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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眼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2013-08-15罗淑君

关键词:罗素西方人现代性

罗淑君

(集美大学 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00)

20世纪20年代,英国哲学家罗素到中国讲学,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人文关怀以及深刻的思考,描绘出了他眼中的中国形象,其中既有由衷的赞赏和褒扬,又有诚恳的批评和建议。罗素眼中的中国形象,既没有“乌托邦化”的狂热,也没有“意识形态化”的仇恨,而是带着一种有褒有贬、平和而亲善的态度。这和现代西方对中国形象表述的两个极端化趋向是完全不同的。本文旨在分析罗素是在怎样的思维模式下来看待中国的,是什么观念使得他眼中的中国形象和西方主流话语体系下的中国形象表述存在如此之差异。

一、“二元对立”的现代西方主流对中国形象的表述及其转变

现代性西方的中国形象在其“进步大叙事”、“自由大叙事”、“文明大叙事”中被表述为“停滞的”、“专制的”、“野蛮的”。[1]9这三种表述从历史概念、政治概念以及人类学概念的角度对中国形象进行了全面的否定。黑格尔把中国作为东方的典型纳入他的哲学体系中并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起点,把东方作为起点只是他建立理论的需要,事实上,他是把东方排除在历史之外的,因为他认为东方社会数千年来是停滞的状态,是从一种毁灭走向另一种毁灭的简单循环,不能够纳入到人类历史即西方历史的发展中来。“专制的中国”,主要是就其专制的政治制度及在此制度下国民性的愚昧、软弱而言的;而“野蛮的中国”则又就其制度、文化、国民性各个角度再一次进行了全面否定。西方的中国形象,是由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表述出来的,是西方现代性建构的需要。这就是启蒙运动后期以来,西方现代性建构下的西方主流的中国形象。

然而,随着西方现代性最终完成,并在工业文明以及两次世界大战背景下逐渐出现危机的情况下,很多西方学者开始反思自身的文明。在过去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西方人将“东方世界”和“东方人”作为“他者”,曾在“乌托邦化他者”中颠覆了自身,也曾在“意识形态化他者”中维护了自身。保尔·利科在“想象理论”中就曾论述:乌托邦本质上是质疑现实的,而意识形态恰要维护和保存现实。[2]33在这两种极端的文明观激战过后,有不少学者开始走“中间道路”,他们逐渐意识到,每个文明都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和优越性,尽管各种文明之间在短期内无法互相理解,但是应该认识到一点:各个文明没有优劣之分。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曾经提出“文化有机体”的概念,认为每一种文明都将经历产生、发展、衰落、消亡的过程,由此,他写下《西方的衰落》一书。斯宾格勒说西方的衰落其实是对西方文明发展高度的一种优越感,但是根据他的“有机体”理论,他也预言了西方正在走向衰落,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他认为在看待各种文明的时候应该有一种“超然的意志”,即在看待历史的整个图像时,不因个人的欲望或恐惧而认为某个时段优于另外一个时段、某一文明优于另一文明,这种“超然的意志”能使“人们从一个极其遥远的距离去认识到人的全部事实,去看待个别的文化,包括自身的文化在内,如同一个人沿着遥远的地平线扫视延绵的山峰一样。”[3]91尽管这些学者开始理性、中立地去看待世界的各个文明,但仍然避免不了由于自身文明的兴盛和衰落而产生的欲望和恐惧,将“他者”文明作为自身文明的一种“文化镜像”。

二、罗素的“中立一元”的中国形象表述

罗素作为思想敏锐而具有前瞻性的西方哲学家,对中国形象的表述也是在西方文明危机四伏的背景下产生的。罗素认为中国人有忍耐性,这种忍耐既是对苦难、贫困和疾病的忍耐,也是对社会不良现象例如腐败的忍耐;中国人具有“把握外国人感情的能力”,表现出中国人情感细腻、注重礼节又缺乏坦诚相见的一面;中国人有一种“冷静而内向的尊严”,因此人际交往中人人互相尊重而不伤害他人自尊,而这种强烈的自尊也是常常被外国人认为“死要面子”的性格缘由;“中国人具有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不屈不挠的刚强伟力,以及无与伦比的民族凝聚力”。罗素认为中国人所具有的超强忍耐性常常让他们迟迟不行动,但是一旦行动起来,他们具有团结一致的凝聚力,这也是一直让很多西方人不解的中国人性格特点:他们以为中国人很懦弱,但是有的时候中国人却表现出令他们吃惊的勇敢。最让罗素推崇的是中国人平和的心境,这同时是中国人不好战不侵略的民族性格体现。另外,罗素也指出了中国人三个主要的性格缺点,就是贪心、懦弱和缺乏同情心,但是却又在不同程度上为中国人这个性格缺点进行了辩护。他把西方的人道主义冲动与中国人缺乏同情心进行对比,说明西方的人道主义行为只是对他人造成不幸的弥补,是用伪善来掩盖自己残忍的行为;而中国人既不给他人造成不幸,也不会去仁慈行善。说到中国人因贪心而变得腐败,他不认为西方就没有腐败,甚至有更严重的腐败。他也不认为中国人真的懦弱,只是他们的忍耐性使得他们迟迟不行动给人造成误解。[4]46-66

罗素对于中国的评价包含着赞赏和善意的批评。他在中国遭到西方列强侵略、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时,提醒中国要避免走“完全西化”和“保守主义”的路线,而是应该吸收西方文明中的优秀部分、结合自身文明的优秀部分而创造出“新的更加灿烂的文明”。[4]60罗素眼中的中国形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为什么它的表述和西方主流的中国形象的表述有如此不同呢?

罗素是摆脱了狭隘的民族主义、站在视野更广阔的哲学高度、从全人类自由的角度来看待中国和西方的关系的。这是与现代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完全不同的一种哲学思维。罗素在其《心的分析》中表示,他所坚持的哲学是“中立一元论”(neutral monism)。他还强调,这里的“一元”不是绝对的,而是“反对二元论及心物并存的主张”。[5]118另外,他在《哲学的问题》中论述“哲学的价值”一章时指出“哲学的冥想”是摆脱个人利害、本能欲望圈子的一条出路,而“哲学的冥想在其最广阔的视野上并不把宇宙分成两个相互对立的阵营——朋友和仇敌,支援的和敌对的,好的和坏的”。[6]86历史上西方表述中国形象的话语体系总是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将西方自我和中国他者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从而虚构了乌托邦化和意识形态化的两种中国形象,走向了对中国狂热和憎恨的两个极端。而罗素在其“中立一元论”哲学思想的指导下,对中国文明的评价总是带着一种“中立”的态度。他指出西方之所以会认为自身优越而中国低劣,是因为他们总运用他们的价值标准去评价中国文明。他还毫不避讳地批评西方一直引以为豪的“进步”观念,“十有八九所谓崇尚‘进步’的西方人,所谓爱好‘进步’实际上是嗜好权力,喜欢根据自己主观意愿,使事物发生变化和差异”[4]53。他认为西方文明和中国文明没有优劣之分,两者都有互相学习和应该摒弃的方面。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科学知识,而西方应该向中国学习忍耐和平和的心态。中国在鸦片战争之前,由于闭关锁国以及制度上的缺陷,在科学方面的确落后于西方国家,但是罗素认为在中国没有任何阻碍和敌视科学的态度;而西方穷兵黩武的民族个性却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的。所以,尽管罗素对中西文明都表示很大程度上的赞扬,但是在其字里行间常常对中国文明流露出更多的喜爱之情,寄予更多的希望,认为中国文明具有宽容和大度,能够吸收西方的优秀文明,最终实现一种“新的更加灿烂的文明”。而西方文明不具备这种宽容和大度,所以难以看到中国优秀的文明并与之融合,那是自我肯定、自我膨胀的优越感造成的。唯有“新的更加灿烂的文明”真正出现时,西方文明才能清醒地认识到文明融合的重要性。罗素深深知道西方文明在优越中自满、在卑微中奋起的民族特性,所以希望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即鼓励中国文明主动融合西方优秀成分、摒弃西方糟粕成分的方式,激励西方文明的又一次奋发向上。罗素看到优秀的中国文明的同时,对西方文明有一种担忧。虽然他没有走上“乌托邦化”中国形象的极端,但是他对中国文明的肯定之处正是他否定、批判西方文明的地方。

罗素认为,通过中国这面镜子,能让西方人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因为西方国家的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让西方人迷失了自我。这是西方人现代性迷失的时代。当西方的价值观念受到中国价值观念的挑战时,西方人本能地产生一种敌对反抗的情绪,然而罗素作为一个哲学家,拥有站在宇宙之外看待宇宙运行的思维意识,清醒地认识到挑战也是一种机遇,中国价值观念的挑战同样有助于西方人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价值观念。他认为西方应该将中国作为一面镜子来认识自己,其实表现出对自我文化的一种忧虑和对他者文化的一种羡慕,只是在他的“中立一元论”而不是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这种忧虑和羡慕不加掩饰和遮蔽地坦诚流露出来。从心理状态上来说,罗素表述中国形象的心理和西方现代性话语体系中表述中国形象的心理是如出一辙的,只是这种忧虑和羡慕在二元对立的模式下被压制了。在罗素的哲学体系中,潜藏着这样一种野心,他希望能建立一个“世界性国家或超级国家”,这个“世界性国家”中不可能没有中国,在他看来,没有了中国,这个“世界性国家”就成了西方的世界。[4]145他不希望中国文明被西方文明的巨大力量消灭掉,这样他的哲学理想也就此破灭,所以他给予中国忠告,不惜给强大的西方文明一棒也要给中国一些抚慰。他看到战争对文明不可逆转的摧毁,西方每一次扩张的最终愿望无非是将非我的世界逐渐变成自我的世界,在罗素看来,这不是真正的扩张。“如果我们把自我看成就是现在的样子,而想指出世界和这个自我是如此之相似,以至于不承认那些似乎与之相异的一切,还是可以得到关于世界的知识,这样是根本无法达到这种自我扩张的。”他认为:“通过非我之伟大,自我的界限便扩大了。”[6]86从他的这些思想来看,我们也不难觉察到,罗素对中国文明的赞扬不仅仅出于一种人文关怀了,他也希望通过中国文明来达到西方文明的扩张,目的是一致的,只是他实现这种扩张的手段不是贬低他者才能确立自我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而是承认“非我之伟大”来实现自我扩张。这体现出罗素注视中国形象时的一种对西方文明衰落、对中国文明进步的忧虑以及西方文明应该承认中国文明之优秀来实现自我扩张的欲望。

三、不同表述下相同的欲望和恐惧

至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罗素和现代性西方主流在中国要达到的目的是一致的——自我的扩张,只是两者要实现这种目的的手段和思维模式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中立一元的思维模式,而后者是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因此罗素眼中的中国形象表述和现代西方主流话语体系下的中国形象表述才会如此之不同。罗素的这种中立一元的思维是平和、不激烈的,所以在西方主流并没有激起浪潮。西方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是受到古希腊逻各斯中心论以及基督教善恶观影响下形成的,并且在此思维模式引导下总能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历史浪潮。罗素不是基督教徒,他还著文说明自己为什么不信仰基督教,其中公开对基督教教义表示不满和斥责。而正是在摆脱了宗教极端的中立一元思维指导下,罗素希望建立一个“世界性国家或超级国家”,这是一种美好的理想,也是一种野心。虽然罗素眼中的中国形象并没有成为西方的主流,但是,对罗素看待中国的思维模式进行研究,对中国面对西方文明挑战时应该如何应对,以及在全球化的时代西方应该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中国等“他者”,都有深远的意义。

[1]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保尔·利科.在话语和行动中的想象[C]//孟华(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M].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

[4]伯兰特·罗素.中国人的性格[M].王正平,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

[5]伯兰特·罗素.心的分析[C]//袁刚(编).中国到自由之路——罗素在华讲演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6]伯兰特·罗素.哲学的问题[C]//江文(编).罗素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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