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格信任到制度信任: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模式的变迁
2013-08-15段慧丹
段慧丹
(华东师范大学 政治学系,上海 200241)
信任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依赖关系,这种依赖关系进入政治领域之中就被称为政治信任。政治信任是个人或组织对政治系统内各要素以及各要素之间关系的价值认同和责任期待,可以说,政治信任是影响政治主体存续之合法性的重要因素之一。R.M.Cleary和C.S.Stkoes在一项研究中将政治信任模式分为人格信任和制度信任。①其中,人格信任是基于个人对政治领袖人格化的信任;制度信任是指对现代社会中政治权力运行受制度、规范、准则等限制和约束的认同与期待。当代中国是一个拥有深厚人格信任传统的国家,从新中国成立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中国政治文化、政治形态以及政治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政治信任模式随之也发生了相应变迁,政治信任模式逐渐由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变迁,呈现出“人格信任逐渐衰微,制度信任缓慢发展”的变化趋势。
一、建国后人格信任模式的形成
建国初,人们的政治信任集中表现为对国家领袖和党政官员的人格信任,尤其是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成为当时政治信任的核心。“在毛泽东时代,意识形态高度集中,国家的要求就是个人的要求,国家提倡和推崇的就是个人的选择目标”,②对毛泽东个人魅力的崇拜和政治人格的信任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1、从政治信任的主体看: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并没有完全摆脱“君尊臣卑”的传统观念,“礼制”的社会伦理熟谙于心,封建等级观念仍然支配着施信者的行动。他们对新政权充满感激和认同,认为以毛主席为核心的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艰苦奋斗,赢得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带领中国人从此翻身做主人,整个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群众给予党和国家最高程度的肯定和拥护,同时,对党的领袖毛主席表达了最高的尊崇和信任。当时人民群众的政治信任全然内化于对毛主席个人人格的狂热崇拜之中,一句“毛主席万岁”喊出了人们对毛泽东君王般的尊崇。
2、从政治信任的客体看:建国后,我国的经济体制主要借鉴苏联经验建立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模式,政治体制则确立了权力高度集中的集体领导模式。然而,政治统治模式并没有按照当初集体领导的趋势发展,而是演变成了革命领袖一人独大的发展模式。建国初期各项制度法规尚未建全,缺乏对个人权力的有效制约,在监督和制衡机制空白之下,个人崇拜和个人专断就有机可趁。
3、从政治信任的媒介看:建国后,信息传播与舆论监督掌握在党和政府手中,由于当时客观的国内外环境,需要确立党的绝对权威。于是,在宣传上曾长期把党的集体领导说成毛泽东个人的领导,多讲毛泽东个人的贡献,有意回避集体领导的智慧。所以,全国上下对党和毛主席的忠诚与崇拜无以复加。1966年6月7日,《解放军报》发表的社论指出:“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命根子。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样的‘权威’,谁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都要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③
4、从政治信任的环境看:建国后,我国逐渐形成了以党为中心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建立了全能主义的政府。它几乎垄断了所有资源,这种资源不仅包括物质资源,还包括控制人们思想和行动的意识形态资源,国家对社会生活进行了严格和全面的控制。正如《极端的年代》中对苏联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的描述,“这个政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但要全面整体地控制其人民生活、思想的各个层面。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但凡可以之处,也完全受制于整体制度的目标与成就。至于目标为何,成就何在,则由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界定指令。”④文革十年就是这一极端年代的集中体现,人们完全处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对毛泽东的迷信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二、改革开放后从人格信任到政治信任转变的启动与深化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进入社会转型的关键期。传统社会结构向现代社会结构转变带来整个社会的全面变迁。事实表明,社会的深刻变革改写了我国社会发展的传统路径,推动了政治信任结构的变迁,为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的转变增添了动力。
1、从人格信任到制度信任转变的启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后,中国开始进入全新发展阶段,社会结构发生根本转变,政治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政治信任模式开始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转化开始启动。改革初期,政治信任表现出鲜明的制度特性,不同于文革时期狂热的个人崇拜,过渡时期的政治信任更趋于常态化和理性化。所以,邓小平在1989政治风波之后主动要求从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上退下来,并且说“把一个国家、一个党的稳定建立在一两个人的威望上,是靠不住的,很容易出问题。”⑤
从政治信任的主体看:改革开放后,人民逐渐摆脱国家意识形态的严密把控,获得人身与思想的双重自由,个人意识不断增强,政治信任感得到提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工作重心和发展方向转移到经济建设领域,人民群众开始摆脱政治运动而投身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当中。在市场竞争中,市场交易行为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的交往行为,相对平等的交换关系,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对市场交易原则的认可。这种经济领域中的信任反映到政治领域,就体现为人们对制度化信任的需求。
从政治信任的客体看:党和政府在改革开放中逐渐成长起来,积极调整政治职能,下放政治权力,改变全能主义政府无所不包的全面控制状况,淡化意识形态和阶级标签,重新确立经济发展的目标。同时,再也不能通过调动人们的政治热情来发展经济,而是必须形成一套调节市场主体利益的基础性制度规范,才能更好地回应民众的要求,以“四项基本原则”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道路是需要长期坚持的,因此,人格信任仍然会存续,制度信任则需时间加以完善。
从政治信任的媒介看:80年代之后,我国的新闻传播事业快速发展,媒介在政治信任结构中的功能逐渐凸显。传统媒体比如报纸、电视、广播逐渐摆脱“官方喉舌”的角色地位,恢复到媒体流通信息、舆论监督的正常地位上来,逐渐减少了意识形态的宣扬,信息报道面得到拓宽,满足了人们对信息的渴求,真正履行了媒体的社会角色——社会监督,实现政治信任主体与客体的信息对称,有利于常态政治信任的发展。
从政治信任的环境看:政治社会环境与结构发生了一系列深刻的变化,由传统高度集中的同质性社会转变为利益多元化的异质性社会。尤其在市场经济慢慢成熟之后,原来被集体主义经济压制的个人利益得以解放,物质利益成为人们交往的中介,个人主义泛滥,人们在市场中不再依赖于私人关系间的人格信任,而是迫切需要具有权威性和法治性的制度约束机制。1986年,邓小平重提政治体制改革:“现在看,不搞政治体制的改革不能适应形势。改革,应该包括政治体制的改革,而且应该把它作为改革向前推进的一个标志……一九八零年就提出政治体制改革,但没有具体化,现在应该提到日程上来。”⑥至此,政治信任模式由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转变开启。
2、从人格信任到制度信任转变的深化。1992年,党的十四大正式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此中国进入了改革的纵深阶段,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各个方面都发生了深刻变化,政治信任的结构和模式也发生了巨大转变,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深入转化。
从政治信任的结构看:政治信任出现了中央与地方的结构性失衡,被称为“政治信任层级化”,即行政层级越高,受到的信任越强;行政层级越低,受到的信任越弱,用通俗的话表达就是“中央是亲人、省里是好人、县里是坏人、乡里是恶人”。政治层级化蕴含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民众对基层和地方政府信任程度低,必然导致问题和矛盾焦点上移,导致中央政府政治效能降低,政治权威下降和政治信任缺失,不利于维护政治统治的合法性。另一方面,转型期我国的政治信任状况不容乐观,政府信任度降低。人与人之间,人与政府之间充满了怀疑、猜忌和不信任的政治心态,整个社会充斥了焦虑、恐慌和躁动,特别是频繁发生的社会泄愤等群体性事件表明,中国政治信任的磨损已经比较严重,政治信任危机严峻化。
从政治信任的主体看:改革深化期,人们更加期待进行具有稳定性和有效性的社会制度化建设,越来越强调个人权利和自由,公民意识逐渐觉醒,他们不再满足于对个别政治领导和团体的信任,而是渴求制度化的信任机制。首先,在市场经济竞争中,公民开始去意识形态化,要求满足个人物质利益,通过市场的竞争与交换打破原来狭窄的信任半径,人际间的人格信任不再适应市场的流动与风险,以契约和认同为前提的制度成为人们信任的保障。其次,公民维权意识提高。在市场经济中,公民的个人权利遭受侵害时,通过法律法规讨回公道,逐步认可制度的公平裁决。最后,在政治实践中,人们学会了如何进行政治沟通、如何参与政治事务,锻炼了协商、谈判、妥协的政治参与技能,人们的公民意识和政治技能得到提高,适应了公民社会发展的要求。
从政治信任的客体看:制度改革促使政府由管理型向服务型迈进,行政效率得以提高,国家法治化建设取得进展。转型期制度化建设取得的最大成就是实现从“人治”向“法治”的转变,健全的法律法规为制度信任提供了保障,法律观念的形成,彻底根除了人们脑海中残留的“人治”理念,为制度信任提供思想基础。
从政治信任的媒介看:20世纪90年代后,全球进入信息化社会。新型媒体的信息传播速度更快,容量更大,能够更好地发挥舆论监督的功能。新型媒介参与政治信息传播,严重挑战了官方媒介传统的宣传功能,增强了普通群众对政治权利的监督和制约,也促进政府及时关注民生民意,从而能够促使良性政治信任机制的构建与运行。
从政治信任的环境看:改革进入纵深期后,我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变,公民社会伴随转型逐渐生成。一个运转有序的公民社会中,健全的政治制度和政治体制能够促使公民由人格信任向制度信任转变,公民的政治行为能力和公民意识越强,选择制度信任的可能性和机会越强。制度为公民社会的权力运行和政治承诺奠定了基础,公民社会迫使政府认可权力的分配和承诺的兑现,这进一步强化了公民的政治效能感,为制度信任的深化提供了更大可能性。
三、制度信任:现代国家建设的向度
现代国家最显著的特征即是建立了一套健全有效的制度体系,涵盖经济、政治、社会等各个方面。在现代国家运行过程中,国家权力体系和组织架构必须遵循规范的制度,受法律规则的约束,行政体系中的各项事务都具有相关制度规范。因此,具体负责行政事务的人员无法独断专行,国家处于监督之中,缺乏人格信任生存的政治空间。所以,现代国家的政治信任主要表现为制度信任。
现代国家中,政治制度的供给能力将直接影响政治信任的水平。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提出政治经济体制改革,能否成功转型为现代文明国家,关键在于能否进行全面的制度革新,建立社会主义的现代国家体系。邓小平同志曾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一文中指出:“为了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为了适应党和国家政治生活民主化的需要,为了兴利除弊,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以及其他制度需要改革的很多。”⑦“我们过去所犯的各种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⑧目前,处在转型期的中国在制度建设方面取得了实质性的进步,比如完全确立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政治协商制度的政治地位;完善了司法监督机制,将依法治国上升为国家宪法原则;民主制度建设取得重大进展,实施政务公开制度、建立公务员制度、实行竞争上岗和民主选举等。但是,中国现代政治制度的建设还存在很多不足和需要完善的空间,需要进一步深化体制改革,完善制度和法治建设,为当代中国的制度信任提供制度支持。
注释:
①R.M.CLEARY&C.S.STOKES:《DemocracyandtheCultureof Skepticism:PoliticalTrust》,ArgentinaandMexico:RussellSageFound ation,2006年版,第 4页。
②杨继绳著:《邓小平时代: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纪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页。
③柯云路:《极端十年:文革时期让人崩溃的个人崇拜》,http://blog.ifeng.com/article/17926867.html
④霍布斯鲍姆著:《极端的年代》,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81页。
⑤⑥《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25、160页。
⑦⑧《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22、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