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之意象群刍论
2013-08-15叶官谋
叶官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中国尚无文字的诗歌历史经历了由巫术咒语歌向图腾亲情歌、神话叙事诗和宗教祭祀歌的发展历程。[1]随后,诗歌的形式逐渐由口头方式向书面语言方式发展。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不管在文字产生之前,还是文字产生之后,诗歌中的情大都能够很自然地和某种景(事)物或事件联系起来。这种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景(事)物、事件在诗中往往能够构成一定的意象,使诗歌具有含蓄婉转的情调和隽永韵味。这种采用意象来表情达意的方式早在我国西周至春秋中叶时期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便有了较好的体现。至《古诗十九首》时,已发展到了一个对意象运用相当成熟的阶段。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产生于两汉之中、末期,是当时中下层知识分子所作。此十九首诗歌分开则各自成篇各具意象,合起来则是一个意象浑融的整体,表达了两汉中后期失意文人大致相同的内心感受。可以说,《古诗十九首》在意象群的运用上达到了一个空前的水平,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给后代以深远的影响。
一、诗中存在的各类意象群
(一)名词性意象群
1.无生命之意象群。在《古诗十九首》中,无生命之意象群有:风、衣带、浮云、白日、楼、窗牖、床、陵、涧、石、酒、车、冠带、长衢、夹巷、第宅、宫阙、宴会、筝、曲、尘、阁、台阶、歌、兰泽、旧乡、长路、明月、夜光、壁、玉衡、孟冬、星、白露、时节、遗迹、北斗、轭、磐石、泰山、千里、庭中、怀袖、机杼、雨、河汉、水间、城、黄泉、朝露、药、郭门、丘、坟、墓、犁、田、薪、昼、夜、烛、云暮、裳衣、衾、袍、重闱、双扉、寒气、书、绮、被、胶、漆、泪。
在这些名词中,“路”出现9次,“风”出现8次,“衣”出现7次,“歌(曲)”出现 6次,“车”、“夜”、“星(包括北斗)”、“石”、“陵(坟)”等词出现4次,“明月”、“楼(阁)”、“床”、“被(衾)”、“云”等出现3次,“衣(冠)带”、“白日(昼)”、“酒”、“旧乡”、“故物(遗迹)”、“袖”、“书(书札)”等出现2次,其余名词均出现1次。
2.有生命之意象群。人物(或人体某部分)类:君、游子、素手、楼上女、娼家女、荡子妇、荡子、王侯、杞梁妻、歌者、知音、夫妇、贱妾、河汉女、高足、佳人、美者、贤圣、神仙、愚者、王子乔、良人、故人、客。在这些意象群中,“游子(荡子)”、“女”等出现3次,“佳人(美者)”、“神仙(仙人)”、“君”、“素手”、“客”等出现2次,其余名词均出现1次。动物类:胡马、越鸟、驽马、鸿鹄、秋蝉、玄鸟、蟋蟀(促织)、飞燕、蟾蜍、鸳鸯。在这些词中,“鸟类”出现4次,“马”、“蟋蟀(促织)”等出现2次,其余动物均出现1次。植物类:南枝、草、柳、松柏、芙蓉、孤竹、兔丝、女萝、奇树、绿叶、条、白杨。在这些植物中,“草”出现6次,“花(芙蓉、英)”出现 4次,“枝(叶、条)”、“松柏”等出现3次,“竹(箕)”出现2次,其余词均出现1次。
(二)动词性意象群
行行、别离、相去、会面、依、巢、蔽、返、归、守、生、娱乐、驱车、策、游戏、相索、相望、迫、具陈、弹、入神、唱、识、听、申、寄、据、有、结、为、发、徘徊、叹、惜、伤、奋、起、飞、采、离居、鸣、指、沾、逝、举、振、念、弃、负、结根、附、隔、思、老、来、含、扬、过、萎、执、攀、折、遗、致、擢、弄、泣、语、回、驾、涉、摇、遇、得、苦、化、相属、动地、变化、速、怀、荡涤、放、结束、被(披)、理、驰、整、沉吟、衔、上、望、夹、寐、寤、移、送、度、食、求、误、饮、疏、亲、出、视、摧、愁、还、不满、秉、游、为乐、待、爱惜、嗤、等、鸣、违、宿、累、梦想、见、欢、得、笑、携、处、无、眄睐、适、引、睎、倚、垂、沾、至、知、仰、观、言、思、置、灭、抱、惧、识察、裁、著、解、投、能、照、揽、告、引。
在这些动词中,“返(归)”出现 7次,“别离”、“思(念、想)”、“视(观)”等出现 6次,“有”出现 5次,“行”、“伤”、“奋(起)”、“欢(笑、乐)”、“弃(遗)”、“守”等出现4次,“采”、“徘徊”、“生”、“折(摧)”、“来”、“娱乐”、“识(知)”、“化”、“怀”等出现3次,“依(倚)”、“巢”、“策”、“寄”、“为”、“发”、“飞”、“沾”、“老”、“含”、“执”、“苦”、“起”、“被(披)”、“整(理)”、“寐”、“出”、“等”等词出现2次,其余词均出现1次。
(三)形容词性意象群
叠(字)词类: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磊磊、戚戚、浩浩、历历、冉冉、迢迢、悠悠、札札、脉脉、茫茫、萧萧、杳杳、凛凛、区区。
这些叠(字)词中,“皎皎”出现3次,“青青”、“郁郁”、“盈盈”、“纤纤”、“悠悠”、“萧萧”等词出现2次,其余叠(字)词各出现1次。
其他类形容词:素、阻、长、远、缓、老、晚、高、飙、红、贫贱、坎坷、苦辛、齐、绮、悲、凉、稀、旧、漫、明、皎、白、野、固、虚、孤、迟、亮、奇、绿、华、馨、清、浅、故、盛、衰、早、荣、逶迤、萋、速、局促、多、急、遥、白、广、浩、美、疏、亲、短、厉、寒、锦、独、古、前、巧、惨栗、满、缺、久。
在这些形容词中,“长”出现13次,“远”出现9次,“素(白)”、“明(亮)”、“高”等词出现 4 次,“多”、“悲”、“凉(寒)”等词出现 3次,“老”、“贫贱”、“苦”、“浩(漫)”、“固”、“孤(独)”、“绿”、“清”、“故”等出现2次,其余形容词均出现1次。
二、各类意象群之探析
首先探究诗中之名词性意象群。这个意象群包括无生命意象群和有生命意象群。在无生命意象群中,用得较多且最易引起人共鸣的意象物是“(道)路、风、衣、歌(曲)、车、夜、星、月、楼、床、被、云”等。在中国古代尤其是中古以前,由于交通不便,“路”常常让人联想到艰辛跋涉,难有休止。而《古诗十九首》中多次提到路、道路,且多为长路、远道,更让人容易感受到诗人对漫漫长路的迷茫情绪。这里提到的路,与楚国著名诗人屈原在诗中写到的“路曼曼(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朱熹《楚辞集注》卷一之《离骚经》,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之含意或曰意象不同。屈原《离骚》中之路为“求索真理,探寻救国之道”义,而《古诗十九首》中之路却只是文人为了求取功名而奔走之艰辛道路。这条路既是指现实必走之道,亦是求仕必奔之途。“风”在《古诗十九首》中,既指一年四季之风,也指一日早晚之风,还有表现恰似作者情绪之悲风等。显而易见,作者写到的各种风,是为了突出其孤身在外,冷暖交替时无人关爱之感叹,以及强烈渴望得到亲人温暖关怀的思想情绪。这正是“风”在诗中的基本意象。“夜”在诗中也提到2次以上。古人惧怕黑夜,因为黑夜降临,便极易映现出桐油灯下诗人孤独寂寞的身影,诗人独处难奈的悲苦情愫便会油然而生。“月”在诗中多被写为泄出“皎洁、明亮”之光,以牵引出诗人思妇思乡思友思归的情思。此诗中反复提到皎洁之月,使中国人以月亮代表“相聚、团圆、思念”的基本意象解读在《诗经》打下的基础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并基本形成了传统。“歌(曲)”一般为欢乐之际常奏之物,但此物在诗中却主要体现出幽怨凄凉、缠绵悱恻之意。“床”在汉前诗中极少提及,《古诗十九首》用于诗中当是继《诗经》之后。诗中提到的床常为空床。无需赘言,诗人独床难眠、形影相吊的意象就此便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余意象词,也大多从各个侧面表现了与以上名词大致相同的思想感情。因此,综合这些无生命的名词性意象群,我们面前很容易呈现出如此一幅画面:漂泊在外的游子,沿着漫漫长路远行,每当夜幕降临,继而月上柳梢之际,一听到那悠扬且缠绵悱恻的歌曲,思念、孤独与怅惘便如潮水涌来,令游子无比忧伤!
在有生命的动、植物意象群中,作者重点写了“胡马”、“驽马”、“鸿鹄”、“秋蝉”、“蟋蟀(促织)”、“飞燕”(“玄鸟”亦即燕子)、“蝼蛄”、“鸳鸯”等动物。植物则主要写了“草”、“花”、“松柏”、“枝(叶)”等。“这些动物和植物意象都带有鲜明的感伤色彩,如其中的“秋蝉”、“蟋蟀”、“蝼蛄”都是仅能生存一个季节左右的小生命。诗人对这些过往匆匆的小动物的形象描写,是为了表达时光短促的意象,亦即作者对人生苦短而自己又不能及时建功立业的由衷悲叹!当然,在这些动物意象中也包含着诗人对美好前途的执著追求。正是这种不懈追求才使得诗人甘愿长期漂泊在外,孤芳自赏。同时,在这些小动物中,还蕴含着诗人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如“鸳鸯”一物,表达了诗人对相互倾慕,以一定感情为基础的爱情的向往,以及对爱人誓不变心的情感流露。这种思想在当时殊为难得。在有生命的意象群中,出现的人物主要有“君”、“游子(荡子)”、“楼上女”、“娼家女”、“荡子妇”、“远行客”、“王侯”、“杞梁妻”、“同门友”、“牵牛星”、“河汉女”、“佳人”、“美者”、“贤圣”、“神仙”、“王子乔”、“良人”、“客”、“故人”、“我”等。而在这十九首诗中,主人公则主要是游子、妇人以及客、贤圣、神仙等。以上所有这些有生命的动植物及人物,显然构筑了如此一幅意象群图:游子与荡子妇隔河相望,双方都蕴含不尽的相思悲愁(杞梁妻用于此,形成浓烈悲伤意象),想着自己那遥遥无期的求索目标,看着逐渐凋零的青春,想着恰如过客的人生,多么盼望能够早日金榜题名!多么希望拥有情投意合的美好爱情!多么羡慕和向往那如王子乔般长生不老的神仙!
其次是动词性的意象群。这些意象群出现2次以上的有“行行、别离、相去、会面、依、巢、蔽、顾返、归、独守、娱乐、驱车、策、相望、弹、唱、听、识、记、徘徊、叹、伤、高飞、忧伤、鸣、沾、逝、泣、攀、折、弄、驾、回、摇、沉吟、思、寐、游、违、笑、携、来、引领、垂、相思、抱、惧、揽、彷徨、告”等。显而易见,这些意象词构筑了如此一幅意象群图:游子为求取功名而与心爱之人挥泪别离,步入漫漫求仕路,一路上形影相吊,穷苦孤独,沉思忧叹,相思的情绪不时袭至,促使诗人悲从中来,终至泪如雨下。此类动词性意象词所构成的意象群图正好与前面所构成的意象群图相互交织、相互融通、相辅相成。
其三是形容词性意象群。这一类意象词出现2次以上的有“长、远、阻、缓、老、晚、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磊磊、戚戚、贫贱、坎坷、苦辛、高、奇、稀、旧、漫、浩浩、明、历历、白、野、固、虚、冉冉、孤、悠悠、迟、亮、迢迢、札札、清、脉脉、茫茫、早、荣、速、局促、多、悲、急、驰、飞、萧、杳杳、永、美、疏、短、凛凛、凉、厉、寒、独、惨栗、满、区区、忧愁、旋、久、踌躇”等。这些形容词更容易让人构筑出如此一幅意象群图:有颜如玉的人儿在万里之外等候心爱之人归去,容颜却因良人在外长久漂泊而日渐憔悴、暗淡、衰老。孤芳自赏的远行跋涉者,一样饱受煎熬而辗转反侧、形容枯槁!可叹人之易老常觉四季如风飘逝。在外如此辛苦真不如提早归去,但想入龙门的执著又令人踌躇不退,这种欲归还留的心绪实在让良人与荡子妇都感到无比矛盾和悲苦穷愁!这类意象群更是对前几类意象群的拓展、补充和深化。
事实上,在《古诗十九首》中,几类意象词所构筑的意象群是相互交织、相互补充、相辅相成的。它们的合力作用,使得《古诗十九首》所呈现出的意象群图愈发清晰、生动、细致,给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和更为强烈的思想冲击。
三、《古诗十九首》之意象群之于后代的影响
其一,化用前人诗句。此点对后人的诗歌创作起着重大的影响。《古诗十九首》中有不少诗句直接引用或化用了《诗经》当中的一些句子,比如“路远莫致之”,出自《卫风·竹竿》中之“岂不尔思,远莫致之。”[2]74“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后一句出自《邶风·燕燕》中之“日詹望弗及,泣涕零如雨。”[2]33“道路阻且长”,出自《秦风·蒹葭》中之“溯洄从之,道阻且长。”[2]154“纤纤出素手,札札弄机杼”中之“纤纤出素手”出自《魏风·葛屦》中之“纤纤女手,可以缝裳”,[2]128如此等等。化用这些诗句既可以构成自己所需的丰富意象,亦可以比较委婉含蓄而又真切淋漓地表达诗人的思想感情,实属一举三得,无疑能够给后人的诗歌创作以良好的启发。比如曹操、曹植、李白、黄庭坚等著名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就引用或化用了不少前人的诗句。唐代大诗人杜甫,更是以他深厚的功力巧妙地改造化用了前人大量的诗句,并且不露斧凿之痕。此类例子可谓俯拾即是,无需赘述。
其二,运用传统故事构成意象。此点之于后人创作亦有不小的影响。在这十九首诗中,诗人所运用的意象群不仅有人物、动物和植物,还有人们所熟知的比如牵牛星和织女星隔河相望的真挚感人的爱情故事,以及范杞梁之妻因夫死子亡而投水自尽等传统民间故事。这些都大大丰富了人们的想象力,并为后人于诗歌创作中在关于意象和意象群的使用上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拓宽了思维视野。
其三,运用大量的叠字(词)。此点对后人之影响更为直接。这十九首诗中,运用了大量的叠字(词),如“迢迢、纤纤、青青、皎皎、悠悠、历历、磊磊、郁郁、戚戚、盈盈、娥娥”等等。运用这些叠字(词),使得意象更为清晰,更为突出,给人印象更为深刻。这些叠字(词)的运用,是继承了《诗经》的传统,同时又发展了《诗经》的表现手法。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叠字(词)是重要的修辞技巧。叠字(词)运用得最早的,当属中国的首部诗歌总集《诗经》。作为歌谣,为了获得声韵上的美感,《诗经》中大量使用叠字(词)以及双声、叠韵字,而且运用基本成熟。如《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在《诗经》305篇中,使用叠字(词)的就有200篇。而叠字(词)运用得更为成熟、更为巧妙和古朴自然的,就要属被誉为“五言之冠冕”[3]517的《古诗十九首》了。此十九首诗中,便有十三首用了叠字。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河畔草》)“迢迢牵牛星,悠悠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语言不假雕琢,浅近而自然,但其含义却因叠字的使用而显得异常丰富、深刻。在叠字(词)的运用上,就《诗经》而言,它一般是重复诗句中的某一句,而《古诗十九首》则是对诗句中的一些可以体现主要情感的重点形容词或动词等进行重复、强调,使这种意象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层韵味,也使《古诗十九首》在意象的运用上超越《诗经》而达到了空前的水平。这十九首诗中所采用的叠字(词)方法被此后许多名家所效仿,比如左思的《咏史八首》诗中,便有5首采用了形容词叠字(词)的方法,且大部分诗句当中的重点形容词都使用了叠字(词)。《古诗十九首》中的“悠悠、郁郁”等形容词还被其直接沿用。这些词的运用使得诗中的意象更为凸显,让人印象深刻,心生共鸣,使诗人所要表达的“哀怨不平”主题更为鲜明。再如酷爱《古诗十九首》的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其词作《声声慢》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一千古名句,更是明显受到《古诗十九首》启发影响的结果。
《古诗十九首》在意象群的使用上,注重对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各类意象词的使用。这既是对《诗经》的继承,亦是对《诗经》的发展。其使用的各类意象群是相互补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形成的整体意象群是鲜明、生动而深刻的,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具有恒久的艺术魅力。在意象群的运用中,其多化用前人诗句,多植入传统故事,多叠字、叠词等艺术手法给予后人诗歌创作以极大的启示和影响。
[1]朱炳祥.中国诗歌发生史[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0.
[2]陈戍国.《诗经》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5.
[3]马清福(主编).昭明文选(上册)[G].上海: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