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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身份与人的责任——重读《小艾友夫》

2013-08-15张晓舒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兽性伦理理性

李 纲,张晓舒

(1.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中文系,武汉430073;2.华中师范大学职业与继续教育学院,武汉430079)

在易卜生辉煌的创作生涯中,1894年出版的《小艾友夫》是一部较受中国读者冷落的作品。不仅各种版本易卜生作品选集中难觅《小艾友夫》的身影,而且学术界目前还没有一篇专论这部戏剧的论文。事实上,《小艾友夫》不仅在中国遭遇了知音难遇的处境,在西方学术界也没有获得应有的认可,大部分学者都认为这部戏剧只是易卜生晚年的一部平凡之作。例如哈罗德·克莱芒就曾指出,“《小艾友夫》的每个‘片段’——在情节线索和构思寓意等方面——都是清清楚楚的,但整个戏给人的印象却是模糊的、漂浮的,因而显得平平淡淡。”[1]222然而,如果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对这部戏剧加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小艾友夫》是一部被严重低估了的作品。这部作品一如既往地体现出易卜生戏剧深邃的道德洞察力和深切的道德关怀,不仅针对人性中的痼疾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严厉的拷问,并且在此基础之对于人类应该如何克服人性中的痼疾,实现自我的道德完善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从而以其深邃的伦理内涵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富有启发的道德范例。

一、沃尔茂的身份选择与人的责任

戏剧的叙事始于主人公沃尔茂对于自己的伦理身份所做的一个选择。沃尔茂是一名中年知识分子,一直在写一本名为《人的责任》的书,并将其视为自己终生的事业。为了完成这一事业,沃尔茂呕心沥血,“整天伏在书桌上,有时候还弄到半夜”[2]115。可是有一天,沃尔茂突然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决定不再继续写《人的责任》,而是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实现我的‘人的责任’”[2]117,将培养自己的儿子小艾友夫作为自己最重要的事业。从表面上看,沃尔茂面对的是一个人生志向的选择问题,即到底是通过写作来阐述人的责任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实践人的责任。但就实质而言,他面对的其实是一个伦理身份选择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选择做一个学者还是做一个父亲。作为一名学者,他当然应该努力去完成自己的学术研究,为社会贡献新知;而作为一个父亲,他当然应该尽心培养自己的儿子,让小艾友夫健康快乐地成长。沃尔茂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改变人生志向时也说“从今以后我要做艾友夫的父亲。”[2]116。也就是说,他要放弃学者的身份,选择父亲的身份。

沃尔茂选择做一个父亲,这个选择本身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问题。任何一个社会个体都是身处于一个由血亲、制度、伦理以及各种人际关系编制而成的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并且通过不同的社会关系与其他的社会个体建立起不同的关联,从而获取自己不同的伦理身份。以沃尔茂为例,对小艾友夫而言他是父亲,对吕达而言他是丈夫,对艾思达而言他是哥哥,而对于他的读者而言他是一名学者。换句话说,每一个社会个体都是同时身兼多种伦理身份的,而且大多数的伦理身份彼此之间并不构成冲突。沃尔茂想做一个好父亲,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好学者,所以吕达才会对沃尔茂的决定提出疑问“你不能为自己和艾友夫同时出力吗?”面对这样一个合理的疑问,沃尔茂的回答却是“不行,办不到!在这件事上头,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儿”[2]117。那么,为什么完全可以同时兼顾的身份到了沃尔茂这里就成了非此即彼,难以两全的选择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要弄清沃尔茂放弃学者身份,选择父亲身份的原因。一直以来,在沃尔茂心目中,自己身为学者的身份要比其他所有身份都更为重要。沃尔茂虽然出身贫寒,但并不甘于平庸。他想通过那本《人的责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学者。他娶吕达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有了妻子的财富,他便可以不再为生计发愁,心无旁骛地去从事研究。可以说,正是因为沃尔茂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学者,他才成为了吕达的丈夫和小艾友夫的父亲。婚后,沃尔茂依然将学者身份置于自己生命中的首要位置。他整天忙于写作,很少顾及妻子,以致于吕达觉得丈夫的工作是隔在自己和丈夫中间的一堵墙。对于儿子,沃尔茂也并不上心,“常是整个半天都不瞧他一眼”[2]164。而他放弃学者身份,表示要将父亲作为自己最重要的身份,也并非如他所言,是出于对儿子的关爱。吕达就曾指责沃尔茂“你撇下那部书不是因为爱他(小艾友夫)”,而是“因为你心虚,信不过自己”,“因为你后来怀疑自己在这世界上能不能真正干大事。”而沃尔茂则惊疑地问道:“你能看透我的心事吗?”[2]144可见,沃尔茂之所以放弃学者身份,是因为他在试图实现自己的夙愿,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的过程中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那本《人的责任》完全写不下去了。正因为沃尔茂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去“真正干大事业”,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后,他才转而试图去培养儿子,“打算把小艾友夫培养成一个异乎寻常的人物”[2]144,因为“他(小艾友夫)的成就可能使我一辈子骄傲、一辈子快乐”[2]132。由此可见,学者和父亲这两个伦理身份只是帮助自己完成干成大事业的理想,从而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工具和手段。而他放弃学者身份选择父亲身份,也只不过是在发现一条道走不通后另辟蹊径罢了。

由此不难发现,学者和父亲这两个完全可以兼具的身份之所以在沃尔茂成为了非此即彼选择,根本原因就在于沃尔茂对伦理身份的理解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人的伦理身份是在与他人的关联中建立的,这也意味着任何一种伦理身份其实都承载着对他人的一种责任。简单地说,身份就意味着责任。当然,说身份意味着责任,并非是指身份只意味着付出而不会带来收获,在我们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承担起对他人的责任的同时,我们每一个人也都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获取他人对我们的责任。例如在父母与子女之间,父母理应养育儿女,对儿女付出关爱,这是父母的责任,同样,儿女也必须关心父母,对父母尽心尽孝,这是儿女的责任。但是,责任是收获的前提,一个人之所以能从自己的身份中有所收获,正是因为他人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沃尔茂所研究的“人的责任”,其实并不是一个抽象的道德哲学命题,落到实处,一个人的责任其实就是由他的不同伦理身份所承载的具体责任构成的。而且,履行与自己伦理身份相匹配的责任,也是一个人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伦理规范。但是,沃尔茂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身份意味着责任,从而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工具和手段。作为丈夫,沃尔茂只想从吕达那里获得经济上的支持以利于自己完成写作,但却从未考虑自己应该如何尽到丈夫的责任,让妻子生活得幸福快乐。而作为父亲,他要么就是对儿子不闻不问,唯恐儿子对自己的工作造成干扰,要么就是希望通过培养儿子来获取成就感和满足感,却从未考虑自己应该入场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帮助儿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可见,沃尔茂只看到了身份所能带来的收获,却忽视了身份所承载的责任,在对伦理身份的理解中犯下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沃尔茂对伦理身份的错误理解缘于他责任意识的缺失,而责任意识的缺失从本质上说是一种伦理意识的缺失。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解,“由于理性的成熟,人类的伦理意识开始产生,人才逐渐从兽变为人,进化成为独立的高级物种。把人同兽区别开来的本质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伦理意识。”[4]17-18简单地说,一个成熟的、理性的人应该用理性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伦理,承担起与自己的伦理身份所匹配的责任。但是,从始至终,沃尔茂都没有用伦理意识指导自己的行为,只想到从妻儿那里有所收获,却从未对家庭有所付出,完全无视自己对妻子和儿子所承担的责任,从而违背了自己应该遵循的最基本的伦理规范。

二、小艾友夫之死的原因和寓意

沃尔茂违背伦理、缺乏责任意识的行为也让他吞下自己酿成的苦果,那就是独子小艾友夫的死亡。对于小艾友夫死亡的原因和寓意,评论界始终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但大家都注意到了小艾友夫的死与鼠婆子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几乎所有研究者都认为鼠婆子是一个象征,或是象征着死亡,或是象征着冥冥中的因果报应。当然,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解读,比如里查德·斯切纳就指出“艾友夫是他父母仇恨的对象,而鼠婆子则是这种仇恨情绪的人格化体现”[3]123。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沃尔茂夫妇之前种种违背伦理、不负任态度和作为就会发现,正是沃尔茂夫妇责任意识的缺乏导致了小艾有夫的死亡,而鼠婆子则只不过是起到了一个诱因的作用。

小艾友夫死于溺水,换句话说,如果他会游泳的话,这个悲剧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不幸的是小艾友夫不识水性,因为他有一条残障的左腿,而这条残障的左腿正是沃尔茂夫妇违背伦理的行为导致的恶果。在小艾友夫不满一岁的时候,沃尔茂为了不耽误自己的写作,将熟睡的孩子放在书桌上以便看管。这时吕达向沃尔茂提出鱼水之欢的要求,结果无人照看的小艾友夫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摔断了左腿。吕达和沃尔茂作为艾友夫的父母,他们的伦理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妥善照顾自己的孩子,这既是他们身为父母的责任,也是他们所应该遵循的最基本的伦理规范,但他们却将看管孩子的责任置之脑后,正是他们忽视责任、违背伦理的行为导致了小艾友夫的伤残。

小艾友夫的悲剧并不仅仅是缘于他的伤残,事实上,他的出生本身就注定了他的悲惨命运。在文学文本中,“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4]14随着艾友夫的出生,沃尔茂夫妇在家庭中的伦理身份发生了变化,成为了父亲和母亲,但他们没能根据新的身份调整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以履行新的伦理身份所承载的责任,给孩子应有的关爱。他们自己也承认“咱们俩从来没真心做过孩子的父母”。[2]145沃尔茂决定从今以后要做艾友夫的父亲,这恰恰说明他之前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看做艾友夫的父亲。相比于沃尔茂,吕达的作为更加令人寒心。吕达对丈夫有一种疯狂的占有欲,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要你整个儿的人——我要一个人独占你!”[2]124在强烈占有欲的驱使下,吕达仇视一切与自己分享丈夫的人或事。她恨透了丈夫的工作,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讨厌,因为她觉得小艾友夫是和自己抢夺丈夫关爱的对手。吕达说得很清楚,“老天安排我做孩子的母亲,可是我不适合做她的母亲”[2]123。如果说沃尔茂只是忽视了自己作为父亲的伦理身份的话,那么吕达压根就是排斥自己作为母亲的伦理身份。父母关爱的缺失在小艾友夫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巨大的创伤,而鼠婆子之所以起到了诱导小艾友夫走向死亡的作用,正是因为她的无心之言与小艾友夫心中的创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鼠婆子刚进门时小艾友夫非常害怕,但是在见到了鼠婆子的小狗摩普夕曼后,小艾友夫对鼠婆子的畏惧情绪逐渐消失了。刚看到小狗摩普夕曼时,艾友夫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狗的脸长得这么丑”[2]110,但过了一会,他却“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过去”[2]110,摸着小狗说“这只狗究竟还是挺可爱的”[2]110。小艾友夫的举动一方面是出于儿童喜欢动物的天性,同时也是因为他从这只遭人嫌弃的小狗身上联想到了自己在家中不受关爱的处境,从而对小狗产生了深切的同情。除了小狗,鼠婆子对老鼠的描述也让艾友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鼠婆子:后来我们就把船撑开岸,我一只手划浆,一只手吹笛,摩普夕曼在后头洑水跟着船走。那些爬呀爬的小东西一齐跟着我们走啊走啊,走到汪洋大海里。他们不能不走。

艾友夫:为什么不能不走?

鼠婆子:正因为他们不愿意走——正因为它们看见水怕得要命,所以它们只能钻到水里面去。

艾友夫:钻下水之后它们淹死没有?

鼠婆子:一只都没活(压低声音)它们去的地方又清静,又安稳,又黑暗,完全称了那些小宝贝的心愿。它们在海底可以睡得长,睡得香,再也没有人会讨厌、欺负它们。[2]111

对于鼠婆子这段充满玄幻色彩的讲述,成年人只会是将信将疑。但是,小艾友夫只是一个孩子,他不会对鼠婆子的话有任何怀疑。鼠婆子说这些老鼠“招人讨厌,受人欺负”[2]109,这也很容易让艾友夫想起自己的处境,因为他在父母那里得不到关爱,而其他的小朋友也因为他的残腿嘲笑他,欺负他。由此便不难想象,鼠婆子所说的水下世界,也就是那个“又清静,又安稳”,“再也没有人会讨厌、欺负它们”的地方对小艾友夫会产生多么大的诱惑力。正是出于对这个美好的水下世界的向往,艾友夫才跟着鼠婆子跑到了水边。这也解答了沃尔茂的一个疑问,为什么小艾友夫落水之后,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而是静静地在海里躺着,“一动不动”,“还睁着两只大眼睛”[2]142。因为小艾友夫压根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主动跳到水中,躺在水底去感受他所渴望的不被讨厌、不被欺负的清静与安稳,直到一股逆流将他冲到深海。

小艾友夫并不是马上被冲到深海,如果在海边玩耍的其他孩子及时呼救,或者下水救人,艾友夫都不会死。正如米歇尔·戈德曼指出的,“这些孩子不对艾友夫施救,是因为他们恨艾友夫”[5]299。这种恨既是缘于巨大的贫富差距,也是缘于沃尔茂夫妇的为富不仁。这些孩子家里都非常贫困,在小艾友夫穿着光鲜的衣着时,他们却连鞋子都买不起,只能“光着脚走道”[2]108。沃尔茂夫妇自己也承认,自己作为“有黄金和绿树林的人”,“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几乎连想都没有想”,所以“难怪他们不愿意拼着自己的性命去救小艾友夫了。”[2]171身为富人,沃尔茂夫妇只在乎自己的欲望与私利,没有承担起对社会应有的责任,对需要帮助的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以说,这是因为沃尔茂夫妇没有尽到作为富人的责任,才让小艾友夫失去了最后的生还的希望。

显而易见,正是因为沃尔茂夫妇违背伦理、缺乏责任意识而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才导致小艾友夫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而沃尔茂和吕达也因为儿子的死而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在谈到小艾友夫的死时,沃尔茂夫妇数次异口同声地指出“这是报应”[2]132。这话的确不假。只不过这里所谓的报应并不是他们所理解的冥冥中的神意安排,而是对他们忽视责任、违背伦理的行为必然招致的惩罚。在伦理学中,“因果联系是责任的前提”[6]121,也就是说,人们一旦忽视或背弃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就必然会因此而酿成恶果,因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而遭受惩罚,而小艾有夫的死也正是因为沃尔茂夫妇不负责任的举动所导致的恶果。小艾有夫的悲剧无疑是一出伦理的悲剧,他向我们清楚地说明,人们一旦违背伦理,背弃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就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给自己和他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三、斯芬克斯因子与艾斯达的身份选择

至此,我们分析了沃尔茂夫妇不负责任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所造成的恶果。然而,一个新的问题又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沃尔茂夫妇对伦理身份产生了错误的认知,甚至无视自己对子女所承担的责任,违背了人类最基本的伦理呢?聂珍钊教授关于斯芬克斯因子的论述为我们解答这一疑问提供了有益的启发。聂珍钊教授认为:“人作为个体的存在,等同于一个完整的斯芬克斯因子,因此身上也就同时存在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结合在一起,才能构成完整的人格。在这两种因子中,人性因子是主导因子,其核心是理性意志。人性因子借助理性意志指导、约束和控制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让人弃恶从善,避免兽性因子违背伦理。”[7]10这就是说,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由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共同组成的。兽性因子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遗留的动物本能,也是人类各种以利己为目的的欲望的来源。但是,由于人性因子是主导因子,所以人能够用人性因子去约束与控制兽性因子,用理性约束、节制自己的欲望,从而使得自己的行为合乎理性、符合伦理。无论是沃尔茂出人头地的欲望,还是吕达对丈夫的情欲和占有欲,都是在兽性因子的支配下所产生的。由于兽性因子是人类人格中的固有成分,所以他们产生这些欲望本身并不为过。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成熟的、理性的人应该运用人性因子去约束自己的兽性因子,而沃尔茂夫妇恰恰没有做到这一点。面对欲望的诱惑,他们一味放纵自己,却从未考虑自己对欲望的放纵是否符合伦理,是否会给他人造成伤害。由此可见,沃尔茂夫妇对于伦理身份的错误认知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种种缺乏责任意识的行为,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们没有用人性因子来约束自己的兽性因子,没有用理性来节制自己的欲望,从而在强烈的欲望的驱使下丧失了责任意识,违背了基本的伦常。

每个人的人格中都存在着斯芬克斯因子,因此,欲望与理性之间的矛盾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如何处理这一矛盾也成为了决定一个人是否具有应有的道德水准和伦理意识的关键所在。与沃尔茂夫妇的恣情纵欲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艾斯达在面对欲望的诱惑时却体现出了高度的理性和强烈的责任意识。和沃尔茂一样,艾斯达也经历了一次艰难的伦理身份选择。艾斯达名分上是沃尔茂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其实是母亲偷情所生下的私生子。当艾斯达通过母亲遗留的书信了解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后,一个身份选择的问题就摆在了她的面前,那就是做沃尔茂的情人还是妹妹。就欲望而言,艾斯达愿意做沃尔茂的情人。艾斯达对沃尔茂一直都有着强烈的依恋,以致于在沃尔茂结婚时她会觉得“很难受,好像他一下子把我撇开了似的”[2]158。当她知道自己和沃尔茂并不存在血缘关系后,原本的兄妹之爱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两性之爱。艾斯达之所以在了解自己身世后断然拒绝了博姆杰的求婚,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其实是沃尔茂。但是,艾斯达的理性又不允许她肆意放纵自己对沃尔茂的爱意。艾斯达很清楚,虽然她和沃尔茂没有血缘关系,但由于沃尔茂的父亲和艾斯达的母亲是夫妻,所以是从伦理关系上讲她依然是沃尔茂的妹妹。就像在《哈姆雷特》当中,哈姆雷特虽然并非克劳迪斯所生,但却仍然要称克劳迪斯为父亲一样。如果艾斯达放纵自己的情欲,做了沃尔茂的情人,那么她不仅会彻底摧毁沃尔茂和吕达本已十分脆弱的夫妻关系,还将因违反了乱伦的伦理禁忌而使自己与沃尔茂、吕达之间的伦理关系纠结成一团乱麻,导致伦理混乱的严重后果,给自己和他人造成巨大的痛苦。

很明显,艾斯达看似是在两个情人与妹妹这两个伦理身份之间做出选择,从本质上说却是要在欲望与理性之间做出选择。艾斯达在面临身份选择时之所以左右为难,正是因为她的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当沃尔茂知道了艾斯达的身份后,对艾斯达进行了各种暗示,希望艾斯达能成为自己的情人。而吕达为了能够将沃尔茂留在自己身边,也默认了沃尔茂对艾斯达的情欲,要求艾斯达和他们一起生活。此时的艾斯达面临着欲望的巨大诱惑,但在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后,艾斯达果断地选择了跟着博姆杰远走他乡。在妹妹与情人这两个身份的选择中,艾斯达最终选择了做沃尔茂的妹妹,这也意味着在欲望与理性的艰难选择中,艾斯达最终选择了理性,克制了自己的情欲。艾斯达用自己的人性因子约束住了兽性因子,在理性的指导下做出了符合伦理的选择,从而避免了伦理混乱和乱伦悲剧的发生。

沃尔茂夫妇在兽性因子的支配下一味放纵自己的欲望,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而艾斯达在人性因子指导下节制了自己的欲望,不仅帮助自己摆脱了欲望的诱惑与困扰,而且还为沃尔茂夫妇指明了新生的方向。在艾斯达的启发下,吕达决定将村里的穷孩子们接到家里来“当我的亲生儿女看待”,[2]171并且通过这种方式把那本《人的责任》“照我自己的意思继续做下去。”[2]172这就说明,吕达已经意识到了兽性因子中不受节制的欲望带来的危害,她要通过抚养这些贫苦的孩子们来“教育自己,培养自己,锻炼自己”[2]171,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培养自己的理性,增强自己的责任感。沃尔茂也不再执迷于自己的欲望,他要和吕达一起去帮助那穷苦的孩子,在生活中去实践“人的责任”。沃尔茂夫妇的举动表明他们的人性因子终于战胜兽性因子,他们的理性终于战胜了欲望,从而帮助他们摆脱了欲望的诱惑,重新享受到了“宁静安息的日子”[2]172。如果说沃尔茂夫妇违背伦理、一味放纵自己的欲望所导致的恶劣后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负面的道德范例的话,那么,艾斯达尊重伦理、服从理性的行为则无疑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正面的道德典型。

按照文学伦理学的观点,文学的根本目的是“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4]9。《小艾友夫》不仅清楚地向我们展示了人类不受节制的欲望所导致的危害,同时也告诉我们只有尊重伦理,懂得用理性去节制自己的欲望,人类才能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避免人生的悲剧。当然,要想做到节制欲望并不容易。正如易卜生所说,“生活就是与心中魔鬼搏斗”[7]190。易卜生所说的心中的魔鬼其实就是兽性因子。我们和沃尔茂夫妇一样“终究是凡身肉胎”[2]166,所以不可避免地会在兽性因子的影响下受到欲望的诱惑。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因为空有人的躯壳,而是因为有着人的理性、懂得人的责任、遵守人的伦理,能够用人性因子去控制兽性因子中种种的欲望与冲动,进而承担起人的责任。这也正是《小艾友夫》带给读者的最深刻、最中肯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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