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道德理想主义·生活儒学·德性幸福——论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的理性建构

2013-08-15张方玉

天府新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德性儒学

张方玉

从“孔颜之乐”到孟子的“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从苏格拉底“正确的生活”到亚里士多德的“至善”与“幸福”,中西方文明中的道德理想主义都闪耀着高贵的光芒。这种高贵的光芒通常是世俗社会难以普遍企及的,但却是那样的迷人和充满魅力。因为它们展现着人性的光辉,它们甚至还常常超越现实人性而具有神圣的光环。然而,随着近代科技与民主政治的兴起,以及随之而来的市场经济、信息社会,道德理想主义的魅力渐失且被淡忘,一个喧嚣而贫乏的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可想而知。何为“君子之乐”?何为“正确的人生”?这些问题越来越拷问着焦虑与迷茫的现代人,面向生活世界的哲学所承担的提供价值理想、人生境界的使命显得更为迫切。

一、文化困境:道德理想主义

道德理想主义所遭遇的文化困境并非自近代开始。既是所谓的理想主义,就必然是对残酷的社会现实的超越,就必然要应对社会现实永不止息的挑战,当下的流行语“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在理论探讨的层面上,道德理想主义与生俱来的困境来自于认识上的误区:许多人总是试图把道德理想扩展泛化到人类社会几乎所有的领域,于是市场经济被视为道德经济、民主政治被视为伦理政治、思想文化被视为道德文化,等等。在这些认识中,伦理政治与道德理想的纠缠不清最为突出,道德理想主义莫名其妙地与政治统治联姻,儒家的“仁政”、“德治”、“王道”,柏拉图的理想国,甚至空想社会主义等政治理论与实践,统统被纳入道德理想主义的范畴之下。还原本真的道德理想主义,廓清道德理想主义的概念,“正名”无疑是一项前提性的工作。

笔者认为,道德理想主义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古典纲领,是基于人性修养而实现的精神超越,是由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身心和谐而达到“天地境界”,在传统社会承载着安身立命的重要价值。以儒家传统文化为例,道德理想主义就是所谓的“为己之学”、“成人之道”,就是“天人合一”、“内在超越”。“善与美的人格追求基于人的内在德性或潜能,而完成于生活实践,包括个人的德性修养。过一种承担责任的道德生活以及富有诗意的艺术化生活,既是人生的享受,也是德性的实现。”〔1〕不幸的是,人们提及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往往更容易联想到“修齐治平”、“内圣外王”、“为政以德”,道德理想主义常常被演绎为伦理政治方案。而且,一旦这样的伦理政治构想失效或挫折时,道德理想主义便被视为陷入困境。作为精神生活的古典纲领,道德理想主义所关注的乃是个体德性、生活修养、人生境界、生命情调、理想人格,所追寻的是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扼要言之,就是纯粹之“道德”,而不是所谓的“伦理”。尽管“道德”与“伦理”常常通用,但很明显,“伦理”更加具有社会关系的意义,更加具有意识形态的色彩,更加具有行为规范的功能。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已经做出了富有成效的工作。当道德理想主义在社会伦理或伦理政治的层面上被使用,就首先遭遇到来自伦理范畴的文化困境。道德理想主义强调个体的德性与操守,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人类独有的高贵的实践精神,并且此种精神可以不断上升与超越,进而达到“与天地合其德”,这正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特质所在。

实践性是道德理想主义的根本特质之一。这里的实践性当然是在道德作为人类实践精神的基础上而言的。进一步而言,就是一种生活实践,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历程,是儒者贯穿一生的“为己之学”和“成人之道”。“真正儒者的实践乃在表现一种精神生活。此种精神生活是由觉悟所显露的理性的主体,即由内在的道德性,而转出。凡是与感触的或物质的混杂的东西都要在道德的实践中磨炼掉。……由此而成圆融或谐和,不是那原始的直觉浑沦,停在感触状态中的,而是通过道德的实在之光之照射的,是通过‘立于礼’而来的‘成于乐’。”〔2〕从实践主体成长发展的历程看,道德实践从“十有五而志于学”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实际上表明道德理想主义是个体终身的实践;从生活实践的内容上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以及“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实践方式,实际上呈现了一种儒家式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在这个意义上,又可以说,道德理想主义是一种古典的人文主义。

超越性是道德理想主义的又一根本特质。道德理想主义所以能够称为“理想主义”,在根本上与超越性密切相关。个体的道德修养与生活实践即是所谓的“成人之道”,在表面上看,这一切都是在日常的人伦物用之间发生的,并不具有超越的形而上的意义。但“成人之道”所肯定和成就的并非仅仅是个体的德性人格,这样的德性人格同时还体现着普遍性的原理,即宇宙的原理。“成人”并非最终的理想人格,“成人”同时还蕴涵着超凡入圣的追求。芸芸众生同在天地社会中生活,但是仍然可以依据人们对于宇宙人生觉悟程度的差异,而划分不同的人生境界。冯友兰先生把人生的境界划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这种天地境界也正是道德理想主义所要达到的精神超越。道德理想主义的超越性展现了人性的高贵,现实人生在熙熙攘攘中仍然可以实现一种气象和境界,历史的目的性、自然的目的性、“性与天道”、“参天地赞化育”赋予人类的生活世界以神圣和庄严。

对道德理想主义的两个根本特质的分析,可以克服道德理想主义来自认识上的误区,旨在消除道德理想主义与生俱来在概念范畴上的文化困境。概念范畴上的问题,可以通过理论加以界定、辨析和厘清。道德理想主义更大的文化困境来自于近代以来兴起的科学技术和民主政治,以及随后而来的市场经济与信息网络。道德理想主义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古典纲领,是一种向内的心灵与境界的追寻,从而表现出生活实践的和谐、圆融和庄美;德性主体同时具有美学的价值和意义,就是人们常说的尽善尽美。然而,近代精神围绕科学技术为中心,无限向外扩张,整个人文世界被看成是一部精密的机器。科学知识的机械本性下,人间生活为科学所领导,思想家们甚至发出了“人是机器”、“人是植物”的声音。至于道德理想主义所称颂的心灵与境界,则被视为毫无意义的空洞名词。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遭遇了“德先生”、“赛先生”疾风暴雨般的涤荡。孔孟的仁义、程朱的理学、陆王的心学在近代人的眼中,既不民主、更不科学,儒生们常被讥讽为“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人们甚至认为,儒学即便有第三期的发展,也是困难如山,因为道德理想主义很难发展出现代民主政治与科学的认识论,所以“为己之学”、“成人之道”就只能是为少数人设计的理想,其内在超越性也很难充分发挥。而标志着现代性的市场经济与互联网时代,则更是加剧了道德理想主义的困境。

二、盛景与危机:现代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是一个意思丰富的词汇,无论是在学术理论研究,还是在日常对话、大众传媒中,总能引发诸种不同的理解。存在论哲学把精神生活视为体现着人的本质与价值的生命活动,普通百姓把休闲娱乐当成天经地义的精神生活;精英文化把精神生活视为在科学、道德和艺术的天空中的翱翔,而大众媒体则把一般的文化消费活动竭力鼓吹为现代精神生活;西方文化把精神生活与宗教、宗教感、宗教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中国文化则把宽泛的非物质生活视为所谓的精神生活……

笔者认为,精神生活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生活,它既包括为了生存和发展的精神生产,也包括为了满足精神需要的精神享受,是包含着科学、道德、艺术、宗教在内的整体性的生命活动。就核心构成而言,精神生活所展现的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尊严、价值、理想和信仰,展现着人类对于真善美的永恒追求,展现着人所能达到的心灵与境界。在这个意义上说,精神生活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生活,而其核心就是心灵生活。广义的文化生活充分体现了人类的实践精神,无疑具有实践性的特质;作为核心构成的心灵生活,则充分展现着人类自身的超越性。精神生活之所以在西方文化中具有深刻的“宗教感”,实际上就是在超越性的意义上而言的。儒家文化不谈所谓的“怪、力、乱、神”,缺乏严密的宗教组织和宗教信仰,但道德理想主义在一定意义上承担了这种“宗教感”的功能。道德理想主义是实践的,同时还具有超越性的特质,这两方面特质与精神生活的本质内在契合。因此又可以说,精神生活在本质上应当是一种富有道德理想主义色彩的生命活动。

在现代经济与科技这两大引擎的推动下,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的积聚盛况空前,现代人精神生活总体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景”。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共舞、本土文化与西洋文化并存、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齐飞,以及随着电脑与互联网的发展而兴起的网络文化,所有这些,人们称之为文化繁荣发展的春天正在到来。文化的高度繁荣显然意味着精神生活的丰富和发展,在人们已经告别物质生活资料匮乏的当下,精神生活的“盛景”的主要表现就是多元化与开放性。中国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尽管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依然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但谁都不能否认的是中国社会正在向全面小康社会迈进。人们早已不能满足于早期的港台武侠小说、流行歌曲和卡拉OK,来自世界各国的影视剧和歌舞晚会、评论、选秀、相亲、求职、竞赛等各种时尚的节目充斥于几百个电视频道,大大小小的门户网站、购物网站、媒体游戏网站、论坛、空间、博客、微博等几乎打开了一个无限空间的大门。人们参与和创造精神社会的热情空前高涨,人们可以迷恋着民族的京剧、昆曲,也可以痴情于街头的流行音乐,还可以欣赏着佛罗伦萨和罗马歌剧。如果愿意,还可以模仿着黑人的饶舌、说唱和街舞;一边是关于孔子、杜甫、康熙的百姓讲坛与穿越故事,一边是“好莱坞的大片”、“麦当劳的薯片”、“因特尔的芯片”的全球扩张;论语与算盘、希腊神话、星球大战、黑客帝国、功夫熊猫仿佛在人类的生活空间吹响前所未有的集结号……现代精神生活在物质基础和技术工具的支撑下,至少在形式上获得了感性多样、花样翻新、名目繁多的活动样式,开放而多元的精神生活呈现出人类社会的华丽盛景。

开放多元的精神生活无疑是让人欢欣鼓舞的,然而这华丽盛景背后的东西却更值得人们去正视和反思,因为表面的浮华之下常常潜伏着巨大的隐患和危机。精神生活既然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生活,那么随着社会文化的繁荣发展,现代精神生活呈现出多元开放的盛景显然是历史的必然。但精神生活的核心构成乃是心灵生活,正是心灵生活体现着人的本质、价值和尊严,精神生活更应当是一种富有道德理想主义的生命活动。在这样的意义上,人并不是轻易地、自然而然地就能够拥有真正的精神生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常常是毫无实际内容的精神生活。因为这种生活的后面缺少道德理想的主导,根本谈不上所谓心灵的境界、精神的超越。正如许多有识之士所指出的那样,人们所尊崇和敬畏的职业被剥去外皮,金钱和商品的流通铸成的炼金炉使圣人的骨头都化为灰烬;市场经济、文化工业造就了贫乏而低俗的生活方式,精神生活陷入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物化境地。“世界上曾经有过许多稳态社会的类型。今天,似乎只剩下‘市场社会’这一种类型了。在一个市场社会里,由于‘社会’被嵌入在‘市场’之内了,故而大众的行为模式是消费主义的、短期的、对生活的终极意义不加思考的。”〔3〕当整个社会落入市场体系的框架之中,当产生利润成为最终目的,市场就由手段演化为目的,科学技术、工业生产、生活消费、快感体验等汇聚成一个完整的系统,瓦解了传统的神圣价值,并且不断挑战着人们的健全人格、道德理想和价值关怀。具体而言,现代精神生活的隐患和危机可以划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精神生活的物欲化与外在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灵缺失和内在虚无。当五花八门的广告整日渲染明星与首富的生活享受,其铺天盖地的气势已经足以使一些人选择“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人生;当汽车、别墅、旅游、美食、奢侈品的广告充斥于各种媒体,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已经足以消解一些人内心的宁静。第二,精神生活的世俗化与平面化,以及由此引发的精英缺失和理想失落。市场体系的时代造就了一个大众和世俗时代,无限复制、批量生产的文化产品征服了多数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文学家的文学被流行写手的畅想书代替,仪式化的戏剧被狂欢节般的歌星演唱会替代,艺术化的电影被美轮美奂的科技大片替代,隽永含蓄的叙述被拳头加枕头的感官刺激代替。”〔4〕世俗化的趣味总是轻松愉快、甚至庸俗乏味的,这足以使精英意识与道德理想悄然隐退。第三,精神生活的虚拟化与感性化,以及由此引发的真实消解和意义失落。孙正聿先生常常提及人无法忍受“单一的颜色”和“凝固的时空”,而电脑、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彻底颠覆了单调、凝固的生活方式。电脑网络构成了一个虚拟的社会,而在网络世界中,现实生活与虚拟生活常常是相互置换的,现实世界中的个体常常以虚伪的面目存在,而虚拟世界中的个体却又常常显现着真实的自我。人们在网络世界中完成各种现实的、虚幻的事务,其中不乏感性的欲望与幻想,甚至也为低俗的放纵恣肆提供了无限空间。于是,在远离“单一的颜色”和“凝固的时空”之后,虚拟化的精神生活无可避免地陷入“存在的空虚”和“自我的失落”。

现代精神生活在“物欲化和外在化”、“世俗化与平面化”、“虚拟化和感性化”的过程中,道德理想主义遭遇到更加剧烈的冲击,其文化困境也更为加剧。揭开现代精神生活的华丽盛景,隐患与危机渐渐浮现:“失落了‘理想’就是失去了目的,失落了‘信仰’就是失去了动力,失落了‘道德’就是失去了‘人伦’,失落了‘传统’就是失去了依托,失落了规则就是失去了尺度,失落了‘崇高’就是失去了尊严, ‘怎么都行’只能是一种‘没有标准’的‘存在主义的焦虑’。在这种‘没有标准’的‘存在主义的焦虑’中,人们怎么能不深深地感受到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5〕在这样的世俗化和大众消费的时代,反思和批判现代精神生活的盛景和危机只是前提,摆脱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虚无,建构崭新的现代精神生活才是崇高的使命。

三、德性幸福:生活儒学的精神价值

在分析了道德理想主义的文化困境以及现代精神生活的盛景与危机之后,两个紧密相连的问题越发凸显:其一,道德理想主义如何摆脱现代文明困境?其二,现代精神生活如何消除隐患和危机?这两个问题如影相随,一方面是道德理想主义在现代社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困境,另一方面是现代精神生活中神圣价值与超越精神的缺失,在实质上也就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缺失。两个问题看似构成了简单的线性的因果联系:比如因为现代精神生活对道德理想主义的挑战,所以造成了道德理想主义的困境;再比如,因为道德理想主义的缺失,所以造成了现代精神生活的危机。实际上,这两个问题已然纠缠在一起而且产生出复杂的连锁反应,并指向共同的文化目标——现代精神生活的理性建构。理想,本来是一种目标指向,而道德理想主义在这里所担当的却是手段的意义,建构理性和理想的现代精神生活成为目的。道德理想主义何以摆脱困境成为问题的关键所在。在现代文化背景之下,笔者认为,生活儒学的复兴和开展将是一种有益的尝试。这样,问题就逻辑地衍化为三个:现代精神生活如何理性地建构以消除隐患和危机?道德理想主义如何复兴和开展以摆脱文化困境?生活儒学范导现代精神生活何以可能?

第一个问题:现代精神生活如何理性地建构以消除隐患和危机?按照本文的逻辑,答案不言自明:道德理想主义的复兴和开展。精神生活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生活,而其核心就是心灵生活,在其本质上更应当是一种富有道德理想主义色彩的生命活动。一旦远离实践性与超越性的特质、远离道德理想主义的心灵世界,那么精神生活即便呈现出华丽的盛景,也只是表面的喧嚣浮华以及深处的隐患危机。既然人们已经较为深刻地发现了市场经济、文化工业所引发的贫乏和低俗,以及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精神生活所陷入的物化境地,那么就应当重视和倡导精神生活的超越性,恢复和重振神圣的价值,而这些无疑就意味着道德理想主义的复兴和开展。世俗化的时代亟需高尚的精神生活、超越的心灵境界,当“物欲化和外在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灵缺失和内在虚无;世俗化与平面化,以及由此引发的精英缺失和理想失落;虚拟化与感性化,以及由此引发的真实消解和意义失落”的情形越发清楚地展现出来,道德理想主义将成为一个时代发自灵魂的呼唤。

第二个问题:道德理想主义如何复兴和开展以摆脱文化困境?如前所述,道德理想主义所遭遇的文化困境来源于许多方面,其中既存在着主观认识上的误区,又有客观上来自近代科学技术和民主政治的挑战,更有现代社会市场经济、电脑网络的冲击,以至于呈现出“花果飘零”之颓势。以儒学传统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义能否摆脱困境,至少存在着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其一就是海外新儒家满怀信心地依赖于“灵根自植”,其二就是认为儒家的“内圣之学”难以开出现代民主政治、儒家的“心性之学”难以开出科学的认识论体系,所以儒家以“天道性命”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义很难充分地展开。就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而言,“自植的灵根”是内因和根据,道德理想主义“依自而不依他”来摆脱困境可谓合情合理。于是这里产生新的问题:这“自植的灵根”在哪里?为何物?另一方面,认为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很难展开的理由是应对民主政治、科学的认识论,实际上也就是否认儒学“自植的灵根”,并且勉为其难地要求儒学承担民主、科学、经济等方面的实际功能。这恐怕是对儒学的中心与灵魂定位不清。儒家的文化系统,在道德理想主义言之,就是实践理性的理想主义,是一种儒家式的人文主义,是屹立于民主政治、科学技术等之后的普遍性原则。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可以展现于日常生活的人伦物用之间,甚至也可以在“道”、“学”、“政”之间游走,正如《中庸》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但必须明确的是,人文主义的基本精神在于反僵化、反物化、反异化,并且开发积极有益的生活理想和人生境界。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蔡元培先生在《中国伦理学史》中称“伦理学宜若为我国惟一发达之学术”。因此有理由相信: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灵根自植”就在于生活儒学,而非政治儒学、宗教儒学或者哲学儒学。“儒学的最高追求是使理想生活化,使生活理想化。儒学就是使人们在生活中表现出一种精神,一种价值,生活与儒学是相互滋润的。所以,由学问类型、为学风格和最高追求看,我们可以说,生活是经典儒学的真爱,生活儒学是经典儒学的一种内在性。”〔6〕在此基础上还有理由相信:道德理想主义倘若能够在现代社会摆脱文化困境,生活儒学的复兴与开展将是一种有益的尝试。“承认道德价值来源于心灵的不断创造,并经过自我修养,能够完成理想人格,实现自我超越,‘对越神明,无愧于心’;承认心灵具有美的价值,并能够创造出一个美的世界,艺术世界,陶冶性情,提高情操和情趣,经过自我超越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意境,享受到人生的乐趣。这些都是中国心灵哲学所取得的成就,为现代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这就意味着,要把世俗化同理想化结合起来,把现实同超越结合起来。”〔7〕

第三个问题:生活儒学范导现代精神生活何以可能?生活儒学追求的是生活的理想化和理想的生活化,或者如人们常说的“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再或者就是世俗化与理想化、现实与超越的结合。这里可以看到, “理想”和“超越”的“生活儒学”似乎有些抽象和笼统,难免让人怀疑能否落实于具体的生活层面。生活儒学是一个名称,是传统儒学的分支,与政治儒学、宗教儒学、哲学儒学等并列。而在社会实践的层面上,生活儒学对于现代精神生活的范导总是具体的、现实的,所以这里我们引入儒家的“德性幸福”。儒家的德性幸福既关涉个体道德、家庭美德,还关涉社会伦理;不仅注重成就理想人格的“为己之学”,而且祈求“与天地参”的超越性境界。“六艺之学”、“义利之辨”、“成人之道”、“内圣外王”、“天人合一”在“德性幸福”中交汇,同时也使生活儒学在现实生活的各个层面充分展开。日常生活的世界里,道德理想主义总是蕴涵着对于幸福的追求,一旦疏离或者忽略了幸福,道德理想便会沦为“空头支票”而失去人心,这在一个物化、世俗化的时代尤其如此。幸福使道德真正落实于社会生活的实践,德性幸福所关联的不仅是道德与幸福,而且沟通了传统的生活儒学与现代的精神生活。“在当代视域中,儒家幸福观不仅展现了对‘孔颜之乐’的价值选择、对君子圣人的人格向往、对‘与天地参’的境界追求,而且也蕴含着融合德性幸福与功利幸福、个体幸福与社会幸福、幸福实现与幸福享受、幸福生活与幸福境界等方面的致思。”〔8〕儒家的德性幸福向世人倡导:一个幸福的人总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缺德的人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于是,人们常常把德性幸福理解为“好人好报”、“好人一生平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其实儒家的德性幸福并不停滞于此。深入一步,在儒家的德性幸福中,德性的修养、道德的完善并非仅仅指向所谓的福报,而且具有深刻的存在论意义:道德的完善即意味着人本身的完善、存在的完善,是人的“自我实现”和“是其所是”,而这才构成了真正的幸福。唯有道德的主体才能开发人性之源、价值之源、理想之源和幸福之源,这也是“德福一致”的存在论意义。

在物化和世俗化的社会中,精神生活获得了缤纷炫目的形式多样性,感性的快乐和现实的幸福成为人们的普遍追求。精神需求的满足和精神生活的享受是一个方面,不断创造和提升现代精神生活的意义、价值和超越性,便显得更为迫切和重要。面向生活世界,一种富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幸福观既对精神生活的样式提出了高贵人性的要求,同时还赋予开放多元的精神生活以崭新的、超越性的意义。

〔1〕蒙培元.情感与理性〔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381.

〔2〕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义〔M〕.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45.

〔3〕汪丁丁.盘旋的思想:知识、秩序、自由〔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68.

〔4〕童世骏,等.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研究〔M〕.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393.

〔5〕孙正聿.崇高的位置〔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242、243.

〔6〕李承贵.中国哲学与儒学〔M〕.凤凰出版社,2011.192.

〔7〕蒙培元.心灵超越与境界〔M〕.人民出版社,1998.65.

〔8〕张方玉.生活何以更加幸福:儒家传统幸福观及其现代价值〔J〕.道德与文明,2010,(5).

猜你喜欢

理想主义德性儒学
苏格拉底论德性的双重本性
从德性内在到审慎行动:一种立法者的方法论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周礼与儒学的机理
一部理想主义长篇小说——评李保均《花农》
在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气质中*——评长篇小说《花农》
儒学交流在路上
《芳华》:事关理想主义的陨落
托马斯·阿奎那的德性论
宋代儒学对汉唐儒学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