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理解与误解：谈两种汉译《文化的解释》中的一些类似误译

谢国先

（ 三峡大学 武陵民族研究院，湖北 宜昌 443002 ）

格尔茨所著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1]有两个汉译本：纳日碧力戈等译、王铭铭校的《文化的解释》（以下称为上海本）[2]，韩莉翻译的《文化的解释》（以下称为译林本》[3]。两个译本出版至今都已有十余年，在学术界仍较有影响。但是，各自都有不少误译，其中类似的误译更是多达百余处之多。笔者选择其中的十余处类似误译进行简单讨论，希望有助于读者对格尔茨的理解，也借此增进翻译爱好者对译事之难的感性认识。

为便于讨论，笔者将这些误译分为较简单的误译和较复杂的误译两部分。

一、较简单的误译

较简单的误译主要是因为对单词的错误理解而造成的。类似的简单误译在两个译本中有数十处。现略举数例。

例1 上海本32页，译林本37页，原书29页

上海本：“啊，先生，从那儿以后全是乌龟。”

译林本：“唉，阁下，在那以后就一直是乌龟呗。”

原书：“Ah, Sahib, after that it is turtles all the way down.”

大地负于一只乌龟背上，这只乌龟趴在第二只乌龟背上，第二只乌龟趴在第三只乌龟背上，如此往下，无穷无尽。如不译出“down”在此使用的字面意义，则不能与书中乌龟叠罗汉式地背负大地的神话典故相照应。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啊，先生，那以后，往下一直都是乌龟。”

例2 上海本83页，译林本92页，原书74页

上海本：正如格拉尔德建议，这个问题的最终得到澄清，要通过计算机线路研究的进展，在计算机线路中，相同部件的简单增加，并不改善其性能；

译林本：这一争论可能最终会如杰拉德所说，依靠计算机线路研究的进展而被澄清，在计算机线路中，相同部件的简单相加并不能提高其性能；

原书：“This issue may eventually be clarified as Gerard suggests, by advances in work with computer circuits where performance does improve with a simple multiplication of identical units;”

“does improve”意为“确实改进，确实提高”。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如杰拉德所说，这个问题可能最终由计算机线路研究的进展而得以阐明；在计算机线路中，仅靠成倍增加相同部件就确实改良了工作性能；”

例3 上海本188页，译林本198页，原书164页

上海本：在大多数时间，对于大多数成员来说，莫佐库托的小区提供了多种生活方式，尽管它有物质上的不利条件并具有过渡性质；……

译林本：对大多数成员来说，大多数时间里，莫佐克托的半城市邻里关系提供了多种生活方式，尽管它有着不利的物质条件与过渡特征；……

原书：“For most of its members most of the time, a semiurban neighborhood in Modjokuto offers a viable way of life, despite its material disadvantage and its transitional character;….”

“a viable way of life”是“一种切实可行的生活方式”。其中“viable”意为“可存活的，行得通的”，被误译为“多种”。该词原书408页再次出现，上海本将其误译为“易变的”（459页），译林本将其误译为“可变的”（479页）。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在大多数时间，莫佐库托半城市化的居住状况虽说有其不利的物质条件和过渡性质，但还是为其大多数成员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生活方式；……

例4 上海本189页，译林本199页，原书164页

上海本：我已经指出，爪哇小区代表了社会的一个传统类型，它的成员“介乎于”某种程度上完全城市化的精英和某种程度上按传统方式组织起来的农民之间。

译林本：我已经指出，爪哇的卡姆彭代表了一种传统类型的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其成员处于城市精英与按传统方式有组织的农民“之间”。

原书：“I have already pointed out that the Javanese kampong represents a transitional sort of society, that its members stand ‘in between’ the more or less fully urbanized elite and the more or less traditional organized peasantry.”

“kampong”是城镇中背街的地方，容纳进城农民或农民子孙的大量简易而拥挤的竹房子（原书150页），可译为“棚户区”。“a transitional sort of society”不是“一种传统类型的社会”，而是“一种过渡型社会”。该词的类似形式“the transitional societies”（“过渡型社会”）在原书328页出现时，被两个译本误译为“传统社会”（上海本378页，译林本388页）。传统社会是与现代社会相对而言的概念。过渡型社会则是介于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社会。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我已经指出，爪哇的棚户区代表着一种过渡型社会，其成员处于差不多完全城市化的精英与基本上按传统组织起来的农民‘之间’。”

例5 上海本238页，译林本251页，原书210页

上海本：虽然看来极少有社会科学家从中读出很多含意，但人们现在大都同意隐喻在文献中使用广泛，……。

译林本：虽然几乎没有多少社会科学家读出多种含义，但关于隐喻……的文献很广泛，而且现在已达成了相当的一致。

原书：“Although very few social scientists seem to have read much of it, the literature on metaphor….is vast and by mow in reasonable agreement.”

“read”意为“阅读”而非“读出”。“in reasonable agreement”描述文献本身的特性，而不是人的行为。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虽然似乎极少社会科学家大量阅读过关于隐喻的文献，……但这种文献数量很大，而且现在相当一致，互不抵牾。”

例6 上海本322页，译林本339页，原书286页

上海本：……然而这个政府的权力主要和直接依靠缅甸人的文化优越感（即作为缅甸人的代言人）……

译林本：……该政党的力量主要和直接依据缅甸人的文化自豪感（这指的是作为缅甸人的代言人），……

原书：“…its power is mainly based on a direct appeal to the cultural pride of the Burmans (that is,speakers of Burmese),…”

括号内的内容是对（Burmans）的补充说明，而不是对“the cultural pride”的解释。两个译本不仅把这部分内容放错了地方，而且完全译错了：“speakers”是“操某种语言的人”，而不是“代言人”。“Burmese”是“缅甸语”，不是“缅甸人”。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该政党的力量主要基于直接借助缅甸人（即操缅甸语的人）的文化自豪感……”

例7 上海本401页，译林本411页，原书349页

上海本：一旦人们了解了这些人，或是猜出了什么，他们的陌生感（strangeness）也就不复存在了，而他们原本是可以呆在自己的村落里的；……

译林本：一旦这些人群被了解与猜测，他们的陌生

感就消失了，而且他们原本可以一直呆在自己的村庄中。

原书：“No sooner are such people known, or guessed at, than their strangeness drops away, and one might as well have stayed in one’s own village.”

“such people”指作为人类学研究对象的人们。“drops away”意为“逐渐降低”。“one”不指“他们”，即不指作为人类学研究对象的人们，而指泛称的某个研究者（人类学家）。两个译本中的“他们”，所指都不明确。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这些人一旦被了解，或被猜准，他们给人的陌生感就逐渐降低了，人类学家也就满可以呆在自己居住的村子里。”

对于一个认真负责的译者来说，这些较简单的误译应该尽量避免。不同的译者出现同样的简单误译，其原因更值得深思。

二、较复杂的误译

较复杂的误译主要是因为对原著内容的误解而造成的。这类误译在两个译本的类似误译中占大多数。现略举数例。

例8 上海本125页，译林本134页，原书109页

上海本：但问题本身并未解决，这不“仅仅”是心理学的（也不仅仅是社会学的）问题。

译林本：但是问题并未解决，它也不“仅仅”是心理学问题（也不仅仅是社会学的问题）。

原书：“But the problem will not go away, it is not‘merely’ psychological(nothing social is),…”

“nothing”（没有哪件事物）犹言“no problem…”（没有哪个问题）。“social”是一个后置定语，是“社会的”，而不是“社会学的”。括号内是顺承前句含义的另一句话，只不过因为承接关系而有所省略，补充完整应该是：“nothing social is psychological”。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但问题不会消失，它不‘仅仅’是心理学问题（任何一个社会问题都不仅仅是心理学问题），……”

例9 上海本154页，译林本162页，原书132页

上海本：它们没有什么共通之处，只除了都是这样一种复合体：马林诺夫斯基笔下著名的特洛布里安德人似乎平等地关注园艺仪式与贸易仪式。

译林本：这里没有相通之处，只有这样的复合体：马林诺夫斯基著作中著名的特罗布里恩德人似乎同等地关心园艺仪式及贸易仪式。

原书：“Nor is there commonly but one such complex:Malinowski’s famous Trobrianders seem equally concerned with the rituals of gardening and those of trade.”

“commonly”是“通常”，“but”意为“仅仅”。前文说澳洲土著居民、毛利人、爱斯基摩人、阿兹特克人、纳瓦鹤人等民族各有一种神圣的象征或象征复合体，本句提出不同情形，说特罗布里恩德人有两种这样的复合体，即园圃仪式和贸易仪式。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通常也不仅仅存在一种诸如此类的复合体：马林诺夫斯基描述的著名的特罗布里恩德人似乎就既关心园圃仪式，也关心贸易仪式。”

例10 上海本170页，译林本 180页，原书147页

上海本：男性户主邀请8个或10个邻居的户主参加；邻居不分居住远近，一视同仁。

译林本：这个家庭的男性家长邀请八至十个邻近家庭的男性家长来赴宴；邻居不分远近，同样看待。

原书：“The male head of the household invites the male heads of the eight or ten contiguous households to attend; no closer neighbor is ignored in favor of one farther away.”

分号后含义为：请客时须按居住地的距离远近，先请近邻，后请远邻，请满预定人数为止，而不能请了远邻不请近邻。全句强调请客的规矩，没说如何待客。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这家的男性家长邀请八至十位邻家的男性家长来赴宴；不可因为喜欢远邻而不请近邻。”

例11 上海本292页，译林本305页，原书257页

上海本：非洲的泛民族运动主要基于种族；库尔德斯坦的类似运动基于文化；老挝，基于几个掸邦的认同；而泰国又是基于语言。

译林本：非洲的泛民族主义运动主要是基于种族，库尔德斯坦是基于部落主义；在老挝是几个掸邦；在泰国是基于语言。

原书：“Pan-national movements in Africa are largely based on race, in Kurdistan, on tribalism; in Laos, the Shan States, and Thailand, on language.”

最后一个分句误译。“Laos, the Shan States, and Thailand”三者之间是并列关系。“the Shan States”属缅甸领土，不是“Laos”的构成部分。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在非洲，泛民族运动主要基于种族；在库尔德斯坦，主要基于部落主义；在老挝，在缅甸掸邦，在泰国，主要基于语言。”

例12 上海本365页，译林本378页，原书319页

上海本：在同一个民族中，对同一种信仰、做法、理想或制度，都有人斥责其落后，也都有人赞扬其体现了现代性；……

译林本：在同一个民族中，对每一种被谴责为落后的信仰、实践、理想或制度，又会被其他人赞扬体现了当代性的本质；……

原书：“For every belief, practice, ideal, or institution that is condemned as backward, one, often the same one and by the same people, is celebrated as the very essence of contemporaneity; …”

句首的“for”表示补充说明原因。前句说心智方面的社会变化多种多样且充满矛盾，故不易证明。本句中的“by the same people”（同一民族）正是具体地证明上述混乱和矛盾。两个译本都在“同一民族”中错误地区分出两类人，看似解决了混乱和矛盾，但却未能传达作者要强调的同一民族在对待同一现象时表现出来的混乱和矛盾。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因为，被谴责为落后的一种信仰、习俗、理想或制度，同样是它，经常又会被同一个民族赞扬为体现了当代性的本质；……。”

例13 上海本389页，译林本400页，原书339页

上海本：……许多学者对玛雅（把壮丽的社会宗教大厦从那种支撑它的相当普通的社区区分开来，从而解决了扑朔迷离的悖论）所作的那种研究，……

译林本：……一些学者对玛雅文明所做的研究（将辉煌的社会宗教大厦与那种支撑大厦的更为普通的社群区别开，并因此而解决了在混乱中的悖论），……

原书：“…and a host of scholars have done for the Maya(distinguished the splendid religious edifice of the society from the rather more ordinary sort of shifting cultivation community which underlay it, and thus resolved the paradox of Byzantium in a jungle) …”

两个译本都漏译“shifting cultivation”（轮作，轮垦）和“Byzantium”（拜占庭）。拜占庭是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首都，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作者用它借指玛雅人建立的城市。玛雅人生活在中美洲丛林中，却建立了奴隶制国家，有发达的城市，有金字塔等大型宗教建筑。原始丛林中存在着发达的城市和国家，这当然是一个悖论。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一群学者对玛雅所做的研究（将这个社会中辉煌的宗教建筑与支撑这种宗教建筑的极为普通的从事轮作的人群区别开，并因此而解决了丛林中的拜占庭这一悖论），……”

例14 上海本398-399页，译林本408-409页，原书348页

上海本：他觉得里约热内卢令人失望并不奇怪。比例全都错了。休格罗夫山（Sugar Loaf Mt.）太小了，环绕着它的山凹也不对劲儿，热带的月亮在简陋的小屋和平房的衬托下显得过分夸张。他作为一名迟到的哥伦布抵达那里，有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发现：“热带不像过去那么富于异国情调了”。

译林本：他发现里约热内卢时令人沮丧，这不奇怪。比例都错了。舒格洛夫山（Sugar Loaf Mountain）太小了，环绕它的海湾也不对，热带的月亮在贫民窟与平顶屋的衬托下显得过于暗淡。他像迟到的哥伦布一样来到这里，做出了一个取悦众人的发现：“热带不像过去那样富于异国情调了。”

原书：“It is not surprising that he finds Rio disappointing. The proportions are all wrong. Sugar Loaf Mountain is too small, the bay is placed the wrong way round, the tropical moon seems overblown with only shanties and bungalows to set it off. He arrived as a delayed Columbus to make a flattening discovery:‘The tropics are not so much exotic as out of date. ’”

这段两个译本中的这段译文有几处共同错误：“the wrong way round”并无“环绕”之意；“overblown”既非“过分夸张”，也非“过于暗淡”，而是“显得太大”；“flattening”不是“哗众取宠的”，也不是“取悦众人的”，而是“令人沮丧的”。 更重要的是，两个译本都把“not so much … as…”这个结构的含义理解错了。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无怪乎他觉得得里约热内卢令人失望。比例全错了。舒格洛夫山太小，海湾放错了地方，热带的月亮只有小棚屋来衬托就显得太大。他就像晚到的哥伦布，来这里做出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热带与其说是具有异国风情的，还不如说是过时落伍的’。”

例15 上海本425页，译林本 436页，原书370页

上海本：在小村里，这些排行名作为称呼和涉指最常用于儿童、青年和尚未生育的妇女。

译林本：这些排行名字在村庄中作为称呼和指涉，最常用于儿童和年轻人及没有生育过的女人。

原书：“These birth order names are the most frequently used terms of both address and reference within the hamlet for children and for young men and women who have not yet produced offspring.”

巴厘人的命名方式之一是按照出生顺序给孩子取名。这种名字叫“birth order names”，可译为“生序名”。上海本将其译为“排行名”，译林本将其译为“排行名字”，均不妥。因为汉语中的排行名字是按照出生顺序从老大到老二、老三……一直排下去的，但巴厘人以生序命名的名称只有四个，重复使用。

“young”修饰“men and women”，“who”指代“men and women”。巴厘人在对人群进行归类时，兼顾年龄和生育状况两个标准：将儿童归为一类，尚未生养小孩的年轻男女归为一类，已生养小孩的男女归为一类……。两个译本将同属一类的“young men and women who have not yet produced offspring”当作两类人，不合原意。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村庄内称呼儿童和还未生育后代的年轻男女时，不论是当面称呼还是背地里称呼，这些生序名都是用得最频繁的称谓。”

例16 上海本442页，译林本457页，原书389页

上海本：巴厘人在向他们（或者更准确一些说，当下在他们心目中的神）跪拜的时候，表达的不仅仅是对神力的承认。

译林本：在向这些神灵（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心中的神灵）跪拜时，巴厘人表现的不只是承认了神的权力。

原书：“Genuflecting to them(or, more precisely, to the gods for the moment resident in them) the Balinese are not just acknowledging divine power.”

句中两次出现的“them”都指神像，不指巴厘人。作者曾说，巴厘人信奉的神灵在岛屿中央的火山顶上有它们自己的家；神灵平时住在家里，寺庙举行仪式时，它们就离家来到寺庙中，暂居于神像内（原书177页）。

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为：“在向这些神像（或者准确地说，向当时寓居于神像中的神们）跪拜时，巴厘人不仅仅是在认可神的力量。”

以上是两种《文化的解释》中的一些误译实例。其中，比较简单的误译虽然仅仅是由于误解个别单词造成的，但它们对读者的误导作用却可能很大，不论是把“a viable way of life”误译为“多种生活方式”，还是把“a transitional sort of society”误译为“一种传统类型的社会”，都会引起混乱。比较复杂的误译，涉及对段落、篇章的理解，因此它们对读者的误导往往更严重。

[1]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C]．Basic Books，1973．

[2]（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C]．纳日碧力戈等，译．王铭铭，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C]．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