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改定《大学》驳议
2013-08-15周伟明
周伟明
(1.遵义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管理学院,贵州遵义563002;2.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5)
一
王柏(1197-1274),字会之,婺川金华(今属浙江)人。曾自号长啸,三十岁后以为“长啸非圣门持敬之道”,遂改号鲁斋。一生不仕,尽力研讨性命之学,曾多次受聘在丽泽书院、天台上蔡书院任教,为金华朱学的代表人物,与何基、金履祥、许谦,并称“金华四先生”。
王柏著述非常繁富,据《宋史》有:《读易记》、《书疑》、《诗辨说》、《读春秋记》、《论语衍义》、《太极衍义》、《论语通旨》等。[1]然而其著作大多已佚,《四库全书》仅存有《鲁斋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录有《书疑》、《诗疑》。其诗文集《甲寅稿》亦已佚,明正统年间六世孙王迪裒集为《王文宪公文集》二十卷,由义乌县正刘同于正统八年(1443)刊行。
王柏作为宋末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为人“高明刚直”,思想活跃,然而他却遭到后世的激烈批评,其原因就在于王柏不仅删改儒家经典,而且其举动非常大胆。如《总目》卷二十称:“王柏、吴澄诸人奋笔而改经。”卷五十八又云:“王柏披猖恣肆,至删改孔子之圣经,咸预斯列,似为少滥。”以至于《四库全书》的编纂者指斥说:“然柏之学诋毁圣经,乖方殊甚;履祥则谨严笃实,犹有朱子之遗。”王柏删改经典的主要表现就是删改《尚书》与《诗经》,著有《书疑》与《诗疑》二书。《总目》评论王柏删改《尚书》云:“然柏之学,名岀朱子,实则师心,与朱子之谨严绝异。此其辨论《尙书》之文也。《尙书》一经,疑古文者,自吴棫、朱子始(见《朱子语录》)。并今文而疑之者,自赵汝谈始(见陈振孙《书录解题》)。改定《洪范》,自龚鼎臣始(见所作《东原录》)。改定《武成》,自刘敞始(见《七经小传》)。其并全《经》而移易补缀之者,则自柏始。”[2]又评论其删改《诗经》云:“《书疑》虽颇有窜乱,尚未敢删削经文;此书则攻驳毛郑不已,并本经而攻驳之;攻驳本经不已,又并本经而删削之。”[2]王柏删改《诗》、《书》的行为致令后世学者认为王柏对《大学》也做了改动。如清儒毛奇龄在《大学证文》中明确指出王柏曾经改定过《大学》,且于“朱氏元晦改本”之后列出了“王氏鲁斋改本”,但有录而无文:“王鲁斋柏谓:《大学》错简或有之,然未尝阙也,安事补矣?遂就本文略作移易,而其义已备,因有王氏改本。其分章节并前后次第,与朱氏改本同。”[3]可见毛奇龄明确指出存在“王氏改本”。朱彝尊在《经义考》中亦云:王氏柏《大学》,未见。[4]似乎他也怀疑有王柏的《大学》改本存在过。当代学者杨新勋在《宋代疑经研究》一书中说道:“我们认为王柏改本可能不是《大学》原貌,但它是合乎程朱理学思想的最佳改本方案之一,恐怕这是元明以来王柏改本倍受重视,也是清学用以反驳王阳明学派末流的原因。”[5]也明确肯定了王柏《大学》改本的存在。
二
那么,王柏是否曾对《大学》进行过改动?从种种迹象来看,王柏确实有改动《大学》的重大嫌疑。
首先,两宋时期“疑经惑古”思潮非常盛行。朱汉民认为:“疑经已经成为儒家士大夫中十分流行的风气,并一直由北宋影响到南宋。”[6]王柏身处宋末,不可能不受到当时这种思潮的影响,从而发生删改经书的行为,其对儒家经典《诗经》与《尚书》进行删改就是有力的例证。
其次,从王柏的学术传承来说,“王柏改动《大学》”一说从逻辑上也是行得通的。王柏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其祖父王焕章曾师从杨时受《易》、《论语》,又从朱熹、张栻、吕祖谦游。父辈皆及熹、祖谦之门。杨时号称“神童”,学者称之为“龟山先生”,据《宋元学案》记载:“杨时……熙宁九年进士。调官不赴,以师礼见明道先生于颍昌。明道喜甚,每言‘杨君会得最容易’。其归也,目送之曰:‘吾道南矣!’明道没,又见伊川于洛。”[7]王柏本人即为朱熹三传弟子。《钦定四库全书·仁山文集》“提要”云:(金)履祥受学于王柏,柏受学于何基,基受学于黄干,号为得朱子之传。由此可见,王柏实为宋明理学程朱一派的嫡传,这也使他在宋元之交的学术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众所周知,二程、朱子在宋明理学的发展过程中居功至伟,为达到垂言立教的目的,二程、朱熹不惜以疑经乃至改经的方式,一反汉唐注疏之学,以己意解经。二程、朱熹对《礼记·大学》篇的改动就是明证,而且,朱熹还对《易经》有过改动,把陈抟的《河图》、《洛书》并入《易经》,又怀疑《古文尚书》、《书序》、《毛诗序》。作为程朱的嫡传,王柏自然不会不受到疑经思想的影响而导致改经。
最后,王柏本身也确实有过对朱熹改定的《大学》不甚满意的言论,在与时人的学术交流中,他也表达了对他人修改《大学》的意见。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鲁斋集》中的《大学沿革论》、《大学沿革后论》及与时人的书信答论中得到印证。在《大学沿革论》中,王柏说道:
今《大学》之篇……惟有“格物致知”一传独亡……于是朱子不得已而追补之,字义非不亲切,旨意非不分明。熟复玩味,终是后世之词,不如古人之宽厚。而朱子亦自以为未善,故存……虽然,程朱三先生玩索非不久,离章析句非不精,而不以为传,何哉?予尝反复而思之。此传之亡也,我知之矣。此传错简于“至善”之下,其逃亡也为甚切,其掩藏也为甚密,其承上句也为甚紧。此三先生所以确然信之而不以为疑……此章若为经文,则上无所统,而下无所附,一也;两止字之相应承接固紧矣,两明德之相应而承接岂不为尤紧?二也;以朱子之所补,文体难于凑合,孰若移此章为传,而文气宛然,不失旧物?三也……“听讼”一章,原在“止于信”之下,程子进而寘之经文之下,朱子乃列于“诚意传”之上,曰:以传之结语考之,则其为释本末之义可知,以经之本文乘之,则知其当属于此。可见则知朱子亦未尝不以为当在此,八也……《或问》又曰:知止云者,物格知至,而于天下之事皆有知,其至善之所在,则吾所当止之地也。未尝不以知止为物格知至?十也。以朱子之语参互较之,则固以为“致格传”矣。然勇于补而不勇于移,何也?以“诚意”一章观之,至易箦前数日,改犹未了,假以岁月,乌知其不遂移也邪?[8]
在《大学沿革后论》中他又说道:
一日闻《大学》“格致”章不亡,不特车玉峰有是言也,自董巨堂以来,已有是言矣。考亭后学,一时尊师道之严,不察是否,一切禁止之。此言既出,流传渐广,终不可泯。乃欲以首章“知止”至“近道矣”一段充之,未免跃如其喜。是喜也,若为新奇,而然其意。非喜其新,而喜其复于旧;非喜其奇,而喜其归于常。以其不费词说之追补,而经传俨然无有亡缺。岂非后学之大幸?仆尝作沿革论,而犹有所未尽,既而以《大学》首章朝而读、暮而思,退一段读之数十百遍,又添此一段读之亦数十百遍,沉潜玩味,文从字顺,体正意足,然后知其不可不易也……仆昔谓,“知止”一章逃亡为甚,自今观之,正见拙而非巧也。然其错简于此,不为无其因,昔本在“止于至善”传之后,今乃逸在“止于至善”经之后。此错简之由也。非后世喜新奇而创为此论也……朱子又曰:《大学》首尾该贯,失了多年,猝急要讨寻不见,忽然讨见,即是元初底物事。[8]
显然,从上述两段内容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王柏认为朱熹《大学》改本犹未“尽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朱熹所补之传文第五章“格物致知”传在文词方面与《大学》整篇文风存在差异,“不如古人之宽厚”;“朱子之所补,文体难于凑合”。第二,王柏“仆昔谓知止一章逃亡为甚”之言,表明他曾经怀疑朱熹改定的《大学》存在错简。因为经过朱子改定的《大学》在体系编排上分为经一章、传十章。其中传文前三章乃在于释“三纲”,然而“八目”却只有七章,没有八章。传文释“三纲八目”应该合起来是十一章才合理。且朱熹又有过“《大学》首尾该贯”的言论。所以,王柏对朱氏《大学》改本才有“错简”之疑。不过,当其他学者认为“格致”章不亡的时候,王柏因为“尊师道”之故,对这种观点并未在意。第三,通过反复颠倒阅读《大学》,王柏最后接受了“格致章不亡”的观点,指出了朱熹曾经认为“知止”一段与“格物致知”一章思想融贯的想法,但朱熹并没有把该段移到“格物致知传”中,并分析了朱熹“勇于补而不勇于移”的原因,认为朱熹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改移。
三
综合上述,“王柏改定《大学》”之言似乎已成确论。然而笔者认为其中存在着种种疑点。
第一,毛奇龄与朱彝尊同为清初著名的大学者,且其生活年代大致相同,为什么毛氏言之凿凿,断定“因有王氏改本”,而以朱彝尊这样“博识多闻”的学者,却断之以“未见”?毛氏确实要比朱氏年长几岁,然从《大学证文》与《经义考》的成书先后来说,《经义考》成书在前,《大学证文》成书在后。周怀文在其学位论文《毛奇龄研究》中认为,“奇龄以为《大学》无古今文之殊,所传亦无石经本、注疏本之异……见朱氏遂作此书,备述诸家《大学》改本之异同。其书作于史馆而成于家,后见朱氏《经义考》,增入《大学》改本数十本,重汇一卷。”[9]由此可知,毛奇龄在撰写《大学证文》之前读过朱彝尊的《经义考》,那么,他为何作出与朱氏不同的判定呢?
在《大学证文》卷二中,毛奇龄说道:近姚安陶珽重辑《说郛录》,竟以此伪本(按:正始石经本)刻之卷首,曰“石经古本”,因陶九成原有校刻《古本大学》,而以此补列其先,并作两本,又增此八字(笔者注: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八字),此照伪抄本,删去。
原来毛奇龄在撰写《大学证文》之前参阅了陶珽的《续说郛》(又名《说郛续》)。陶氏何许人也?孟青在其学位论文中写道:
陶珽,姚安人,生于万历元年(1573),号稚圭,又号天台居士。幼年即有志于学,时值李贽任姚安知府,收徒授业,“珽即游于李卓吾之门”。万历十九年(1591)中辛卯科举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陶珽中庚戌科进士,从此步入仕途,历官七任,皆有政声。晚年辞官归里,从事整理乡邦文献、培育地方人才及著书立说等活动。陶珽在学术上有多方面的造诣,就文学创作方面言之,亦为楚州文人中之名家。他的诗文,曾被时人称为“海内之绝”。陶珽之诗文集名《浪园集》,《云南通志》存其目。陶珽还辑有《四大家文选》八卷,《续通考·集部诗文》存其目。《姚安县志》于“文征·论事记事”之文中选录陶珽文三篇,即《赵公生词记》、《古庭祖师语录叙》、《李卓吾先生祠堂记》。[10]
另外,《总目》卷一百三十二介绍陶氏所著的《续说郛》云:《续说郛》,四十六卷,明陶珽编……是编增辑陶宗仪《说郛》迄于元代,复杂抄明人《说部》五百二十七种以续之。其删节一如宗仪之例,然正、嘉以上,淳朴未漓,犹颇存宋元《说部》遗意。隆、万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尙,或淸谈诞口,学晋、宋而不成;或绮语浮华,沿齐、梁而加甚。著书既易,人竞操觚,小品日增,巵言叠煽,求其卓然蝉蜕于流俗者,十不二三。珽乃不别而漫收之,白苇黄茅,殊为冗滥。至其失于考证,时代不明,车若水之《脚气集》,以宋人而见收;鲜于枢之《笺纸谱》,以元人而阑入,又其小疵矣。
据上可知,陶珽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学者,其著述收书冗滥且考证粗陋。那么,是不是毛奇龄剿袭了陶珽《续说郛》中的说法呢?笔者通过查阅陶珽的《续说郛》,其中摘引了李豫亨《推蓬寤语》中的一段话:《学》、《庸》、《语》、《孟》,千古人人尽读,亦有承袭之误者,如《大学》缺“格物致知”之释。近时诸公欲移“知止而后有定”二节附于“听讼,吾犹人也”之下以补之,而以“古人明明德”节直接“在止至善”之句,甚为直截,足称全书。[11]
原来陶珽所记又是出自李豫亨。关于李豫亨的生卒年,文献不载。不过,他在《推蓬寤语》中提到了“道林先生”,有“道林先生虽不屑艺数之学,其于天文、地理、星历、律算、诸子百家,往往能涉其大概。”[11]可知李豫亨应该和“道林先生”大致同时。据《总目》卷九十六有:“《道林诸集》,明蒋信撰。信,字卿实,武陵人,嘉靖壬辰进士,官至贵州提学副使,尝师王守仁,又师湛若水,《明史·儒林传》附载若水传末。”则李豫亨所说“道林先生”应该就是指蒋信。蒋信(1483―1559),《总目》录有其著作《道林诸集》及其门人姚学闵所编之《蒋道林文粹》九卷。另外,《千顷堂书目》卷二又录有蒋信《古大学义》一卷。
据以上所述,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情况大致是这样的:陶珽在《续说郛》中摘引了李豫亨的《推蓬寤语》当中的一段话,而这段话很可能是李豫亨在与蒋信的交往中或者是前者读过蒋信的《古大学义》之后而写下的,故才有了陶珽《续说郛》中的那段记载。然而,李豫亨此处用“诸公”二字,并未明确指出是王柏欲改动《大学》,且其中用一个“欲”字,说明改动《大学》之事在当时并没有付诸实行。而蒋信与王柏相去200余年,他尚且作如此之论,足以证明王柏确实没有改定过《大学》。
另一方面,朱彝尊作为清初博学多闻的学者,应该是读过陶珽的著作的,然而在《大学》改本问题上,他表现得谨慎。《四库全书·经义考》“提要”云:“是编统考历朝经义之目,初名《经义存亡考》,惟列存亡二例,后分例:曰存,曰阙,曰佚,曰未见。因改今名。”可知,《经义考》本来打算对此前之书籍以“或存或亡”两种体例加以断定,后来增加为四种体例。朱彝尊对“王氏柏《大学》”既不曰“存”,又不曰“阙”,也不曰“佚”,而断以“未见”二字。这是为何呢?这正是朱彝尊作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之品格的体现――不知者则存疑,同时这也正是朱氏高明之处。因为“未见”二字在此处至少可以有四种理解:一,本来没有,固无从得见;二,现有,惜乎未尝见;三,曾有,而不可见;四,曾有?未见。第二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第三种与“佚”意思相同。然朱彝尊并没有断以“佚”,而说“未见”,很明显,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笔者认为,朱彝尊此处的“未见”二字应该是持第四种意思,也就是说,朱氏在经过一番“穷极搜罗之功”而不可得的情况下,无奈才断之以“未见”。其中的意蕴,也确实耐人寻味。综合上述,断定有王柏《大学》改本存在的结论,乃是出自毛奇龄本人,其错不在陶氏。
第二,王柏是在听过车若水关于《大学》的修改意见之后才提出了自己对修改《大学》的建议,而此前对别人提出的修改意见是“不以为然”的。这在《鲁斋集》卷八“答车玉峰”中有详细的记载:
某伏蒙颁教《道统录》三巨编,盥手庄诵,大哉书乎!……外蒙赐谕《大学》“致知”章不亡,尤见洞照千古,错简纷纠,不能逃焉。已经二程、朱子各有定本,而尤未尽,甚矣!考古之难也。某亦尝见人说“听讼”章为“致格”传,不敢以为然。今若合此一段共为一章,却自分明。程伯子改本亦以“知止”接“至善”,但首章三传亦在前,次方及八目。以此观之,“知止”为传词,亦是一证。“知止”既是经文,而后无传,此尤分晓。使朱子得闻此语,岂不莞尔一笑?今若以程伯子本移“知止”于八目之后、“诚意”章传之前,尤为省力。前三纲自为经传,后八目自为经传。未知高见以为如何?
而据《万姓统谱》卷三十六,车若水与同郡周敬孙、杨珏、陈瑞、黄超然、朱致中、薛松年俱曾师事王柏。那么,王柏会不会把弟子车若水的“学术成果”据为己有呢?从王柏的为人及其学术道德来看,这一点完全可以否定,因为王柏在《鲁斋集》中有多处言论严厉指责学术剽窃的行为。如卷九“家语考”中有:于斯时也,七十子既丧,而大义已乖,骎骎乎入于战国矣!各剽略其所闻,假托其所知,纵横开阖,矫伪饰非,将之以雄辞诡辨,以欺诸侯,以戕百姓。卷十九“祭松下胡子升”又有:呜呼!俗弊道衰,大雅不作,学不为己,工乎剽掠,投时射利,不知愧怍。一与己异,立号嘲谑。因此,像他这样“高明刚正”、对学术剽窃行为深恶痛绝的知名学者,显然不可能把其弟子车若水的“学术成果”窃为己有的。
第三,金履祥在《仁山文集》“又率诸生祭文”中云:“盖自先儒犹有未竟之言,而近年浸有不一之见,先生执明睿之高标,以义理而刚断,开图书之妙机,辩风雅之淫撺,折群言之纠纷,分诸书之经传。”[12]其中“分诸书之经传”似乎指王柏改动《大学》之事。然而此处亦有三点不可理解:其一,如果金履祥所言“诸书”仅指《大学》,那么,他为何不直言“分《大学》之经传”呢?如果“诸书”泛指儒家经典(尤其是《尚书》),则金履祥在此犯了一个学者不应该犯的错误,即除了《大学》之外,其他儒家经典经与传界限分明,又何必曰“分”呢?因此,作为一个著名的学者,他应该不会犯这个常识性的错误。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金履祥在此仅仅是为了行文的需要而作如此之言。其二,程朱一系素来师道非常严格,然而金履祥所著之《大学疏义》为何完全以朱子《大学》改本为蓝本,而不采用老师王柏的改本呢?这也是非常不可理喻的。从《仁山文集》中金履祥与其师的诗词唱和、《鲁斋先生文集后题》及其为乃师所作之祭祀文来看,金履祥对王柏是推尊有加的。然其著述均未记述王柏改定《大学》一事。假定王柏曾经改定过《大学》,那么,依照前述王柏之言“前三纲自为经传,后八目自为经传”,则王柏改本在章节、前后次序上应该是这样的:把经文中的“知止而后有定……则近道矣”一段抽取出来调整至“子曰:听讼……此谓知本”之后,“此谓知之至也”之前,构成传文第五章,朱子所补之“格物致知章”后移为第六章,“诚意”及后面诸章节依次后移。如此,则王氏《大学》改本变成了经文一章、传文十一章,传文十一章刚好与“三纲八目”相配。如此则王柏《大学》改本在文章结构上比朱熹改本多出一个章节,但更加完整,在义理上更加融贯。那么,金履祥不可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弃之不顾的。其三,朱熹曾经将修改序定的《大学章句》、《中庸章句》和《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合并为《四书章句集注》,并于l182年首次刊印,故此才有了“朱氏元晦改本”。后世《大学》改本如“蔡清改本”、“高攀龙改本”等均曾刊印流布。如果王柏确实曾经改定过《大学》,则不可能不刊印。因为按照两宋印刷出版业之盛和王柏当时的学术影响而言,王柏改定朱子亲定之《大学》一事,在当时的学术界不可能不引起强烈反响,而唯利是图的书商自然不会放弃上门请求将王柏改定之《大学》付诸刊印的机会。然而,关于这些情况,时人与后世文献居然没有记载。如与王柏大致同时的叶绍翁,长期隐居钱塘(今杭州),与王柏曾经任教之丽泽书院所在地——浙江金华并不远,然其所著之《四朝闻见录》竟然没有提及王柏,更别说王柏改定《大学》之事。稍后于王柏的王应麟在浙江为官十余年,其所著《四明文献集》仅录“王柏特赠承事郎诰”一事。金履祥之弟子许谦所著《读四书丛说》也不见录此事。《四库全书总目》居然也没有提到王柏改动《大学》之事,但对他删改《诗》、《书》之事言论颇多。
最后,即使如毛奇龄所言,王柏曾经改动过《大学》,那么他所说的“王氏改本”在章节上不可能与朱子的相同。
综合上述,“王柏改定《大学》”的说法是不可信的。笔者以为,王柏确曾有过对朱熹改定之《大学》存在“错简”之疑,也曾在听过车若水的《大学》修改意见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但并没有改定过《大学》,也不存在所谓的“王氏鲁斋改本”流行于世。而之所以毛奇龄有“因有王氏《大学》改本”的说法,完全是出自他的主观臆测。而朱彝尊可能是因为读了金履祥《仁山文集》中的“分诸书之经传”,怀疑王柏曾经改动过《大学》,但又苦苦搜寻而终不可得,无奈之下才断之以“未见”。当代学者杨新勋则是在缺乏审慎考证的情况下袭用了毛奇龄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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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元)金履祥.仁山文集(四库全书)[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