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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中的另类诉求——试论辛亥革命时期驻藏川军的非政治诉求

2013-08-15

天府新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川军拉萨西藏

谯 珊

引言

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口号,倡民族、民权、民生之三民主义,其目的实为推翻日益腐朽之清政府,强中华之国力。因而,辛亥革命本身具有强烈的推翻现存统治的政治诉求。从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后的短短一月内,中国先后有13个省和最大城市上海以及其它省的许多州县宣布“独立”,改弦更张,为民主共和在全国的缔造创造了条件。

然辛亥时期的各省独立,“实际上是各省的立宪派与革命派共同行动的结果”〔1〕,又因革命派与立宪派之力量高下,或革命派领袖在革命后的不同选择等,呈现出若干不同面相。如湖南是以会党和新军起义的方式攻入长沙,逼迫巡抚余诚格逃遁;安徽是由同盟会联合团练发动起义,由立宪派劝说巡抚朱家宝宣布独立;广西则是谘议局议决与清政府脱离关系……因而,南京政府成立后,尽管各省形式上统一于“中华民国”这一新政体内,实则各地政治并未归一,此种情势为民初各省的军阀政治提供了前提。

辛亥时期各省的独立风潮中,中国边疆西藏又呈现出与内地不同的景象。1911年10月,辛亥风潮传至西藏,驻波密、拉萨之川军乘机哗变,杀长官、擒驻藏大臣,于边疆之地上演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场景。因而,有学者认为,“西藏辛亥革命的发动者是新军,这与内地许多省份的起义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西藏新军起义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不是同盟会或其他革命组织,而是带有浓郁帮会色彩的哥老会。”①高鸿志《英国与中国边疆危机 (1637-1912)》,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8页。周伟洲也认为:1911年11月15日,川军擒联豫为起义之始,江孜、波密等地驻军纷往拉萨是对起义的热烈响应;联豫、钟颖等是清朝政府在西藏的反动统治势力。参见:周伟洲主编《英国、俄国与中国西藏》,中国藏学出版社2000年,第340-341页。与此观点相对的是,另有学者则认为袍哥势力的川军是藏乱的主要原因,其“在藏起事,实初由‘勤王’而起,因此其与内地革命有本质区别”;正是因为公议局“是江湖社会袍哥的工具,才导致民元藏事的纷乱”〔2〕。辛亥革命时期驻藏川军在西藏的举动,因后人解读不同,竟致若干分歧,个中原因实值得推究。赞成“川军革命者”,多从全国的革命形势出发,对辛亥革命的意义加以认同,并推及川军身上;对川军持异议者,则主要从川军与藏乱的关系出发,以声讨川军中的袍哥势力为主①相关研究有牙含章《班禅额尔德尼传》,华文出版社2000年;喜饶尼玛《民国初年拉萨动乱及中央与西藏地方的关系》,《近代藏事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2000年。张召庸、喜饶尼玛在《清末民初拉萨动乱性质初析》(《中国藏学》2011年第1期)一文中已注意到晚清西藏乱事“难以归于”革命'范畴,更不属于辛亥革命起义的一部分。所谓辛亥'汉藏冲突'这一定性并不妥当,称其为清驻藏陆军与藏族民军间的混战更符合历史事实。该文以探讨晚清西藏乱事的“性质”为主,与本文立意不同。(四川独立之中,袍哥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西藏的作用则相反,此种现象也值得探究),然双方均未从当事重要一方——川军本身的角度来探讨此一事件。笔者以为,辛亥时期的西藏局势,自不能脱离全国“革命”这一大的场景,然也有若干独特之处。地处偏僻的边疆地区的驻军获知革命的反应,其实与“目前所处环境”大有关系;正是由于边疆的复杂环境,才为川军“以自己的方式”解读革命提供了可能。本文拟从川军这一新视角出发,探寻辛亥革命时期驻藏川军在西藏的境况,以及其在革命大旗下的真正诉求。

一、辛亥革命前川军入藏及面临的压力

川军入藏,是20世纪初清廷决意“整理西藏”的重要举措之一。

19世纪晚期,英、俄两国皆积极谋取西藏,且互有争斗,引起西藏恐惧。中英藏印条约及续约签订后, “藏人仇恨英人情绪,达于极点”〔3〕。1902年,中外报章有宣传中俄密约之说,“英人震惧,又因藏人惑于俄之甘言,亦思离英而亲俄,俄商及军队潜纵入藏者,络绎于途”,〔4〕于是英人通牒于总署,责中国不能弹压。

1904年,英国人荣赫鹏率英军入藏,且坚持要到拉萨与达赖喇嘛直接谈判。荣赫鹏希图绕开清政府,以武力迫使西藏屈服,再将结果通知清廷,造成既成事实。十三世达赖喇嘛考虑,如果会见英国军官,谈判时只能屈从于英方的条件,这样“本人难以承担由此而给政教大业的现今和未来带来危害的责任”,〔5〕思虑再三,终于6月15日夜离开拉萨,出走内地。

英军入侵与达赖出走,引起中国朝野震动,彼时清廷方知西藏危机,“自非设法经营,无以保我边圉”。〔6〕有见于此,故在达赖出走期间,反而积极经营西藏,影响超过以往,被英人称之为“中国得势”时期。〔7〕川军入藏,遂成为清廷收回治权的重要举措之一。

川军的组建和进藏,又与时驻藏大臣联豫于西藏倡行之“新政”有关。1906年,联豫任驻藏大臣,将内地之改革移于西藏,因措施激进,遭致札厦公所百般抗阻,联遂以“番边既抗拒朝廷命官,在藏复无一事能办,积不能平,思非调陆军进藏,不能使政教分离”,〔8〕力请朝廷调兵入藏。联豫曾致电川督赵尔巽陈述在藏无兵之危:“但无兵不敷弹压,多名又恐难安,拟先设兵三千,其一千由川督就川兵挑选精锐,厚给饷械,派得力统领率之入藏,归驻藏大臣节制调遣,余二千由驻藏大臣就近选募,另调川中哨弁官长俾任训练统帅之事,以期持久。”〔9〕联豫的建议得清廷和川督支持,时西藏和四川大员,皆属意于军队入藏,以武力收边防与镇压之效,达西藏“政教分离”之目的。

然联豫的新政及驻兵主张,遭到达赖喇嘛的强烈反对。1908年,北京闻达赖欲奏请“将来办理西藏新政,一切事均须先与达赖商议,须由其察视喇嘛情形,然后举办。所有驻藏大臣与外人交涉之事件,均须由达赖允认后,方得实行。否则藏民喇嘛等如起风潮反对,则达赖一概不担责任。”〔10〕达赖虽不在西藏,仍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联豫改革的敌视态度。

达赖从内地返藏与联豫见面后,二人冲突进一步升级。1908年10月,光绪、慈禧先后过世,达赖提出返藏要求,得清廷同意。次年冬,达赖由西宁返藏,联豫率属吏迎于札什城之东郊,达赖不理,目若无见,联豫愤甚,即言达赖私运俄国军械,亲赴布达拉检查未获,复派员往黑河查验达赖之行李,翻箱倒箧,搜检殆遍,未获枪械,而各物被检验军队乘同携去者颇多,于是达赖深恨联豫,遂停止其供应。乃散布流言,谓政府欲灭黄教,唆令藏人内犯。〔11〕

与达赖返藏同时,1909年6月,钟颖率领之川军已由成都出发,向西藏挺近。川军设3个步兵营,1个骑兵营,工程兵、炮兵、军乐队各一队共1700人。配有法国造大炮16门,机枪24挺,并有长途电话、渡江铁驳船等先进设备。达赖得知川军入藏消息后,立即以“西藏公会”的名义上奏朝廷表示坚决反对,并控告“中国兵丁在藏者虐待藏民已属难堪,若召新兵入藏,本会必失其权力,达赖喇嘛必受其苦”,“故藏众于忧闷扰乱中,将驻藏联大臣之供给暂行停止。如政府不将联、赵及其兵士即行撤回,藏众必将反叛。”〔12〕同时,抽调江孜、日喀则藏军约1700多名赴察木多等地阻挠川军。1910年1月,达赖再派亲信到江孜,与英国商务会员联系;另有几名西藏官员到达加尔各答,提出期待英国帮助的要求。又派人“于拉萨之五层楼,屯聚番兵数千名,声言围攻衙署,洗灭汉人”。〔13〕并全部取消对驻藏大臣衙门的例行供应,致使“署内柴米,几至断绝,街上汉人绝迹,势已岌岌可危”〔14〕。至此,联豫与达赖间的矛盾因川军即将进入而更加激化。

川兵入藏路途遥远,极为艰险,但川军因得赵尔丰边军相助,屡败藏军,达赖惧,寻求转圜,力图改善与联豫之关系,遂于1910年2月11日,约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赴布达拉山相见。达赖面允三事:(1)将各处阻兵番众立刻调回;(2)渥荷朝廷封赏,咨请奏谢;(3)仍尊重联大臣,一切供应照常规复。温大臣亦允许四事:(1)川兵到日,自必申明纪律,维持安宁秩序,不至骚扰地方;(2)诸事均和平办理;(3)达赖固有教权,不加侵损;(4)决不杀害喇嘛,焚毁寺庙。〔15〕达赖复请交换文牍,以昭信守。温大臣回署后,立与联豫会商办理,不意联豫固执己见,不允会衔,且删除“和平办理”一条,温大臣争之不从,不得已由温大臣单衔具文,译咨达赖,复文均允照办,方以为此举足安达赖之心,不致或有他变。

孰料第二日 (2月12日),川军陆军先锋官张鸿升率三十马队由小路连夜到藏,联豫即派卫队欢迎,卫队开枪击毙藏兵巡警一名,大招寺之济仲大喇嘛亦于琉璃桥畔饮弹而亡。卫队又向布达拉开枪乱击僧众,亦有带伤者,“一时全城震动,人民不安”〔16〕。藏人鼠窜豕奔,所设之警察,亦均消灭无踪。〔17〕达赖惊惧,连夜召集藏官秘密会议,决计潜逃。温宗尧先期得信,急约联豫相见,商请派兵预扎曲水,阻其西往之路,联豫不从。傍晚续据探报,达赖果已出走,后虽派兵追截,亦无及矣,达赖已擎其左右逃往印度。

达赖逃后,联豫一面电告清廷,请革去达赖名号,另寻灵异幼子数人,缮写名签,照案入于金奔巴瓶掣定,作为前代达赖之真正呼毕勒罕;一面将达赖所设造枪造币两厂,均行封禁。又于西藏冲要区域,如曲水、江达、三十九族等处,分设委员,驻兵扼守;于拉萨、江孜等地开办巡警等。联豫思乘达赖出走期间实行政教分离,然“终以藏民不附,于藏臣恶感颇深”,其主张亦不能顺利施行,且“藏人信仰宗教深,望达赖归甚急。联豫久之,始悟其非,遣罗长裿往迎达赖。达赖要求恢复名号,撤退陆军及联豫,始肯归。不得要领。藏人因达赖不归也,嫉恶联豫”。〔18〕时西藏局势,因联豫与达赖间矛盾,本已复杂,川军于此时入藏,竟成为达赖出走之导火线,此一无意结果,已与川军入藏之目的,相距甚远。

二、革命时川军的诉求之一:寻求自保

川军是川督赵尔巽临时组建之军队,因仓促募集,士兵多来自市井无赖,军官又多为凤凰山训练之学生,缺乏治军经验。川军统领钟颖,字鼓明,正黄旗人,与同治帝为表兄弟,故邀慈禧宠眷,光绪三十一年密旨诏假协统衔,于凤凰山训练新军,年仅十八。新军练成,钟为协统,率之入藏,时宣统元年也,钟颖年二十二。〔19〕钟颖的统军能力,从赵尔丰致赵尔巽的电文中可窥见。宣统元年十月二十二日川军抵察木多,赵尔丰后六日到,赵致电军机处电报有云:“该军纪律严明,秋毫无扰……藏民颇极欢迎。”〔20〕然赵尔丰在致电川督的电报却说:“川军弟不便擅专,钟守毫无营规,非此不足以肃军纪也。”〔21〕赵尔丰于军机处之电文,因钟颖为皇亲,未便明言;然其于兄长之电文,可实告之。钟颖自己在《传知录》中也承认:“乃查第一营自开拔后,途中用民间柴草,竟有不给偿者,且强拉番民背运,甚至殴打。”〔22〕赵尔丰认为“钟才不足以当一面”,“倘钟若替联,万难胜任,以国事计应预奏。”〔23〕钟颖治军无能,致川军纪律松弛,为后来联、钟矛盾及藏乱酿成埋下了隐患。

川军入藏后,联豫见钟颖“少年轻佻,颇不喜”。〔24〕钟“年少狂放,志大才疏,其部下又多不逞之徒,尝纵言曰,他日接办钦差者非我统领而谁。语闻于联,乃大悔”,〔25〕亟思收其兵权。宣统二年正月,联豫将钟颖所率川军1700余名,加上在西藏就地征募的编练1营、连卫队等也将近千人,略加扩充,组织混成一协,并设督练公所,作为西藏专门编练新军的机构。督练公所设于西藏办事大臣衙门左,设督办1人,由联豫兼任。适四川候补道罗长裿 (湖南湘乡人)到藏,为联豫所倚任,联奏请设兵备处,以罗为总办,分钟颖兵权,又札马队营张鸿升、步兵营陈渠珍两营归其节制,以分钟权。

联豫剥离钟颖兵权后,其对川军的军米供应也引起了川军不满。川军由川出发时,川督赵尔巽亲加循拊,谕以万里出师,异常艰苦,到藏所需军米,照川价扣饷,三军如同挟纩。到藏后,联豫不允,谓川米运藏其价昂贵,公家实难赔累,且亦无从报销,令照藏价核扣,藏价较川价高四五倍,各营摊食不起,哗然欲动。“罗怂恿联升大堂传钟统领,欲以军法责钟以儆众,军队闻之不服,联豫始转圜,仅责炮队营长杨肇锡一千军棍,押解回川,联、罗由此与各军有恶感焉。”〔26〕

十一月,联豫恃川军在藏,欲攻波密。波密,西藏之秘密国,山川形胜,险要非常。联豫令钟颖统率川军往工布一带驻扎,并晓谕波密来降,以免征剿。波密“久轻汉人,并恃其勇,置之不理”。〔27〕川军冒险攻波密,因地形不熟,马队管带张鸿升、三营管带陈渠珍又争功轻进,互相猜忌,不相联属,致伤亡惨重,川军锐气顿减。联豫遂调钟颖回,以左参赞罗长裿出而代之。钟颖得藏友密函,乃大恚。临行之时,其对陈渠珍等愤然曰:“始罗统川边新军,以失机被撤。钦帅置之幕中,司文案。长裿出怨言。钦帅亦衔之。罗跼踧不自安。适吾赴更庆谒钦帅,与罗订盟交,遂以图入藏相托。概然许之。”钟颖自觉“认贼作友”,“愤骂不已”。久之,别部下,“恨恨而行”。〔28〕钟撤差后屡欲回川,因委办银元局,仍留藏中。联豫以罗代钟,虽征讨波密成功,然川军内部矛盾却因此激化。

值得注意的是,川军此时人员构成已与初入藏时发生了大变动。先是联豫扩充钟军成师,自四川续招新兵入藏,并调川省候差之参将、游击、都司外委之属入藏,备充将官,有谢国良、周春林、张鹏九等人。后因川军入藏多年,行军作战,死亡不少,钟颖乃由川募兵补充。有溆浦人陈遐龄,随黄忠浩入川,任工防营管带,所部大半募自湘西。因而,川军之中,已有若干湘人。罗长裿接统钟军后,随带湘人颇多,又见人心不附,一面重用周春林等,引为腹心;一面大肆举用湘人,川人之被撤者均以湘人插补,而罗“同乡之不能军者亦无不派充武官。军队大不平,无可如何也”,〔29〕川人被撤者甚多,“各军与罗恶感益深”。〔30〕

川军内部已现裂痕,而彼时哥老会之势力,已布满川军。罗长裿在拉萨,即习闻哥老会之名,深恶之。至波密后,欲乘波密平定之时,严加整顿,以除后患。适驻春多排长王雨膏,因处罚兵士稍失当,哥老会即在郊外“传堂”,罚之跪。其执行首领,一正目也。长裿自喇嘛寺楼上瞥见,而不解其何故,令人查之,方知为哥老会会规。长裿大怒,曰:“排长处罚一士兵,而正目挟哥老会之力,竟可使排长长跪,尚成何军队耶!”乃严核哥老会组织及其首领姓名。乃知官兵入会者,竟已占全军百分之九十五。其总公口为“聚集同”,分仁义礼智信五堂,以川人刘辉武、甘敬臣等为首领,即彼中正龙头也。其重要首领,共十三人。其中六人驻德摩,七人驻波密。长裿乃密令部下捕杀哥老十三人。〔31〕

罗正欲铲除军队中之袍哥势力时,1911年秋,武昌起义的消息经“太晤士报”传至拉萨,波密士兵窃窃偶语,似已知拉萨消息,“嗣接藏中袍哥来信,谓内地已乱,已推倒联、钟,可即回藏。其军官之非袍哥者宜均杀之。”〔32〕军队纷纷扰动。某日午刻,炮队队官湛某,亦四川驻防之旗人也,忽被士兵杀之;继而官长被杀戮,被殴辱,被驱逐者踵相接。〔33〕时军队解体,哥匪横恣,三五成群。川军各以哥老字号相号召,会规行而军法驰,非复从前建制。

此时罗长裿惩办哥老会首之密札,已落士兵手。川军中的哥老义字首领赵本立、陈英等,寻得罗长裿,以绳缚之,系马尾后,鞭马曳行。凡数十里,至喇嘛寺,罗已气绝。陈英偕兵士数人,皆言:“罗长裿阻挠革命,已杀之矣”。〔34〕罗长裿整军纪,锄哥老,举湘人,在川军中丧失人心,川军为保自身安危,竟以革命的名义除去。

革命风潮传至波密时,波密之川军“初皆云响应革命”,罗既死,则“行动思想,并极胡乱”〔35〕。有拥戴湘籍陈渠珍者,而哥老川兵,不乐附湘人。此时联豫方由川领回军饷三十万,钟颖挟其撤职之恨,嗾使士兵拦截于乌苏江,即拥此巨资,号召哥老会人,故乱军纷往依之。钟乃率部称“勤王军”,号召众军返川勤王。主张革命的少数官兵,本属意跟随陈渠珍,但陈逃去,群龙无首,亦多依附钟颖。彼时川军在藏已陷入无处可去之险境,于乱局中“寻求自保”遂成为其唯一诉求,遑论革命或其它。

三、革命时川军的诉求之二:索饷回川

辛亥革命爆发时,在藏川军除驻波密之罗长裿部外,尚有距拉萨十里之札什城驻炮队营二百余人,后藏、江孜、亚东各处亦分驻步兵一营。此外,拉萨还有钦辕卫队八十名,士兵数十名,炮队数十名。但拉萨、札什军队均为袍哥所据,共立公口二十,总公口郭元珍,一优伶也,烟瘾极大,入不敷出。郭为钦差戈什哈,郁郁不得志,遂隐相号召在藏各路军队,谓“川乱不得回家,若能劫钦差,取库饷,以勤王为名,不但无罪,而且有功。”〔36〕袍哥之命令,甚于朝廷,动则杀戮,谁敢不遵。彼时风声甚紧,联豫虽有所闻,束手无策。其钦差卫队管带王久敬也入袍哥,但资格甚浅,仅充老公,任人牵鼻。

1911年秋,川军已数月不发饷,急于回乡,又苦于无饷,札什城之炮队与钦署卫队遂沟通闹饷。但川饷解藏后,联豫拟改章归藏,设造币厂改铸藏元,以资盈余,后因乱军至衙署,“许以立即发放”。彼时库存尚有十余万两,若全军发放三个月,有三万足矣。但联豫听从右参赞钱锡宝之议,“以来源无着,难以报销为虑,俟改铸后再发”〔37〕。消息一出,军士哗变,11月13日将军械库银同时抢劫,并于15日夜将联豫劫至札什城。钟颖因平时待兵士宽,众有附之者。钟带领卫兵十余人,冒险往救,膝行入营叩头,恳众释联豫,趁众犹豫间,钟颖命卫队排长丁克敌等率兵十余人,入营刺杀哥老会首叶纶三,冀劫归联豫,由是营中大乱,自相残杀。〔38〕此为拉萨初次动乱矣。

但川军劫驻藏大臣之目的终非“革命”,而是“索饷回川”,因此,其于“勤王”与“革命”之间,可随意变换,并无明确的政治诉求。驻札什之郭元珍等在札什城立“勤王”旗帜,向商上借钱,商上以其名正言顺,慷慨借银八万两,及钱到手,郭等又深抱不安,遂改称“革命”。郭等又通知驻江孜后藏军队,各树大汉革命旗帜,且促其来拉萨杀联、钟。

1911年11月21日,驻藏大臣联豫回署,“见库饷及签押财物均抢一空,无事可办,闷坐愁叹。”〔39〕28日,联豫已知危险,将印交与钟颖,自己前往别蚌寺养病。钟遂以代理钦差之名犒军,并谓“川饷将到,由我发饷”。29日,江孜军到拉萨,见拉萨严加警备,无从下手,又无处抢劫,遂不得不转向钟乞怜。钟颖以重金贿赂各军官,收江孜兵入伍,人犒饷银三月,仍旧发正饷,众少定,“革命风潮为之少杀”。〔40〕其后,波密各军,亦节节回拉萨。川军在拉萨“日夜淫赌,一掷巨万,负博者不甘抄手,则劫掠市民。兽性一发,如水溃堤,淫掠屠杀,骚乱全市”,〔41〕酿成拉萨二次变乱。郭元珍等横行无忌,路见藏官勒逼下马,藏方以郭借银八万余两并不启行已不平。且始而“勤王”,继而“革命”,竟使钦差往庙中避难,因而确识川军为乱党,日夕警备。〔42〕

钟颖统兵后,川军的行动仍围绕“索饷”进行。联豫书记官何光燮见钟“大权独握”,“不易制伏”,怂恿拉萨兵士谓“川饷将到,钟处冒领甚难,不如联之好为柔懦也”,〔43〕遂于1912年2月8日复请联豫到拉萨,联不得已,于13日赴拉萨,次日在拉萨之火儿罔叉接印复出,钟又退出。

联豫虽复出,然川军此时统领已数易其人,军队已统将无人,各树党羽。戈什郭元珍明开公口,煽惑军心,“谓满人为天然淘汰之列”;〔44〕何光燮则“自称革命伟人,潜谋独立”。〔45〕联豫倚任二人,藉保身名,不意郭、何根据立宪,竟先勒令联豫交出关防后,再刺杀钟颖。时何光燮、郭元珍等已接四川大汉军政府都督蒲殿俊独立公文,议以西藏为四川附庸,应设一副都督,因举何光燮充之,乃设公议局①公议局设立于联豫返拉萨后,3月15日行文联、钟交印信。因此,成立时间应在1912年2~3月间。,袍哥大爷汪文铭为局长。又设一大同保障总公口,郭元珍任之,诸事皆由公议局及大同保障总公口议决施行。后设立三部,何光燮为民政部长,郭元珍为财政部长。“众议员气焰亦均炙手可热。权势之大,罕与伦比。”〔46〕彼时联与钟均在仇视不赦之列,成为川军“革命排满”的对象。

然公议局并未对满人联豫、钟颖下手,而是转而攻打藏人之色拉寺,酿成拉萨三次变乱。1912年3月,川军以色拉寺不支乌拉为理由,围劫寺庙,实亦觊觎该寺多金,但川军久攻未克,终被寺僧击溃。此时各营官长知祸起甚大,以何、郭等不足恃,乃商各军士复请钟颖出而弭祸。钟颖设计先后杀郭元珍等四人,联豫亦杀何光燮以谢藏众,“革命败而袍哥遂亦敛迹。”〔47〕藏人调集全藏之兵围攻汉人于拉萨,于是藏民揭竿群起,扑逐乱军。川军在拉萨困守数月, “食物无出,牛马驴骡均食尽,遂至大困”。〔48〕4月,僧兵数万人,进围拉萨,川军寡不敌众,死七八百人。〔49〕拉萨衙署及军械局、铜元局,渐次为藏人所夺。川军出营缴械被俘,残卒四百余人,又带出难民三百余家,皆饥流印境,川军终以最落魄的方式离藏。乱世之中,勿论“勤王”或“革命”,都终未解决川军索饷回川之目的。

结语

长期以来,史学界对于辛亥革命时期的各地“起义”,惯以革命的视角分析,以为各地皆响应革命,皆有推翻清政府的政治诉求。然西藏居中国边缘,离革命中心地尚远,因而,位处边疆的各类人等对于革命的解读和回应或与内地不同。

从驻藏川军闻辛亥革命而哗变的行动和目的来看,“革命”无疑是川军哗变的导火线,但非深层原因。川军本为川督临时组建之军队,其多募自市井,又为袍哥所据,会规与军法之间极难平衡;统领钟颖虽待兵士宽,然治军无方,致使川军纪律不严,诸多偶然使川军在辛亥革命前,已成为一支山堂林立、号令多出、纪律松弛的军队,稍有风吹草动,即军中不稳。

川军入藏后,又陷入联豫与达赖,联豫、罗长裿与钟颖的矛盾之中,难以立足;罗长裿举用湘人,铲除袍哥之举以及久未领饷之困境加剧了川军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因而,辛亥革命爆发时,驻波密、拉萨之川军遂“依自身所处困境”来回应革命,而并未“依革命的要求”来回应革命。川军于“革命”中的另类诉求,凸显了其于乱局中寻求自保的恐慌心理。如此,川军才会在“勤王”与“革命”之间左右摇摆;其扶持联、钟或抛弃联、钟等行为方能合理解释。因而,川军的行动和内地革命相比,属于谋求脱离危局之“非常行为”,并无强烈的政治诉求,即使短暂存在的“公议局”,更多是袍哥色彩,亦终未控制住川军。彼时川军“各兵皆思饱掠财物,掣之以归故乡,意在此而不在彼”〔50〕。如川军有明确的革命意识,其风向恐不致多次反复。

由此可知,“革命”并非解读革命时期各色行为的唯一视角,在“革命”旗帜下各地“革命”的实际状况更多需结合当时人所处之境遇,方能获真正之了解。若以“革命”视角来解读辛亥时期的川军哗变,或陷入“革命语境”本身设下的陷阱。

然川军的诉求与为达目的而采取之激烈行动,皆于西藏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动荡。川军在历次动乱中对于拉萨衙署、库局、商店、民房的破坏以及兵变产生的烧杀抢掠等,直接影响了拉萨的秩序以及藏人对汉人的态度。1913年达赖喇嘛在英国支持下返藏之后,在西藏实行了多次“驱汉”之策,亦与川军的行为有若干联系。晚清西藏尤其是拉萨秩序的破坏,川军终难辞其咎。

〔1〕朱永嘉.辛亥革命前前后后与百年来中国历史的结论〔J〕.探索,2011,(1).

〔2〕吴彦勤.清末民国时期的川藏关系研究〔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86-87.

〔3〕〔7〕王吉林.十三世达赖一生所遭遇之变局〔M〕.蒙藏委员会,1954.16,27.

〔4〕〔11〕〔16〕朱绣.西藏六十年大事记〔Z〕.京报社,1925.10,21,22.

〔5〕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年谱.〔Z〕.民族出版社,1989.74.

〔6〕〔9〕清史稿〔Z〕.中华书局,1998.14567,14567-14568.

〔8〕〔14〕〔17〕〔27〕〔29〕〔32〕〔36〕〔39〕〔40〕〔42〕〔43〕〔46〕〔48〕吴丰培. 民元藏事电稿·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种.藏乱始末见闻记〔Z〕.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120,120,120,121,134,134,121,123,122,122,123,124,127.

〔10〕广益丛报,第一百八十九号 (第六年,第二十九期),1908-12-3.

〔12〕〔25〕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等.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档案史料汇编〔Z〕.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1595-1596,2348.

〔13〕吴丰培.联豫驻藏奏稿〔Z〕.西藏人民出版社,1979.149.

〔15〕温大臣与达赖立约之真相〔N〕.国风报,1910-5-9.

〔18〕〔38〕〔49〕吴丰培.民元藏事电稿·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种·西藏篇〔Z〕.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137,138,138-139.

〔19〕〔20〕〔21〕〔24〕〔28〕〔31〕〔33〕 〔34〕〔35〕 〔41〕陈渠珍.艽野尘梦〔M〕.任乃强校注.重庆人民出版社,1982.6,25,26,61,60,78-79,79,83,86,112-113.

〔22〕牙含章.达赖喇嘛传〔M〕.华文出版社,1984.224.

〔23〕吴丰培.赵尔丰川边奏牍〔Z〕.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421-422.

〔26〕〔30〕〔37〕 〔45〕吴丰培.民元藏事电稿·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种·藏事陈略〔Z〕.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143,144,145,146.

〔44〕〔47〕吴丰培.民元藏事电稿·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种·藏乱纪略〔Z〕.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154,155.

〔50〕吴丰培.民元藏事电稿·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种·藏乱始末见闻记四篇跋〔Z〕.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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