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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小说中的主体焦虑

2013-08-15周小莉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主体小说

周小莉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目前国内的卡尔维诺研究大多集中在其中后期小说的叙事艺术上,鲜有探讨其小说人物系列及其精神特质的。本文将研究聚焦在其小说人物的精神特质上,发现从处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路》到临终遗作《帕洛马尔先生》,卡尔维诺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一种家族相似性,即挥之不去的焦虑感。无论是未成年儿童,还是垂垂老者,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贵族,大多都是精神焦虑者。弄清他们焦虑的原因是理解卡尔维诺小说的一把钥匙。

结合卡尔维诺的生平和思想观念,可以发现作家往往把自己不同人生阶段的现实焦虑寄托在人物身上,并通过人物的思考表达自己对某一问题的思考。如果把卡尔维诺的小说连成一个系统,那么其中的主人公可分为三类:男性主体、理性主体、写作主体。对于男性主体来说,焦虑的是千百年来男性权威的坍塌;对于理性主体来说,焦虑的是混乱无序的世界;对于写作主体来说,焦虑的是原创力的失去,这些焦虑构成了卡尔维诺的创作动因,同时赋予卡氏小说极强的思辨色彩。

一、男性主体的焦虑

在男性叙事传统中,女性通常是非理性、黑暗、欲望、邪恶的代名词,从圣经中的夏娃到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总是扮演了男性诱惑者和毁灭者的角色。“这种阴茎之笔在处女膜之纸上书写的模式参与了源远流长的传统的创造。这个传统规定了男性作为作家在创作中是主体,是基本的一方;而女性作为他的被动的创造物——一种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体,常常被强加以相互矛盾的含义,却从来没有意义。”[1]

而卡尔维诺小说中的男性却失去了权威,迷失于女性的陷井中。这个女性编织的陷井无限丰富,不断增殖,无法整齐划一,充满了不确定性。男性主体在美杜莎的笑声中失却了理性,深深地陷入被女性所代表的神秘力量吞没的恐惧之中。

小说中不断重复着各种男性被女性征服的故事和意象。《通向蜘蛛巢的小路》中皮恩的主体身份就是被姐姐建构起来的,他从小失去双亲,在做妓女的姐姐照顾下成长,他对世界的最初认识就是从偷窥姐姐的卧室开始的。姐姐的生活围绕着性展开,皮恩的人格也围绕性建立起来,他看到蜘蛛吐出的黏液,就会想起男女交媾的场景。《命运交叉的城堡》中几乎刻画了所有类型的男人,有负心汉、痴情种、犹豫不决者、国王、魔法师、流浪汉……但他们大都被女性所掌控,处于失去自我的境地。小说中“幸存的骑士的故事”把这种状况推向极致,讲述了性别政治的颠倒,女性推翻男性成为新的统治者。《寒冬夜行人》中主人公男读者更是被女读者牵着鼻子走,他的寻书之旅由女读者开启,因女读者而变得诡异离奇,又因女读者而结束。

男性和女性形象因此而形成两个鲜明的系列,并且各自具有类型化特征:男性单纯、理性,女性复杂、疯狂。以《命运交叉的城堡》中“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为例,奥尔兰多是查理大帝帐下的著名骑士,凭借准确的判断和英勇的攻击赢得无数次战役的胜利。但当他陷入爱情落网后,就失去理智,抛却国家、荣耀,整日追逐安杰丽卡,安杰丽卡则如同蝴蝶的足迹一样难以捕捉。在小说中女人被比喻为树林、墓地、阴暗潮湿之所、神秘莫测之地,而男人则是在这些场所中的迷失者。他们起初被这里的神秘所诱惑,一旦进入其中便失去自我。

作为一个男性主体,卡尔维诺对生命的基本思考始于两性关系。他对两性关系的焦虑来自于以传统男性中心的立场观看女性,处理两性关系,当遇到的女性超出预期时,就感到失落、恐惧,不知如何是好,如同《寒冬夜行人》中的男读者一样。卡尔维诺的焦虑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以来男性们的普遍焦虑,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男性的地位受到挑战,在这种情况下,若继续以主人身份自处,自然会对现实倍感焦虑。

二、写作主体的焦虑

作为作家,卡尔维诺的主要焦虑来自于写作。1947年卡尔维诺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让他小有名气,甚至获得当时意大利批评界名人的赞赏。这对卡尔维诺是个极大的鼓励,此后几年他都以“流浪冒险风格的现实主义”定位自己的写作路线,“但写出的作品不是被撕成碎片就是受到师友们的否定而被抛弃。”[2]他的写作因此陷入停滞。后来虽然摆脱了窠臼,找到新的方向,但当新的写作方式成熟以后,他就感到陷入新的窠臼,必须再次突破。在《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等小说中,卡尔维诺塑造了一些苦闷的作家形象,他们都为保持独创性绞尽脑汁。

首先,作家面临着突破自身的压力。《寒冬夜行人》中的作家弗兰奈里是个畅销书作家,写了很多类型小说,具有自己的风格,广大的读者为他的小说着迷,许多伪书制造者也通过出版仿作赚钱。他当之无愧是大众阅读市场的领袖,控制着人们的阅读趣味,但却因无法走出固定模式而陷入写作困境。他觉得所有想到的都是以前写过的,写作失去了新的生长点,他想排除一切成规,甚至消除自我以达到完全自由的状态:“风格、爱好、哲学思想、主观意愿、文化修养、个人经历、心理因素、才能、写作技巧,等等,所有这些能使作品打上我的烙印的成分,我觉得它们简直是个笼子,限制我任意发挥。”[3]149-150

其次,作家还面临着如何处理与其它作家其他文本关系的问题。每当他提笔要写出什么故事时,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自己,而是俄狄浦斯、浮士德、哈姆雷特,他想要讲述自己的故事,最终却落入别人的叙述文本中。《命运交叉的城堡》中把这种状况加以放大,小说有很多叙述人,但他们从一开始就集体患上了失语症,只能凭借纸牌上的图画讲述自己的故事,但纸牌上的图画却指向无限的叙述可能。最终,叙述人失去了自己的故事,被混同在由纸牌编织的文本网络之中,正如克里斯托娃在《作为文本的小说》中对《让·萨德列》所做的分析一样,“此时的文本和外在的别的文本、和先行的异质的文学资料不断地进行对话,成为已经过去的时间(历史)和社会的组成部分。”[4]

这一矛盾几乎纠缠了卡尔维诺一生,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苦闷写作者的形象。《命运交叉的城堡》中,作家以叙述人的身份对自己不同年龄阶段的创作进行总结:少年时,意气风发,充满征服世界的激情,想通过写作传达真理;中年时,发现激情的虚幻性,于是回到书斋,在冷静与理性中埋头苦读,进一步探索真理;步入老年后,虽历经风雨饱读诗书,但却在先贤的典籍和话语中迷失了自我,只能玩弄文本的游戏,如同在集市上摆摊算命的人一样,靠调换纸牌的排列顺序愚弄观众,写作的实质由争取独创变成了纸牌游戏。争取独创的目标和这一目标的无法实现造成了卡尔维诺的写作焦虑。

三、理性主体的焦虑

卡尔维诺的父母都是科学家,使他从小就习惯于理性的思维方式,习惯于探求事物背后不变的规律,这与写作的随意性和变化性是相互抵牾的。因此,卡尔维诺的小说中常常表现主体面对感性世界的复杂多变时产生的深深焦虑,这种焦虑集中体现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帕洛马尔先生》中。

帕洛马尔是个执着的观察者,他总想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囊括在一个理性框架中。他不相信归纳法,认为人类经验不够准确全面,而公理则有更为牢固的稳定性,好的模式和公理如同一架完美的机器,各个部分都能巧妙配合,连贯一致地运转,而经验则千疮百孔。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的思维过程可以概括为:“首先,在思想上建立一种最完善、最符合逻辑、从几何学上讲最有可能的模式;第二,检验这个模式是否适合生活中可能观察到的实际情况;第三,进行必要的修改,使模式与现实相吻合。”[3]296这是一个演绎的过程,现实完全没有发言权,尽管它被模式加工、塑造、修改,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但帕洛马尔觉得这些都不值一提,他只需紧盯自己大脑中那张清晰的模式图,便能做到一劳永逸。但在实际观察中,他的模式却被不断变化完全无规律可循的现实打败,他越是想让经验服从,经验离他越远。在这些七零八落的经验产生的巨大离心力中,帕洛马尔感受到的不是发现真谛的快乐,不是模式得到验证的狂喜,恰恰相反,他得到的只是烦躁与眩晕。

小说一开始就讲帕洛马尔在岸边观察海浪,他不愿沉迷于观察本身,而是要通过观察达到预定的目标——用波浪的运动规律去解释浪头的起伏变化,准确无误地记录下一个浪头的特征,从而推广到整个海浪,对海浪这一自然现象得到根本认识。但浪头的实际情况很快就让他发现,这个目标几乎是无法实现的。首先,无论在横向还是在纵向上他都无法把接连在一起绵延不断的浪头互相分开,捕捉到一个单独的完整浪头;其次,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观察区,当一个浪头翻滚着达到岸边并消失后他原先确定的观察区也不复存在了。而且,海浪随着各种因素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任何一个来自外界的力量都有可能促使它转向、变大变小或消失。

帕洛马尔的初衷是通过模式突破人类认识的有限性,达到无限,而这样做的结果却让他囿于模式,距离无限更加遥远,他像个落网的飞蛾一样左突右冲。生命、沟通、文化这些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层面,他都想突破,但越挣扎被捆得越紧。在被否定的过程中,帕洛马尔进行着自己的认识论反思。他采用笛卡尔、胡塞尔曾采用过的悬置法,退回到了一切知识产生的起点……“为什么我的知识是有限的?我的身体也是的?我的一生不过百年而非千载?大自然有什么理由要我禀赋如此,要在无限之中选择这个数目而非另一个数目,本来在无限之中是并不更有理由要选择某一个而不选择另一个的,更该尝试任何一个而不是另一个的。”[5]帕斯卡尔的自问正好可以用来解释帕洛马尔痛苦的原因。

四、走出焦虑:克服本质主义

以上三种焦虑虽然表现各异,但它们产生的内在原因却是一致的,都源自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正如帕洛马尔一样,他不断变换认识世界的方式,无论是制定模式,还是感性观察,目的都是要达到事物本质,即人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世界才能获得最真实的本质。他希望自己能够同人类生活、同宇宙运转协调一致,并为此付出巨大努力,但每次以为自己探索知识的历程进入新阶段时,却发现世界还是支离破碎。

帕洛马尔对这一问题的解决方式也正是卡尔维诺走出以上三种焦虑的方式,即不再以某种本质强加在事物身上,而是接受世界的混乱无序,并容忍自己思想本身的混乱无序。当思维方式改变以后,帕洛马尔开始对不协调的东西产生强烈兴趣,例如长颈鹿奔跑时杂乱无章的步调和它身上不规则的斑点,鸟儿飞行时方向的多变性,鬣蜥的奇特外形等等。这些事物使帕洛马尔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它们一样杂乱无章,脑海里各种思绪仿佛互不相干,越来越难以使自己的思想处于和谐状态。

在主体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帕洛马尔不再将世界强行纳入自己的意识框架中,或者完全抹杀自己去追求纯客观地呈现世界,而是容忍二者同时存在,既承认主体的阐释,又在适当的时候保持缄默,服从事物自身的召唤。

当突破窠臼后,卡尔维诺重新面对两性关系、写作独创性问题以及不符合理性规范的事物时,就不再是焦虑,而是通向无限可能性的惊喜。对男性主体来说,女性不再是被动的客体和静止的空间,她的身体不再因被压制而只懂得简单地接受,她的创造力和才能得到肯定,女性不断地以自己丰富的生命冲击着男性象征系统,成为差异变动充满意义生机勃勃的场所,这促使两性关系变得丰富多彩;对写作主体来说,当他不再把作家看做文本的主宰者时,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游戏于文本世界中,真正享受到写作的乐趣;对理性主体来说,当他接受世界和自身的混乱无序时,内心才能得到安宁,体会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1]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65.

[2]Italo Calvino.Hermit in Paris[M].Penguin Books Ltd,p.163.

[3]吕同六,张洁.卡尔维诺文集:寒冬夜行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4]西川直子.克里斯托娃:多元逻辑[M].王青,陈虎,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9.

[5]帕斯卡尔.思想录:论宗教和其他主题的思想[M].何兆武,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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