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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乐山大佛名称改易看晋以降弥勒信仰的式微

2013-08-15靳美艳

黑龙江史志 2013年6期
关键词:弥勒佛弥勒信仰

靳美艳

(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乐山大佛位于四川省乐山市南岷江东岸凌云寺侧,濒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汇流处。海通于唐代开元元年(713)在四川乐山凿弥勒大佛,剑南川西节度使韦皋于贞元十九年(803)完成,前后工程进行了九十年。大佛头与山齐,通高7l米,为世界最大的弥勒石像。大佛原名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但是唐朝以后所有的《大像记》中都把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为大佛或古佛。这一现象反映出了弥勒信仰在中国古代时期的演变。本文拟从乐山大佛名字记载的变更来浅析弥勒信仰在古代的演变及其式微的原因。

一、弥勒信仰

弥勒,梵文maitreya,弥勒是姓,译义慈氏,名阿逸多,译为无能胜,按佛经记载是继释迦牟尼佛之后的未来佛之一。

中国的弥勒信仰,始于晋代有关弥勒经的传译。最早将弥勒经典传入中土的,是西晋的竺法护。西晋惠帝太安二年(303)译出《弥勒下生经》,同时还译有《弥勒菩萨所问本愿经》一卷。五世纪初叶,鸠摩罗什于后秦弘始四年(402)译出《弥勒成佛经》,还译有《弥勒下生成佛经》一卷。南朝宋初,又有北凉沮渠京声所翻译的《观弥勒上生兜率天经》行世。其中,《弥勒上生经》、《弥勒成佛经》、《弥勒下生经》被称为“弥勒三部经”。

随着弥勒经典的译出和广泛的传播,弥勒信仰在上层社会乃至民间迅速流传开来,到南北朝时期,弥勒信仰逐步走向鼎盛。

弥勒信仰繁荣发展的一个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弥勒造像的普及。据日本学者塚本善隆统计,北魏在龙门石窟共造像206尊,其中有释迦牟尼43尊,弥勒像35尊,观世音像19尊,无量寿像10尊。由上可见,这一时期的弥勒造像已经超过释迦牟尼像以外的所有佛像。从中我们也可以窥探出弥勒信仰的盛行。

南北朝时期,弥勒信仰之所以能够得到广泛的传播,是有其深刻原因的。根据弥勒经典记载,弥勒下生成佛,是五十七亿多年之后的事,那时,人们的寿命已经到八万四千岁,富足安乐,远离刀兵水火之灾。而弥勒下生成佛,主化娑婆世界,目的是度化释迦未渡之众生,将此世界化为清净佛土。明末清初问世的《三教应劫总观通书》记载:“世界上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佛轮管天盘。过去者是燃灯佛,管上元子丑寅卯四个时辰,度道人道姑,是三叶金莲为苍天。现在者是释迦佛,管中元辰巳午未四个时辰,度僧人僧尼,是五叶金莲为青天。未来者是弥勒佛,管下元申酉戌亥四个时辰,度在家贫男贫女,是九叶金莲为黄天。”弥勒是未来佛,是慈悲慈爱的化身,代表的是光明、未来和希望。广大劳苦群众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佛—弥勒身上。弥勒的出现是适应广大底层群众的产物。

弥勒佛本身的含义也是海通在三江交汇的地方修建弥勒佛的原因。此地江水汹涌,时常泛滥,对当地百姓生活造成了威胁,海通造此弥勒佛寓意是希望他能治理本地的洪水,普度此地的贫民百姓。

隋朝对于弥勒信仰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它既是弥勒信仰盛行期的延续,又是衰落的开始。这一时期虽然有大量的弥勒经典的传播和弥勒像的建造,但是由于关于弥勒伪经的产生以及以弥勒教为旗帜的暴动萌芽的产生,使得弥勒信仰开始走向衰落。据《金石萃编》卷三十八一四十、《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二十四一二十八所载,隋朝时的造像数目,约如下数:(1)阿弥陀佛像 13躯;(2)弥勒佛像9躯:(3)观世音菩萨像9躯:(4)释迦佛像3躯。此二书所列的数目虽然极不完整,同数以万计的隋代造像相比,甚至只能说是沧海一粟,但从中也反映了隋代造像种类的明显变化,阿弥陀佛像已经位居第一,超过了弥勒和释迦。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弥勒佛像还是比阿弥陀佛像的其他佛像要多,这也透露出隋朝弥勒信仰还是比较盛行的。

唐朝初期,曾一度又出现了弥勒信仰的“繁荣时期”。玄奘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他所信仰的是弥勒上生佛。东魏国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表上之,言太后(武则天)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可见武则天称帝也是假借弥勒信仰所完成。但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是玄奘和武则天对弥勒信仰的推崇,已经阻挡不了弥勒信仰走向衰落的趋势了。因为在底层社会,弥勒下生观念启迪了群众追求美好世界的意识,这无形中幻生出各种异端思想,芸芸众生懵懂随之,对古代社会的稳定和封建统治者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威胁。

二、弥勒起义和弥勒信仰的衰落

广大群众的弥勒信仰没有只是止于祈求福报,向往来生。由于他们受尽了苦难,对现实社会极度不满,于是假借弥勒出世的名义伪造的弥勒伪经开始出现,弥勒教开始盛行,并成为他们反抗封建统治的工具。

爆发于北魏熙平二年(516)的法门暴乱事件,正是打着弥勒下生救世的旗帜发动的。唐长孺先生说:

大乘暴动的口号是“新佛出世,除去旧魔”。毫无疑问,所谓“新佛”,就是从兜率天宫下降的弥勒。

北魏之后打着弥勒旗帜进行的起义日益增多,并引起统治者的高度重视。

北魏延昌四年(515),时冀州沙门法庆既为妖幻,遂说勃海人李归伯。归伯合家从之,招率乡人,推法庆为主。法庆以归伯为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自号“大乘”。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识,唯以杀害为事。于是聚众杀阜城令,破勃海郡,杀害吏人。刺史萧宝夤遣兼长史崔伯驎讨之,败于煮枣城,伯驎战没。凶众遂盛,所在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诏以遥为使持节、都督北征诸军事,帅步骑十万以讨之。法庆相率攻遥,遥并击破之。遥遣辅国将军张虬等率骑追掩,讨破,擒法庆并其妻尼惠晖等,斩之,传首京师。后擒归伯,戮于都市。

时有五城郡山胡冯宜都、贺悦回成等以妖妄惑众,假称帝号,服素衣,持白伞白幡,率诸逆众,于云台郊抗拒王师。融等与战败绩,贼乘胜围城。良率将士出战,大破之,于阵斩回成,复诱导诸胡令斩送宜都首。弥勒教崇尚白色,穿白色的衣服带白色的帽子,这些是信奉弥勒的民间秘密宗教团体的标志。

由上述发生于北魏的弥勒起义,我们可以看出起义的规模之大,战斗力之强,镇压之困难,对社会的危害不能不引起统治者的注意。

隋开皇九年(589),陈亡。隋朝初年,山西太原一带就有“白衣天子出东海”之谣。大业六年(610)春,正月,癸亥朔,未明三刻,有盗数十人,素冠练衣,焚香持华,自称弥勒佛,入自建国门,监门者皆稽首。既而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暕遇而斩之。于是都下大索,连坐者千余家。

大业九年(613),炀帝在高阳,“唐县人宋子贤,善为幻术,每夜,楼上有光明,能变作佛形,自称弥勒出世。又悬大镜于堂上,纸素上画为蛇为兽及人形……远近惑信,日数百千人。遂潜谋作乱,将为无遮佛会,因举兵,欲袭击乘与。事泄,鹰扬郎将以兵捕之。夜至其所,绕其所居,但见火坑,兵不敢进。郎将曰‘此地素无坑,止妖妄耳。’及进,无复火矣。遂擒斩之,并坐其党与千余家。”扶风桑门向海明亦自称弥勒出世,人有归心者,辄获吉梦,由是三辅人翕然奉之,因举兵反,众至数万。丁亥,海明自称皇帝,改元白乌。诏太仆卿杨义臣击破之。”

上述史料是隋朝时期发生的几次影响重大的弥勒教起义,起义人数日益增加,海明已自称皇帝,可见势力之大。因此起义失败后连坐人数之多,说明统治者对其的恐慌和铲除的力度和决心。

到了唐朝,打着弥勒信仰的起义不断,弥勒教教徒日益增多。马西沙、韩秉方等人对唐代的弥勒起义做了统计:

唐武德元年(618)怀戎沙门高昙晟,因县令设斋,士民大集,昙晟与僧五千人拥斋众而反,杀县令及镇将,自称大乘皇帝,立尼静宣为邪输皇后,改元法轮。遣使招开道,立为齐王。开道帅众五千人归之,居数月,袭杀昙晟,悉并其众 《资治通鉴》一百八十六卷

唐永隆二年(681)四川万年县女子刘凝静,乘白马,着白衣,男子从者八九十人,入太史局,升令厅,床坐勘问,此有何灾异。太史令姚玄辩执之以闻。” 《旧唐书》卷三六《天文志》

唐永淳二年(687)白铁余“延州羁胡也,左道惑众”。曾埋铜佛于地,称此地“数见佛光”,大设斋,卜吉日以出“圣佛”。以“见圣佛者,百病即愈相煽惑,广收布施”。“收千端乃见像,如此矫伪一二年,乡入伏归,遂作乱,自号光王,署置官职,杀长吏,数年为患,命将军程务讨斩之。”《朝野佥载》卷三,《资治通鉴》二○三卷

唐开元元年(713)“王怀古,玄宗开元初谓人曰‘释迦牟尼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刘家欲兴。今冬当有黑雪下贝州,合出银城。”《册府龟》卷九百二十二。

唐广明元年(880)“青城县妖人作弥勒会,窥此声势,伪作陈仆射行李……乃树一魁妖,共翼佐之。军府未谕,亦差迎候。至近驿,有指挥,索白马四匹。察事者觉其非常,乃羁縻之。未及旋踵,真陈仆射速辔而至。其妖人等悉擒缚而俟命。颖川俾隐而诛之。”

《太平广记》卷二八九《妖妄》

由上表可见,弥勒下生救世观念在南北朝、隋、唐数百年间,在底层社会引起强烈的信仰,造成一次次的社会震动,起义趋势日益加剧,最终引起了统治阶级的警觉和禁止。统治者的这一举措使得弥勒信仰不再公开广泛传播,加剧了它的衰落。这一点从弥勒造像的数量中可以看出:从公元620年起至710年,释迦像加优填王一共十八尊,弥勒更减至十二尊,而阿弥陀达一百二十尊之多,观世音亦达四十五尊,都大大超过了弥勒。

到开元三年(715),玄宗皇帝亲自颁布《禁断妖诈等敕》:

十一月乙未诏日:释氏汲引,本归正法,仁王获持,先去邪道。失其宗旨,乃般若之罪人;成其诡怪,岂涅盘之信士。不存惩革,遂废津梁,养彼愚蒙,将入坑井。比者白衣长发,假托弥勒下生,因为妖讹,广集徒侣,称解禅观,妄说灾祥,别作小经,诈云佛说,或诈云弟子,号为和尚,多不婚娶,眩惑阊阎,触类实繁,蠹政为甚。刺史县令,职在亲人,拙于抚驭,是容奸宄。自今以后,宜严加捉搦。仍令按察使采访,如州县不能察觉,所由长官并由贬降。

从此段诏书可以看出,统治者已经感觉到部分群众假借弥勒下生的旗帜进行反抗起义,因此对其进行遏制,州县的长官如不能及时察举,对其也进行惩处。

禁断弥勒教并不等于是禁断弥勒信仰。开元元年(713)开始的四川乐山弥勒大佛的开凿就是例证。无论弥勒教怎样发展,弥勒大佛通过90年的开凿,最终完成。贞元、元和年间(785—820),五台山天台宗法兴于佛光寺建三层七间弥勒大阁,高九十五尺。尽管如此,禁断弥勒教后,弥勒教不再公开传教,而弥勒信仰也随之进一步衰落。

三、弥勒形象的转变

随着统治者的禁断,弥勒信仰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心。弥勒信仰要存在,必须改变其教义和形象,使其符合封建统治者的要求和利益。于是在形象上就出现了五代时期的大肚弥勒—布袋和尚。在教义上,它日益和民间的秘密宗教团体相融合,最终形成了白莲教。马西沙,韩秉方曾指出:

在五代,弥勒佛本身的形象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由端庄威严的巨大坐像,变成了“身矮而腹皤”,“形裁猥琐”,“尝负一布袋”的布袋和尚了。

五代时的布袋和尚,名叫“契此”,又号“长汀子”,浙江奉化人。说他时常背着一根竹杖,上面挂了一个布袋,在闹市中行乞并教化众生。他形体肥胖,面带笑容,说话颠三倒四,随地躺卧,腆着大肚子,冬天也不怕冷,有人给东西,就装进口袋哈哈大笑。他性行放逸,其语类禅。人们曾为布袋和尚做过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由此可见这是弥勒信仰在上层渐被贬斥,朝着世俗化、民族化趋向发展的表现。大肚弥勒象征着宽容、和善、智慧和快乐,这和前期的弥勒象征已经截然不同,这个弥勒形象不再具有以前形象那种庄严凝重的宗教意蕴,变得随和,贴近生活。可以由人随意调侃、揶揄。弥勒信仰也进一步中国化,一直在民间绵绵不绝。

此后大肚弥勒所包含的思想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1.认为众生自心本来清净,即心是佛。2.提倡自在天为,要人不必到处求经求教。3.不计较是非,常却肚皮能忍辱。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点,不计较是非,能忍辱,这就使得广大人民群众失去了反抗压迫的意识,更有利于封建统治者的统治和封建社会的稳定。

四、小结

中国的弥勒信仰,自两晋初传入中土,到南北朝时期的繁荣,再到隋朝的由盛转衰,中唐以后逐渐式微,这一演变过程恰好解释了乐山大佛名字的变更。在乐山大佛开凿时期弥勒信仰已经开始走向衰落,在大佛建造完成后,弥勒信仰已经遭到统治者的禁断,不能再公开信仰,于是史官为了避讳就在写《大像记》时将海通法师原本建造的弥勒石像记为古佛或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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