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现实的镜子——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作品中的婚姻问题
2013-08-15郜碧澄
郜碧澄,夏 晶
(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一、各个领域关于平安时代婚姻状况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说到平安时代贵族结婚,最普遍的说法就是“访妻婚”。但实际上,关于平安时代婚姻状况学界上的争议还有很多。主要分歧在于古代日本社会是否为母系氏族,以及由此引发的婚后居住规则等问题。
先说民俗学领域。对柳田国男流传于民间的作品[1]进行研究后,不少民俗学家认为,嫁娶式结婚之后,其实是男方进入女方家庭,夫妻在女方家庭同居。
但历史学领域的研究结果则与此不同。考察了当时的大量户籍资料之后,历史学家在承认平安时代的结婚形态是嫁娶式的,同时认为夫妇同居时一般居于男方家庭[2]。
也有学者做出了文学角度的诠释。高群逸枝分析了大量平安时代文学作品后,认为古代日本社会具有明显的母系氏族特征。比如说,结婚方式是“招婿婚”,夫妇同居时居住地点是在女方家庭等等[3]。
但高群的研究结果依然存在不足[4]。因为按照高群的说法,有些现象会无法解释。比如说当时大量存在的,由男方提供资金建筑新住宅的现象等。
近年来关于平安时代婚姻状况的研究,多在对高群学说进行论证的基础上展开。比如被高群忽视的夫权、父权问题等[5]。由此,吉田孝、明石一纪等学者提出了新的说法[6]——平安时代社会是母系父系同时存在的社会。婚姻居住方面,在女方家庭居住和在男方家庭居住的情况同时存在,并出现新建居所的现象。
二、文学作品中的诸婚姻问题
在平安文学的研究中,涉及婚姻问题的言论并不鲜见,但是这些言论多为浅显的概说,而且对平安时代婚姻的解释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在很多问题上都出现了争议。
本文将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出发,对学术界中颇有争议的几个婚姻问题进行剖析讨论,并提出笔者的观点。
(一)“一夫一妻”与“一夫一妻多妾”
在论述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对“妻”的概念进行说明。所谓“妻”是指与男子有对等地位的配偶。因此,与此相对,所谓的“妾”,其与男性对等的配偶关系不被承认。
女性地位问题是必须被考虑的。以《源氏物语》为例,紫上在少女时代被二条院领养,成长为一位出色的女性,并在源氏第一位妻子葵上去世后,成为源氏新的妻子。从那之后,紫上就一直被作为源氏主妻进行描写,但是由于后来源氏与女三宫产生婚姻关系,并且女三宫成为源氏正妻,紫上妻子的地位就遭到了后世的质疑。中世时代的注解书《河海抄》引用了中国儒家经典《礼记》中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一语,认为紫上并非正式的结发妻子,而只是妾,并且不能住在六条院寝殿中。但另一本中世时代注解书《花鸟余情》则认为,紫上被称呼为“北政所”(日本平安时代对三位以上级别公卿正室的称呼),就说明她拥有正妻的地位。
这两种论述,一个是基于中国古代书籍中记载的婚姻规定,一个是基于称呼,两者都难以令人信服。
在近期的研究中,工藤重矩以当时律令条文中所书婚姻规定为依据,认为当时的婚姻状况应当如律令所写,是“一夫一妻多妾”[7]。工藤重矩的说法遭到了辻本裕成的反对[8],之后工藤重矩又撰文对自己的说法进行了进一步阐释和巩固[9]。笔者认为,古代日本的婚姻应当是“一夫多妻”制。从古代文学作品等大量的文献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婚姻关系中,众多女性都是通过丈夫的访婚与丈夫来往的,其中妻子与妻子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平安时代贵族婚姻形态取决于当时婚姻状况的特殊性——主要表现为夫妻关系的流动性,以及妻子间差别的模糊性。平安时代的日本,女方并不需要嫁入男方家庭,而只与男方保持着以“访妻婚”为基础的往来。这一婚姻形态决定了平安时代的日本并没有妻妾之分。
(二)正妻的问题
在平安时代的贵族婚姻关系中,各个妻子之间是存在区别的。研究者们通常将其称为:正妻、嫡妻、副妻等等。在研究中达成共识的一点是,在多位妻子中有一位处于优势地位,即所谓的“正妻”。关于“正妻”这一概念仍有许多未解之谜。梅村美惠子在考察了关于摄关家众位妻子的儿子升官状况的记述之后,认为“正妻”的地位是在结婚时就确定下来的(事前说)[10]。与此相对,高群逸枝提出,“正妻”(高群逸枝通常将其称为“嫡妻”)的地位是在与丈夫达成同居关系以后才能得到的(事后说)。
在研究“正妻制”的时候,需要考虑到婚后阶段性,以及夫妇同居和夫妇别居等因素。比如说,结婚时娶婿仪式的有无就很重要,“婿取り”(译文:娶女婿)这个词突出强调了女方的家庭与女婿的关系。当时男性的娶妻标准中,女方是否有父母,父母权势如何,家庭财力如何等等都是重要的因素。从这一点上来说,结婚时女方是否举办娶婿仪式,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女方身后是否有着强大的家庭势力作为其后盾。如果有这种后盾,那么这位妻子在与其他妻子竞争时就会占有优势。
但是,家庭势力只是一种有利条件,而并非决定因素。在男子与众多来往的妻子中的某一位产生同居关系后,结婚伊始占有的优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最终与丈夫产生同居关系的这个女性,才有资格成为“正妻”。换句话说,平安时代的“正妻”是指经过与其他妻子的竞争最终获得与丈夫同居地位的妻子。
从当时的文学作品诸如《源氏物语》的描述中来看,“正妻”地位的不安定因素也有很多,同时这一地位还有随着丈夫与新的女子产生婚姻关系而不复存在的风险。婚姻仪式机能的不成熟,居住地点的不安定使得当时的“正妻制”被蒙上一层流动性与不安性的阴影。
随着时代的发展,出现了夫家提供居住地建筑新住宅的现象,再加上访妻时段变短,“正妻”的地位在结婚时就被确定下来的现象变得普遍,并且“正妻”与其他妻子地位之差也变得更加显著。
(三)居住与人际关系
要正确把握古代日本社会的家族形态和婚姻形态,对婚后居住状况的研究是极其必要的。
在这个问题上,有“妻方居住说”和“一时访婚——夫方居住说”两种说法。事实上,学界观点普遍认为,妻方居住说的说法是不全面的,而将当时的居住状况概括为由访婚过渡到夫方居住也与事实相悖。笔者认为,如果单从平安时代婚后居住的事例来看,还是由妻方居住过渡到新居所居住的状况较为普遍。
这里还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平安社会,并不是每一对夫妻都能够从访婚成功走到同居的阶段,一生都只是保持着访婚关系却不同居的夫妻大有人在。也就是说,平安时代夫妇同居与夫妇别居的现象是并存的,这也是之前讨论过的,各个妻子间存在“正妻”与“非正妻”差别的原因。
文学研究最应当关心的问题是在某种社会环境中生存的人的心理。像这样的婚后夫妻同居与别居同时存在的社会,它所带来的问题并非只有“正妻”与“非正妻”的妻子间竞争这么简单,而是威胁到了夫妻关系与亲子关系。《蜻蛉日记》中的道纲母,虽然与兼家有婚姻关系,却不愿承认那是“我が家”(我的家庭)[11]。这与我们的常识——结婚=家庭——是相悖的。
在当时,与丈夫同居的妻子所生孩子被称为“むかひ腹”(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正当的母胎”)、而与丈夫别居的妻子所生孩子则被称为“ほか腹”(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其他的母胎”)。正如中国古代的嫡出与庶出一样,这些称呼影射出了赤裸裸的差别甚至歧视,也不难推断,差别与歧视下必然有扭曲的家庭关系与感情。
在理解了这些扭曲的关系与感情后,就很容易理解《蜻蛉日记》的作者为什么会对夫妻生活抱有巨大的危机感。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落窪物语》和《源氏物语》等平安时代物语要故意将“ほか腹”出身的女儿设为女主角。
三、关于通过文学研究平安时代婚姻问题的一点建议
在文章的最后,我想提一点关于平安时代婚姻问题研究的建议。
文学是有虚构性的,将物语中的故事作为史实来研究是贻笑大方的行为。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否认文学作品的史料性价值。文学上的虚构,并不仅仅是基于作者的想象,这些虚构的背后是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普世观念。
在《宇津保物语》中,一位母亲对在夫妻生活中遭遇挫折的女儿这样解释了男子的选妻之道——
“今の世の中の男は、まづ人を得むとては、ともかくも、‘父母はありや、家所はありや、洗はひ、綻びはしつべしや、供の人にものはくれ、馬、牛は飼ひてむや’と問ひ聞く[12]。”(译文:这世上的男子啊,在想娶妻子的时候,首先要问对方“有父母吗?有可以居住的地方吗?会洗衣服和补衣服吗?有打赏随从的东西吗?有没有饲养牛马?”)
如上文所说,家庭的权势和财力决定话语权,这是当时婿取制社会的现实,也是常识。从这个角度说,没有父母作为保护人的女性在婚姻生活中却非常幸福的物语十有八九是不被人接受的。即使作者有心要改变主人公的命运,也改变不了社会现实。因此文学的虚构,只能在读者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展开。特别是古代物语,由于作者和读者的时代局限性,塑造出的主人公多为身份高贵的成功类型。这些主人公成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服从了当时的社会意识。因此,与社会现实背道而驰的文学作品是很难获得人气并得以流传的。
因此,应当正确判断研究对象的虚构程度,从而对日本当时的婚姻状况的现实进行探索。
[1](日)柳田国男.智入考(婚姻之话)[M].日本:岩波書店,1948.
[2](日)関口裕子.日本古代婚姻史的研究[M].日本:塙書房,1993.
[3](日)高群逸枝.招婿婚的研究[M].日本:講談社,1953.
[4](日)鷲見等曜.前近代日本家族的构造高群逸枝批判[M].弘文堂,1983.
[5](日)服藤早苗.平安朝的家庭与女性[M].日本:平凡社,1997.
[6](日)吉田孝.律令国家与古代社会[M].日本:岩波書店,1983.
[7](日)工藤重矩.平安朝的结婚制度与文学[M].日本:風間書房,1994.
[8](日)辻本裕成.源氏物语的男女关系·结婚·性的存在方式[M].日本:源氏物語研究集成(第12巻),2000.
[9](日)工藤重矩.平安朝贵族的结婚与源氏物语――回答辻本裕成的批判[C].日本:福岡教育大学国語科研究論集,2002.
[10](日)梅村美恵子.摄关家的正妻(日本古代的政治与文化)[M].日本:吉川弘文館,1987.
[11](日)道纲母.蜻蛉日記[M].日本:武蔵野書院,1959.
[12](日)作者不详.宇津保物语[M].日本:武蔵野書院,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