。虽然说王庭珪的作品相当丰富,但创作不是他归隐的原因,只能说归隐后他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更便于他学道著书了。

其实,归隐是宋代士人的一种追求。

宋人对隐逸之风的追求,远可以上溯到东晋陶渊明。因耻于向五斗米折腰,陶渊明在“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之后,就过上了躬耕自给的生活。他或者“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或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留下了许多令人激赏的诗歌。他的安贫乐道、萧散闲淡、追求自由的个性更是为后世文人所敬仰。尤其是在社会动乱、政治上党争激烈的时候,文人们总会在诗歌中反复地咏叹这位先贤,大量的和陶、拟陶诗便应运而生。特别是在宋代,更是难以计数。单是苏轼,就有和陶诗二卷一百三十五首(据《四库全书·东坡全集》,卷三十一有和陶诗78首,卷三十二有和陶诗57首,计二卷135首)。宋代党争比较厉害,许多文人在政治上遭受倾轧、身受打击的时候,都仰慕陶渊明的为人,羡慕陶的置身事外、追求自由的行为。王庭珪也是这样,他的诗歌中共有十一次提到陶渊明,表达了一种难以掩抑的景仰之情,他的归隐与陶渊明的影响是有一定联系的。看他的诗句,我们就会知道陶对他的影响有多深:

每逢佳节忆渊明,自采篱边细菊英。[5]

两脚误随车马尘,江湖岁晩始谋身。篱边日醉陶元亮,窗外夜呼祁孔宾。

倒着敝衣迎好客,急搜奇句发阳春。阿瞒岂但能横槊,文彩风流世有人。[6]

我们发现,不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让王庭珪追思模仿不已,其“倒着敝衣迎好客”也来自于陶的“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可见他的归隐也有效法陶渊明的一面。

宋人对隐逸之风的追求,近可以追溯到唐代白居易。白居易的中隐之道对宋人追求归隐有着同样巨大的影响。

唐贞元年间,宰相武元衡遇刺,白居易越职上奏,被贬为江州司马,这个打击对他来说不小。是依附权贵与时俯仰像他的朋友元稹一样,还是依然高标独立众人皆浊我独清像当年的屈原一样,经过反复权衡,他终于在这二者之间找到了一条中庸之路,这就是中隐。安贫乐道,乐天知命,就成为他中年以后人生观的重要方面。宋人对他的这种处世哲学曾倍加赞赏:

乐天尝与刘禹锡游,人谓之刘白,而不陷司马党中。及与元稹游,人谓之元白,而不陷北司党中。又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陷牛李党中。其风流高尚,进退以义,可想见矣。呜呼!叔世有如斯人之仿佛者乎?[7]

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这种人生选择是颇得宋人认同的,宋代文人也从中受到了些许启发。对于这一点,宋人罗大经有过评论:

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陶渊明《赴镇军参军》诗曰:“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曰:“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只为他见趣高,故合则留,不合则拂袖便去,更无拘绊。山谷云:“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 ”亦此意。[8]

对此,张宏生先生也有非常深刻的分析:

宋代的归隐之风又比以前任何一个时代都盛行。这种盛行,主要不是形态上的,而是意念上的。不少人从一开始踏上仕途,甚至还没有踏上仕途,就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心灵寻找那么一片清静了。[9]

可见这种思想至宋代已远非个人现象,而是早已发展成一种群体意识了。

王庭珪生于宋长于宋,生于习儒之门,可以说饱读诗书,对从白居易以来的这种思想应该是涵濡其间不感陌生的。他在《游庐山记》中赞赏说:

白乐天贬浔阳,慕渊明之为人,乐之而不去,是皆人与山相得于一时者也。厥后当宗闵权势震赫时,终不附离为进取计,气节自高,岂无待而然耶!

可以说这种归隐思想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一旦遇到适当时机就会喷薄而出。所以当大观间提举学事张根推荐他应八行诏时,他说:“此士之常,彼以爵位钓我耶?”不汲汲于富贵,这一点很像陶渊明,亦似白居易。所以当曾经荐举过他的上司委托他派工匠为其打造家具时,他敢于严词拒绝,而不是投怀送抱。也就不难理解当这位宪台大人大怒并“适守倅亦不相能”时,他便拂袖而退隐林间了。

宋人隐逸之风的盛行还有其他原因。王夫之在《宋论》卷二中曾经指出:宋最高统治者因“忌大臣之持权,而颠倒在握,行不测之威福”而使士人“进之退之,席不暇暖,而复摇荡其且前且却之心,志未伸,行未果,谋未定,而位已离矣……其容容者,既以传舍视黄扉,浮沈于一日之荣宠;欲有为者,亦操不能久待之心,志气愤盈,乘时以求胜”。[10]因此,对于广大出身庶族地主的士人来说,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学会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保护自己,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行一些善政而已。

王庭珪虽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这种思想不会对其没有任何影响。僻县小吏,弃置五年,人的壮志很容易就被消磨掉了。于是一遇到导火索,便很容易爆发。

这种士风的影响,王庭珪的难容于世的刚介性格的唯一结果,便是弃官归隐了。王庭珪只是一个无名至少不是朝野知名的小官,作为万乘之尊的皇帝肯定是不知道他的。所以后来胡铨推荐他时,宋孝宗询问周必大:“铨荐诗人朱熹、王某,卿识之乎?”[11]他似乎没有遭受什么重大打击,所以他没有愤慨,没有悲壮,也没有迷茫,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像日出日没、潮涨潮落一样。这个在茶陵小县做了四五年县丞的王庭珪,就退隐林间了。他的退隐除了在家乡有人以为他失意而略有点影响外,在朝野没有激起丝毫波澜。一江春水依旧东流。

[1]金建锋.王庭珪辞官归隐考辨[J].井冈山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6(1):24.

[2][宋]王庭珪.与范元观[M].全宋文:卷三四〇八.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3][宋]王庭珪.答方性夫[M].全宋文:卷三四〇八.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宋]王庭珪.故弟才臣墓志铭[M].全宋文:卷三四一六.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5][宋]王庭珪.九日以菊花酒寄施醇翁通判[M].全宋诗:卷一四六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宋]王庭珪.和曹温如都监惠诗[M].全宋诗:卷一四六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八[M].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五[M].中华书局,1983.

[9]张宏生.宋诗·融通与开拓[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9.

[10][清]王夫之.宋论:卷二[M].中华书局,1964.

[11][宋]周必大.左承奉郎直敷文阁主管台州崇道观王公庭珪行状[M].全宋文:卷五一七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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