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年的文献学思想及方法*
2013-08-15杨翔宇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2
杨翔宇(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2)
陈庆年(1863—1929年),字善余,号石城乡人,晚年自号横山,人称横山先生,江苏镇江丹徒人。陈庆年早年毕业于江阴南菁书院,后长期在张之洞、端方幕府任职,先后供职于图书馆、通志局及编译局等机构。作为清末民初的知名学者,陈庆年在经史学、文献整理、教育改革、图书馆建设等方面均有精深造诣,其“学问之深,著述之多,考证之严,刊刻与藏书之富,为学人推崇”[1]293。张之洞识其为异材,唐文治称其“腾踔百家”[2]。然迄今为止,学界对陈庆年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在图书馆创建方面的成就①,对其文献整理方面的研究仍付之阙如。笔者不揣谫陋,试对之作以探究,以期抛砖引玉,敬请方家指正。
1 聚书:“出版之多少与聚书之丰俭为比例”
1.1 聚书与著述
图书在人类的文化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不仅为获取知识的媒介,更是文人学士得以交往的重要手段和方式,因此历来有识之士多爱书且喜聚书。丰富的聚书促进了图书事业的发展,同时也有利于文化的传承和传播。陈庆年更是将聚书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强调了聚书与出版多少、文明大小、民智优劣、国势强弱之间的关系,并且指出所有这一切都必须以聚书为基础。他说:“国势之强弱,视乎民智之优劣,文明之大小与出版之多少为比例,出版之多少与聚书之丰俭为比例,验诸列邦,事盖不爽。”[2]卷十那么要开启民智,增强国势,必须出版优秀的中外典籍,陈庆年认为此乃“著述家”之所为,而“著述家”进行撰著又必须以丰富的藏书为基础。因此,陈庆年倡议官方要建立大的图书馆用来收藏图书,从而为“著述家”提供帮助,“以备专门著述家之考求”[2]卷十。陈庆年曾说,“图书馆之设,东西大邦视为文明进步之一大机关”[2]卷十,因此受官方委托,陈庆年“积瘁经营”、“不遗余力”地筹建我国第一座公共图书馆——长沙图书馆(今湖南图书馆前身),“去岁在湘,志在专意图书馆,为文明输入办一机关”[2]卷十。在致官方信中,对于当时官方倡导的重教育轻著述之状况,陈庆年认为实乃舍本逐末,“持较列强,未为知本”[2]卷十。因为“教育之事,专主于输出”[2]卷十,教育家只需要“依据他书,不尽自撰,贩运陈列,取足供人之求,便无余事”[2]卷十。著述则“事固异此”[2]卷十,著述家需“博求生物,专主输入”[2]卷十。也就是说著述家要有所著述,必须收集大量图书材料,“搜金于岩,网珠于海”[2]卷十,在此基础上去粗取精,归纳分析,才能有所发挥,撰写高质量的作品以供出版,最终达到提高民智、增强国势之目的。孔子所作《春秋》即是如此,“据鲁史之春秋,观周书于柱下,又必网罗百二十国之宝书,载籍极博,举凡宗邦之简策,京师之典章,各国之所扃秘而 缄者,胫腓旁皇,目营而罗之胸,然后精心乃有所运”[2]卷十,最终“圣业乃得以成”[2]卷十。陈庆年强调,“非独列强之法然也,衷诸圣心其祷之也久矣。”[2]卷十然而,对于诸多寒门学子来说,所藏典籍毕竟有限,因此常出现“每有所思,无所取材,求之四方,如触墙壁;好学深思之士以此沮废饿不鸣一艺者,虽有巧历,莫之能算”[2]卷十之状况,因此图书馆建设已成当务之急。
1.2 图书馆建设
鉴于图书馆聚书的重要作用,陈庆年终生乐此不疲,致力于我国近代公共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在筹办长沙图书馆期间,陈庆年“乃亲检高等学堂藏书,别出重分,提挈渡湘,举而归之于馆(即长沙图书馆),自是馆中乃有华籍二万册……故书雅记,皆由庆年先疏期,依单选购,近复使王生佐昌自沪运湘,几禹域之所传诵,瀛寰之所咀含,类别区分,居然粗备,此近日得开馆之所由来也”[2]卷十 。在图书的购置、编目、维护等方面,陈庆年倾注了大量心血,最终长沙图书馆得以建立并顺利开馆。
在长沙图书馆的基础上,陈庆年后来又筹建了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前身)。在筹办江南图书馆期间,陈庆年亦用力尤勤。当得知浙江归安陆氏十五万藏书被日本人先行购置,陈庆年痛心疾首,立即致书端方,“迩来外人谋我,多用萧何入关之故智,收我图籍以去,如日本岛田彦桢即其人也”[3],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而此时钱塘丁氏之书,外人“因其家庄事失败”[2]卷十,也面临着被多方“思猎而得之”[2]卷十之危险。在这种情况下,陈庆年“因走杭州,尼止其事”[2]卷十,于是八千卷楼之藏书得“橐载而归我江南”[2]卷十。此后陈庆年又积极选择馆址,筹建馆舍,因南京城曾遭兵乱,“两迂劫灰”[2]卷十,于是便选择 山之下,地近清凉之处,爰建书楼。陈庆年认为“此独岿然,灵光如昔”[2]卷十,其“择地之苦,亦具匠心”[2]卷十。后有人曾建议书楼所藏古籍移入韬园,陈庆年极力反对并致书韩紫石省长,陈述己见。陈庆年认为,“将与欧文和制诸书粲然并列,无论地在秦淮保存不易,即旧椠名校与俯拾即是之牛皮书群居萃处,其为不类,固亦灼然,合之两伤,庆年固期期以为不可也”[2]卷十。在江南图书馆归并通志局一事上,陈庆年又致电学部,据理力争。陈庆年认为“志局书成即撤,与图书馆永久设立者,性质迥殊”[3],从而保持了江南图书馆的独立性。
除了筹建近代两大公共图书馆之外,陈庆年还在镇江住宅内建有自己的私人藏书楼——传经楼。该楼“多收善本”,“分别部局”,藏书达数十万册,居京口藏书家之冠。这些丰富的聚书提高了自己的学养,同时也具有服务社会的功能。
2 编书:“刊繁文以守约,扫群碎以治要。”
2.1 编书缘由
在聚书的同时,为了适应新式学堂课程教学变革的需要,及时提供学校迫切需要的“简而赅,博而要”历史教科书,陈庆年编纂了大量的历史著作和教材。众所周知,中国史籍之多,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今正史至三千二百余卷,通鉴六百余卷,纪事本末七百余卷,此皆史学必应阅者,而诸家考史之书,又可数百卷。摭拾所及,或仅细故”[2]卷十。对于如此繁富之史籍,后世治史者往往“浩穰至此,卒业无期”[2]卷十。那么如何挽救这一局面,陈庆年认为,“治史之要,莫要于节”[2]卷十,其依据是“古人作史,从此入手”[2]卷十,“司马迁网罗旧闻而为要删以示成学”[2]卷十,“刘知几历诋诸家而拟点烦以省周览”[2]卷十。在此基础上,陈庆年提出“刊繁文以守约,扫群碎以治要”[2]卷十的史书编纂原则。陈庆年重申:“此非一人之私言也,汉志言之矣,曰:古之学者,玩经文,存大体,三十而五经立,用日少而蓄德多。汉儒欲救治经之弊,非玩经文,存大体,不能使其学之立。”[2]卷十于是陈庆年将“存大体”的方法移用于史书的编纂,就《新五代史》一书 “去浮存要”[2]卷十,编成新式历史教科书《五代史略》。陈庆年强调此处所谓略者,“乃要略,非简略也”[2]卷十。在编纂该书的基础上,陈庆年又提出节史之八条准则,这八条准则“雅达广揽,具见有识”[4],得到张之洞的认可,为进一步编写教科书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
2.2 教科书编写
在此基础上,陈庆年通过增补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所著《东洋史》,匡其乖误,补其漏略,编成《中国历史教科书》以供学生使用。在其《序》中,陈庆年陈述了其作为历史教科书的标准并阐述了原因:“历史之学,其文不繁,其事不散,其义不隘,而后足以为教科,三者一不备焉,皆无当也。夫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此汉志言治经之弊也。而自来治史之弊,故类于是。为此学者以是之故往往其业不就。”[5]陈庆年强调,作为教科书的史书,仅仅“文约事丰”是不行的,还必须自成体系,“夫治史而不言系统,纲纪亡矣”[5],“夫所贵乎史者,岂第以其文之约哉,殊远近,别同异,日日而次之,月月而续之,弥历岁时,而不知其所会此,如聚沙然。吾手虽勤,不可得而抟也”[5]。同时陈庆年还指出,历史教科书应当做到“历史全”和“知识全”,并阐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知识全而后国家全,历史全而后知识全,完全之历史造完全知识之器械也。余观日本所为东洋诸史,庶几其近之欤。”[5]陈庆年提出的这些历史教科书的编纂原则至今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兵法史略学》 是陈庆年在外患日亟之际编纂的又一部简明扼要的历史教科书。全书以接近章节体的、以课为题的形式编成,因事立题,分篇综论。这种新的教科书体,叙事条理,文笔简要,适应了新式学堂教学课程变革的需要,也是对传统史书体裁的突破。《兵法史略学》的编纂体例也不同于一般兵家抄撮成书的资料汇编,该书“文约”而“事丰”,时人颇多赞誉:“陈子当清季以其学驾说江湖南北,故于广厉学校之图尤三致意,可谓发愤而有作矣……益阳胡文忠公林翼抚鄂时,曾有读史兵略之辑……足资考镜。陈子是编简明切要,较胡集尤为适时。”[6]“简明切要,较胡集尤为适时”[6]是该书最大的亮点,也是陈庆年实践其史书编纂思想的重要体现。此外,陈庆年所编历史教科书还有《辽史讲义》、《明史详节》等。
2.3 编纂年谱及其他
陈庆年还编有诸多年谱,如《杨文襄公年谱》、《苏魏公谱》、《吴勤惠公年谱》、《沈梦溪年谱》等。对于年谱,陈庆年也是按照这一编辑原则编写的。例如,《吴勤惠公年谱》,陈庆年自谓关于吴勤惠公“旧稿丛集至十余册,丹墨凌杂,猝难就理”[7],通过屡写净本,最终“刊去芜累,辟榛瀹源,端绪乃出”[7],然后“商榷义例,定为斯篇”[7]。该年谱“文省事存,取则曩轨”[7],既保存了重要史实,又简明扼要,不失为谱牒学中之佼佼者。在与师友通信中,陈庆年亦多次强调这一编辑思想。例如,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致书汪康年谈及报事之“洋文译编”,陈庆年认为“尤宜刊落浮词,多存事实,翦伐枝叶,方得直干”[3],否则将出现“端绪纠纷,非深思不能明其义意”[3],此谓“报之大忌”[3]。宣统三年(1911年),陈庆年致缪荃孙书,建议整顿《志书》应“先定义例,示以标准”[3],这些标准为“一、凡列入正文大字者,必须将公牍字面及彼时口气通行去净。二、事实见于奏牍者,总括其大体叙入正文。如有必须详其委曲之处,则兼载其原文别为细书。三、奏牍往往兼叙前事,载入《志书》必须节去。四、奏牍于事实以外,或有拟议未办之空论,必须节去。五、局所各项章程,须总其事义,缀叙入志,不可全抄其文字,更不可沿用其格式”[3]。
陈庆年极为重视史书的详略问题,但却并非过分强调简略。光绪十五年(1889年)陈庆年在南菁书院求学期间,曾撰《元修三史〈宋史〉最繁〈辽史〉最略说》一文。在此文中,陈庆年首先解释了《宋史》繁和《辽史》略之原因,认为 “势使之然”。但也对该二史提出了批评,“然究论二史,则事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摭拾利病,可得而言”[1]117。陈庆年认为不能以“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之多少”[1]117。对于“年浅近者,撰述多备,国阴隔者,记载不详”[1]117之状况,陈庆年予以强烈批评,认为“理则不然”。因此评价史书的好坏,并非越简越好,该记的一定要记,不该记的也不要记,否则会出现“事有妄载”、“言有缺漏”之状况。此论与刘知几如出一辙。
3 校书:“反复雠勘,稽撰其异同。”
陈庆年十分重视编书时的校勘工作。由于长期在通志局、编译局和图书馆任职,陈庆年有着丰富的编译和校勘经验。唐文治谓其“平生著书校籍都凡千余卷,至不可胜纪”[8]。陈庆年校书,初重经类,“为学大旨,不分汉宋门户,笃守孔门博义约礼家法,于诸经中三礼春秋尤精,兼复旁搜远绍补漏匡出,必要实事求是,折衷至当而后已”[8]。陈庆年曾校勘补注柳兴恩撰《谷梁传》等经学著作,“光绪丙戌长沙祭酒王益吾视学,辑刊《皇清经解续编》,得君书,稿墨凌杂。丁亥年,属庆年校理并为之补苴,长沙师复为编定三十卷”[2]卷九。后又撰《补三国儒林传》四卷、《汉律逸文疏证》四卷、《司马法校注》一卷,“因推原于周制,详证以汉法而及于后代之制,又用康成邵公注经例,凡今律之可譬况者亦及焉,成疏证四卷。凡所训释,多秉先儒”[2]卷二,“因取平津馆本,依据诸书,正伪补脱旧注,可考并显其所出,悉为载入,为司马法校注一卷”[2]卷二。晚年陈庆年校勘最多的是地方乡土文献。自杭州八千卷楼藏书归金陵后,他日夜披览不倦,“遇吾邑先哲遗书,必为抄存,兼掇遗亡,渐更鸠聚,校写不为疲也”[9],内容涉及经史、诗词、方志、文集等多个方面。其中主要有乡贤张崇兰撰《古书尚书私议》等;宋胡舜申撰《己酉避乱录》,明杨一清撰《西征日录》、《制府杂录》,等等;元龚肃撰《存悔斋稿》等;宋张集撰《芸窗词》等;明张莱辑《京口三山志》、清王锡极撰《开沙志》等;元龚 撰《存悔斋稿》、郭界撰《快雪斋集》等;宋许开撰《二王帖评释》等。
陈庆年对宋元镇江二志(指宋《嘉定镇江志》和元《至顺镇江志》)的校勘尤为精湛。旧本宋元二镇江志从《永乐大典》辑出,道光年间,乡贤包景维刊刻是书时,仪征刘文淇及其子刘毓松为之详校,于“二书彼此互淆者悉加厘正,并以改易之,故著其说于校勘记中,其用力可谓勤矣”[2]卷十二。宋元镇江二志成书之后流传不多,经过咸丰时期的战争动乱,“墨印益稀,板片盖久失矣”[2]卷三。光绪三十三年(1906年),陈庆年为端方编《列国政要》一书于焦山松廖阁,发现《嘉定镇江志》存本藏于其中,便“欲为雕播”。在雕版之前,陈庆年并不满意刘氏父子之校勘,对二志又进行了严格的重校,从而考证出不少刘氏父子校勘之误,“如宋志原无金山事实,此或传抄时所得本,适有缺叶之故,只可听其阙如。刘氏乃从元志卷七内,移入三叶有余,谓元志于此云高宗皇帝幸建康,孝宗以元子扈从云,陈侍郎赞圣制诗,皆系宋人口气,元人断不应作此言”[2]卷三。在“反复雠勘,稽撰其异同”[2]卷三的基础上,陈庆年编成《嘉定志校勘记》一卷。
陈庆年校书,注重考证、辨伪、订谬,追求实事求是,如对南宋《京口耆旧传》一书著者的校勘即为一例。明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和焦 《国史经籍志》均载有《京口耆旧传》一书书名,却没有著撰人名氏。而邵经邦《宏简录·张纲传》却称张纲著有该书。陈庆年并未因邵氏一家之言就匆匆定论,后又据《永乐大典》辑出本仔细详考,复考《嘉定镇江志·纪事》及其他有关人物墓志铭、传记及文集序跋,最后发现“邵氏所述,盖由于纂事不审,遂掇为巨谬耳”[2]卷十二。而《京口耆旧传》真正的著者应为金坛学者刘宰,从而解决了京口人文逸事长期以来存在的一大疑案。
作为清末民初著名文献学家和我国图书馆事业的开拓者,陈庆年搜集、整理并保存了大量传统古籍文献,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提出的文献整理的思想和方法对于今天的古籍整理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注 释:
①迄今关于陈庆年的学术研究论文有庄炳辉的《陈庆年与长沙图书馆》,刊于《图书馆》1986年第5期;陈登丰的《中国图书馆事业史上的陈庆年先生》,刊于《高校图书馆工作》1988年第1期;徐苏的《陈庆年与江南图书馆》,刊于《江苏图书馆学报》1995年第4期;徐苏的《陈庆年及其治学成就》,刊于《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郭绍全的《历史学家陈庆年先生事迹考》,刊于《江苏图书馆学报》1992年第4期;刘丽萍的《陈庆年与中国近代两大公共图书馆的创建》,刊于《网络财富》2010年第16期。
[1]许 进,徐 苏.陈庆年文集[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6.
[2]陈庆年.横山乡人类稿[M].横山草堂刻本.[出版地不详]:[出版者不详],1924.
[3]陈登丰.横山先生年谱[EB/OL].[2010-01-25].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5465350100hjoa.html.
[4]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23[M].北京:中华书局,1963:595.
[5]陈庆年.中国历史教科书:序[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
[6]陈庆年.兵法史略学:叙[M].铅印本.[出版地不详]:[出版者不详],1920.
[7]陈庆年.吴棠年谱[G]//近代史资料:总75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05.
[8]唐文治.陈君善余墓志铭[G]//茹经堂文集.台北:文海出版社,1926.
[9]陈庆年.横山草堂丛书:序[M].丹徒陈氏刻本. [出版地不详]:[出版者不详],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