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与中国文明
2013-08-15俞竹平
俞竹平
(天水市行政学院,甘肃天水741018)
绵延两千多年之久的中国封建社会,构成了中国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主体部分,而其间,儒家的身影几乎无处不见。探讨中国文明的兴衰,就必须从儒家入手。客观公正地分析儒家于中国文明发展的功过,是中国文明复兴强大的必由路径。
一
《吕氏春秋通诠·慎势》载:“封建,即封邦建国”,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分赐亲戚或功臣,使之在各该区域内建立邦国。在封建制度下,周王又称为“天子”,具有高高在上的权威,分封诸侯的作用,就是要他们作为中央的屏藩。
孔子所处的时代,周天子虽然名存实亡,但名义上的约束依然存在,春秋五霸追求天下霸主的地位,仍然要承认周天子的正统地位,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生成的儒家思想,把以三代之治、周礼为象征的社会秩序作为治世之理想,将抽象的仁义作为社会控制的手段,无助于解决各诸候国壮大国力、并吞四方的眼前需求。这就注定了法家、兵家、纵横家成为一时之显,而孔子及其门人周游列国,最终却一事无成的结局。
然而儒家超越时代的人道主义思想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道政治思想,毕竟为脱离无序乱世提供了一个系统性的解决方案。当后世学者为其添加了君权天授、忠义为本等一系列要素之后,中央集权制下的封建政权不能不考虑这一治国的理想方案。仁义的外表有助于缓和阶级矛盾,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体系有助于维护尊卑有序的社会结构。武力是夺取政权的必由之路,治国却必须由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当然,以帝室及其亲信功臣为核心的封建统治者必然地将自身利益作为根本,这注定了儒家被利用的地位以及儒表法里的本质,但是,儒家王道政治的推行也对统治者追逐个人私利行为形成了一定限制。
春秋战国时代是我国由奴隶制度向封建制度转变的过渡时期。奴隶作为会说话的工具,生活境遇极其悲惨。关于这一点,西藏解放前农奴的生活可以给予我们直观的印象。孔子思想最为触动人心超越时代的一点就在于提出了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道主义思想。这也是儒家治国思想体系的一个基点。
就欧洲的封建制度而言,他们基本上不曾进入中央集权制这一阶段,因而从奴隶制到封建制,虽然劳动者的人身地位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但就封邦建国这一制度设计而言却没有大的改变,这种情况下中央集权程度很弱,以致于我们看到近代德国还有俾思麦发动统一战争。而中国则由于中央集权制的建立,强大的帝国因而能够集中民力、物力,加速了文明发展。与欧洲相比较,虽然中国人一向认为自己的历史是治乱循环,但和平的时期要远远长于同时代的欧洲,在与草原民族的对抗中,中国与欧洲都曾经彻底沦陷,但中国文明的抵抗力却更为强大。
但是欧洲文明明显更具有活力,他们在强大的元帝国统治下,在奴役的状态下也不忘观察分析元蒙文明,这种科学精神在基督教神权衰落之后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使得欧洲文明迅速进入资本主义阶段,热兵器时代的到来将草原民族的骑射优势完灭消解。而同期的中国,在明王室的领导下将儒家引入到理学这一岔路,周边少数民族的衰落让天朝大国的优越感越发浓郁,八股科举制度让读书人戴着镣铐跳舞,匠户制度将民间的科学研究活力完全抹杀,最终封建制下的顽疾——土地兼并将农民变成了失地流民,于是在农民起义的大潮下,女真人得以建国并以小伐大夺得天下。尽管基于民族和谐的考虑,我们现在很少对满清天下建国历史中的血腥暴力进行渲染,但家天下的政治背景,决定了满清这一少数民族政权必然以严苛的意识形态控制做为其统治的手段,频繁的文字狱运动,让满清一代的学术发展基本上处于停滞,唯一值得记载的只有训诂学。满清一代的儒家早已彻底断了脊梁,走向穷途末路。代表着封建地主阶级的儒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始被彻底抛弃,这固然有失客观公正,但亡国灭种命运当头,实在是不可能让中国人有精细功夫去做扬弃之事。而建国之后,面对旧势力反扑,更加不可能让儒家有从容辩驳之机。
二
从人类产生始,人与人的关系就遵循两条完全对立的原则,一条是将他人视为自己的平等伙伴,坚持仁爱之道;另一条则是将他人视为自己利益的危胁,坚持弱肉强食之道。在地球生物链中胜出并站在其顶端,这是人类集体协作的结果,但是源于自然生命弱肉强食的本性,人类社会很快就进入到阶级社会。并且由于人类智力的成长,使得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压迫剥削更为残忍。从人类的近亲猴子那里,我们可以观察猴王对猴群的统治,将之与奴隶主视奴隶为会说话的工具相比,前者显然更为“人道”。人类道德的基石在于将人视为有感情、知疼痛、有好恶的生命存在。作为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坚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是人类和谐共处的基础。但是抽象地说“爱人”容易,在现实的生存中问题却极为复杂。汉民族政权在大多数历史时期对少数民族是实行“王道”的,但是每当汉民族政权衰落,周边的少数民族就总会兴兵抢掠。儒家从家庭这一基本社会细胞入手,把子女对父母的“孝”、兄弟姐妹间的“悌”作为“仁”的最基本源泉,这没有错。但是他忽略了人类最基本的需要是生存。草原民族一样有孝悌之情,但是为了生存,子女可以狠心将老人遗弃,一个部落可以为了生存向他的邻居举起屠刀。越是生存环境恶劣,人类就越发自私。孔子的道德理想主义在乱世无法让人接受,因为当时的现实是坚持仁义的君王总是难免亡国的命运。
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虽然在人类文明史中总是不断地有人接受奉行,但是就人类文明的发展而言,其所起的破坏作用大于其贡献。儒家以仁为本,切合了治世缓和社会矛盾,发展经济的需要;而在乱世中,奉行其准则则意味着将自己变成暴徒手中的羔羊。人类社会的发展需要进行社会分工,士农工商本不应分高下等级。但是源于对自身群体、阶层利益的追求,各个不同的阶层势必要为自己的利益而搏斗。儒家做为君王的辅佐,统治阶层的一员,在这种争夺中处于天然的优势。不论是士在社会阶层的超然地位,还是文官对武人的蔑视,对工商贱役的冷漠,事实上都在损伤文明的健康。对儒家的负面评价,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迂腐”、“虚伪”。前者源于儒家的祖先崇拜,后者根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儒家以礼法为绳,在维护了封建统治的秩序同时,也束缚了中华民族的创造活力。儒家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员,其治政主张无力控制地主阶级对于土地扩张的天然欲望,最终只会造成农民的彻底破产,阶级矛盾最终激化,这是中国封建集权制度下治乱循环的根本原因。
修身之道是儒家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础,对中国文明的影响深远。儒家的修身,从反省入手,孔子“三省吾身”,每天要多次反省自己。他把修身之道具体化为九个方面,称之为“九思”,“九思”要有“三戒”来配合。自省之道,就是“克己”,就是控制自己的自然欲望,使自己的行为思想都符合礼义的要求。这是很精致的修身之道,对于人的自我意识培育,个人道德修养的养成都是极为有效的。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何为礼?
孔子理想中的礼源于周礼,周是奴隶制的社会,周礼是维护周王室及其附属统治阶级的手段。将尊卑的秩序神圣化是礼的根本效用,诸如孝悌之类维护人类社会基本人伦秩序的道德规则,只是礼义系统中的部分。将三代之治美化,将周礼作为善治的理想,不过是一种欺骗而已。战国时期的魏国史书“竹本纪年”提及了三代之治的本相,不过是阴谋与暴力而已。从进化论角度来看,我们也无法想象正处于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转变的三代之治时期,会产生大公无私的圣人。或者说即便存在,也不具备普遍意义。儒家以历史作为自己理论的证明,为了达到目的对历史进行删减修饰,损害了历史的真实性,所谓的春秋笔法流弊无穷。
唐代张九龄将儒家的修身之道概括为四方面:正志虑,端形体,广学问,养性情。宋代欧阳修将之简化为八个字“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这使得儒家的修身之道具有了可操作性。但是随着宋明资本主义的萌芽,长期被压抑的民众开始伸张其利益需要。这种前景下,儒家相应地走向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在儒家的源头孔子这里,欲望是作为被节制的对象,但起码,孔子承认人欲的合理性。“食色性也”,孔子并没有教人类去放弃生存与繁衍的基本需要。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来利往,孔子只不过教导人“取之有道”。但是到了南宋,就成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喊出的就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宋明两代,都是儒家最为昌盛之时,也是口号喊得最响的时候。宋儒家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代则高歌“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宋明两代,是历史上儒家自由发言权利最为充沛的时期,但从两朝的结局来看,儒家最终都未能挽回亡国的命运。这是最有力的历史批判,充分证明了儒家之治国之道自此走向穷途末路。
三
各种宗教大多有类似于儒家恻隐之心的思想,例如基督教所说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怎样待人”;伊斯兰教所说的“你们当中,谁若不想要兄弟得到他自己想要的东西,谁就不是信徒”;佛教所说的“在我为不喜不悦者,在人亦如是,我何能以己之不喜不悦加诸他人?”印度教所说的“人不应该以己所不悦的方式去对待别人:这乃是道德的核心”。但是所有这些思想缺少一个基础,即“平等”。这些思想的创立者大多在社会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他们虽然同情民众的痛苦,但却不会失去自己的优越感。孔子强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尊卑有序的社会结构,不容许贵族与平民的平等相处。所以,尽管儒家高举仁义之旗帜,但面对反抗的农奴,却从不会放下手中的屠刀。
统治者对人民是否实行仁政,并不取决于其是否是圣人,而是取决于人民的意识觉醒程度以及反抗的力量大小。秦以暴政,二世而亡,这是汉初与民同休黄老之治的缘由,也是汉武尊儒的原因。大一统的中央集权,需要中央高度的权威。仅以严刑酷法,实不足以压制民众的反抗。儒家为封建统治者提供了最好的思想禁锢手段,将尊卑秩序化为万古不易的礼法。所以,君王们在打天下时可以视儒家为敝履,立国之后却仍要奉儒家为圭皋。而儒家在辅弼君王的过程中也树立了自己的学霸地位,将其他学说统统扫入尘埃。
如果文明可以孤立地发展,中国文明相对于周边一直是强大无敌,则儒家当然可以继续其万世帝王之师的地位。对于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儒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就文明的进步而言,儒家实在是一种破坏与阻碍的力量。任何一种剥削型的社会,都必然走向穷富极端分化的结局。封建社会,每一个朝代末期,总会让土地最终兼并到地主手中让农民这一群体最终变成流民。当流民举起反抗的旗帜,仇恨与屠杀就会成为毁灭文明的凶手。就历史而言,我们从中找不到儒家的解决办法。因为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儒家本身就代表着地主阶级的利益,士子多出于豪门,自己就是地主阶级。所以虽然土地兼并问题历朝历代都有贤者认识到,但却无法拿出根本有效的解决方法。变法者自己往往就是大地主,这种情况下很难指望改革变法的成功。
中国周边少数民族文明对中原文明的破坏,往往并非源自于其强大,而是因为汉文明自己的腐朽衰落。儒家空谈经义,蔑视实务,虽然高谈教化,“人人皆可为尧舜”,但在治国之道上坚持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愚兵之道不仅仅是降低了统治的难度,它还有一个更大的作用,就是降低了整个文明的生命力与战斗力。中原文明的进步并不意味着其天然的强大与不可战胜,差距并没有大到不可跨越。就冷兵器时代而言,汉文明的进步不能完全抵消草原民族的骑射优势。只有在火枪、装甲等热兵器出现后,草原民族才会彻底失去对农耕文明的抢劫优势。然而在儒家文化之下,工商业低下的社会地位决定了科技进步的缓慢,而腐朽的官僚系统更是视科技进步为洪水猛兽。火药在唐代已经得到使用,宋代已经出现了火器,明代的红衣大炮更是让努尔哈赤饮恨沙场,但是最终的结果是热兵器时代首先出现在欧洲。在三纲五常的伦理教化之下,汉民族成了顺从的羔羊。在春秋笔法的渲染之下,老百姓忘记了两晋南北朝时“灭汉令”下汉族几近灭杀的悲哀,更不知道元蒙铁骑下的140万成都居民尸骸曾经的痛呼。我们在痛斥侵略者的野蛮的同时,更加要反省自身,要反思中华文明何以几度陷入衰落甚至近乎灭亡的原因。
四
作为四大古国之一的中国,在古巴比伦、古埃及文明相继衰落亡之后仍能绵延至今,其文明的发展要相对幸运。这固然一方面是因为文明自身的强大与合理性,但同时也是因为周边文明的挑战力量有限。从地理环境而言,古印度文明最优,几乎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很少受到草原文明的侵袭破坏,而巴比伦文明最差,处于四战之地。中国则处于北方少数民族的不断侵袭破坏之下,文明的重心最终也由北方转移到了南方。幅员的广阔为汉文明绝处逢生提供了可能,强大的产出使得汉文明在政治清明之时尚有能力对草原文明做出反击。而印度文明缺少挑战,物产丰富下更多了醉生梦死的颓废,他们甚至于连中央集权的统一帝国都没能建立。
草原文明虽然曾经几度建立统一的大帝国,但是其在文明上的落后是全方位的,他们缺乏相应的政治、经济、文化积累,这使得其开国领袖死后往往帝国迅速崩溃。这也是汉文明几度衰落之后能够迅速重新崛起的原因。当然,汉文明即便亡国,也未必就彻底断去文明之传承,因为儒家为侵入者准备了大量的投降人士。虽然孟子提倡舍生取义,但儒家士子更喜欢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在家天下的政治传统面前,国家民族是一个淡化了的概念。个人以及家族的传承,更重于国家民族之兴亡。这种情况下,面对异族入侵,儒家产生了不少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义士,但更有相当多的“弃暗投明”的投降者。
在儒家的思想体系里,社会的道德准则源自于个体家庭的伦理,孝悌是整个伦理道德体系的基石,也因之,家族成为个体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责任。在家与国的关系上,家是第一位的,“亲亲相隐”即是例证之一。而国家,则是帝王家族的产业,君王有道,则辅之;无道,则去之。所以借此理论,投降者可以心安理得地背判国家,五德终始,明为火德,清为水德,此论一出,文臣武将纷纷正大光明投靠满清,努尔哈赤以小国伐大国的梦想于是实现,至于嘉定扬州的屠杀,又哪里能为这些投降了的地主阶级精英们在意呢。
女真族以数万之众起家,最终入关夺取天下,这是少数民族政权中罕有的案例,确实值得骄傲。但是如果没有大明王朝的土地兼并到极致而引发流民起义,后金政权没有机会。满清三百年江山,继续了历代封建王朝轻视工商的传统,将理学扼杀创新活力的特点发挥到极致,并配合以几年一次的文字狱,从手段与效果而言,非常的成功。蒙元不过统治了80年左右,而满族人数更少,却稳稳统治了近三百年,这种成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其血腥暴力手段,更是因为满清更为深入地融入了汉文明,充分利用了儒家的治国之道。如果不是西方文明在近代跨入资本主义时期并展开殖民扩张,我们很难想象在儒家影响下的中国文明还会持续多久的封建制度。但是儒家在巩固发展中国中央集权制下的封建文明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恰恰也成为中国文明近代落后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根本原因,这一点,是“五四”直到“文革”之间,儒家大受打击的缘由,也是我们在21世纪复兴中国文明时必须警惕儒家复兴的理由。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是以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为基础的,以前无古人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大无畏精神为指引,以个人、民族的平等和谐以及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民主参与为保证,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儒家文化的有益成分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合理地吸收,但绝不应该成为社会主义新文明的主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