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的文学价值观
2013-08-15段崇轩
○ 段崇轩
一、朴实、宏大的文学理想
文学作为作家的一种精神产品,它究竟要起到什么样的社会人生作用?应该体现什么样的思想、信念和理想?在这个既老且新的价值观问题上,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认识和观念,但都在以自己的创作和言行作着回答、暗示。往往越是杰出、伟大的作家,其价值观也越清晰、博大。赵树理的文学价值观非常朴素、实在,叫做“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写进文章里,是由谙熟他的评论家陈荒煤在那篇有名的《向赵树理的方向迈进》中转述的,自然是确凿的。这句话准确地体现了赵树理的文学思想和语言风格,可谓言简意赅、博大精深。把老百姓、政治、文学三种社会存在,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学体系,它需要多么阔大的文学雄心?需要多么艰难的创作实践?但赵树理凭着他终生的探索和奋斗,实现了自己的文学理想。
一定的文学价值观总是产生在作家特定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资源之中的。我曾经提出马烽、赵树理等山西作家“三位一体”身份的观点,即农民、干部、作家三种身份集于一身。赵树理是最有典型性的。他首先是一个如陈思和所说的“有政治头脑和政治热情的农村知识分子”,或者说是一个具有现代思想和知识的农民“领袖”。他终生站在农民一边,代表着农民利益,但他的现代启蒙思想又使他比普通农民站得高看得远。其次是一个国家体制内的农村工作干部,他通晓国家的路线、政策和法令,在工作和创作中努力贯彻体现,但当国家政策违背了农村和农民现实时,他采取了反对和抵制的做法,有时则陷入二者夹击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最后是一个清醒、坚定的现实主义作家,他要用自己的创作真实地反映广大农民的生活情状和心理愿望,提出农村发展中的一些现实问题,创造一种真正为农民喜闻乐见的民族化、大众化的新文学。在他的文学价值观中,为农村和农民服务是宗旨和根本,通过文学和行动参与、干预政治是基本途径,而文学是影响社会和人生的主要武器和方式。而在老百姓、政治、文学三者之间,和谐合作的“蜜月期”并不多,矛盾冲突的“博弈期”倒是常态,因此坚守文学信念和理想的赵树理,就必然要陷入尴尬和风暴之中,经受一次次批判和压力,最终覆灭在那场民族浩劫中。
一个优秀作家的文学价值观,往往是一个多元、复杂、完整的价值体系。正如董大中评价的:“‘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不仅仅是赵树理对自己创作的要求,它乃是作家美学思想的最好概括。”赵树理的创作追求有两大要点:一是作品的题材内容要贴近农民的思想情感,作品的表现形式要吻合农民的审美趣味;二是作品的主题思想要有现实敏锐性、针对性,能够影响社会的发展乃至国家的政策。对于前者,赵树理成功地探索出一套大众化艺术范式,虽有狭隘失度之处,但总方向是正确的。对于后者,赵树理奉行的是功利主义策略,是深受主流意识形态影响的。许多作家沿着这条路子走向了一味图解、歌功颂德的歧途,而赵树理却从“问题”切入、进入了一个深广的生活和艺术世界,避免了功利主义的弊端。从而使他的作品在认识、教育、审美三种功能上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这样一个多元、丰富的价值体系中,赵树理又赋予了种种核心价值观念,使他的价值体系显得丰沛而又坚实。
二、“老百姓喜欢看”
在赵树理的文学价值观中,“老百姓”是放在前面或者说是高于“政治”的。这并不是随意的书写,而是反映了赵树理的“民本”理念。农民是他心目中的宗教信仰。他在1930年代初就“发下洪誓大愿,要为百分之九十的群众写点东西”,做一个专写通俗化小册子的“文摊文学家”。
赵树理一生都在为开创和普及大众化文学而探索、努力。1930年代初他痛感“五四”新文学与广大农民的隔膜,扬弃“学生腔”式的写作,开始了艰难孤独的大众化文学创作。1940年代初他已成为太行山抗日根据地的文化宣传干部,先后担任过《黄河日报》《中国人》等报刊的编辑,他与王春、林火等同仁酝酿发起成立了“通俗化研究会”。组织队伍、开展讨论、鼓动创作,在报刊开辟专栏,活跃和推动了根据地的通俗化、大众化文学创作。1950年代前后,进入北京的赵树理,在各种场合宣传民间文艺的价值、普及与提高的关系,积极倡议成立了“北京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创办了由他起名的会刊《说说唱唱》杂志,与李伯钊担任主编,还兼任了文化部曲艺处处长。他一面发动业余作者创作,一面亲自带头创作,他的短篇小说《登记》和鼓词《石不烂赶车》就发表在《说说唱唱》上,一时间为老百姓喜欢的大众化文学搞得风生水起。他不仅创作短、中、长篇小说,还创作戏剧、故事、电影剧本、鼓词、诗歌等,因为他认为戏剧等艺术有着更广泛的接受群体。陈荒煤在《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序言中动情地说:“我回忆起来,他的确是我一生中唯一相识的一个始终保持农民朴素气质的作家。到现在为止,恐怕也还可以说,像树理这样一个如此深刻地熟悉、理解农民,又如此始终如一地充满激情,真实而又生动鲜明地刻画了如此众多的各种农民、特别是新的农民典型形象的作家,在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新文艺运动中,还是唯一的一个。”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中国农民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许多文学家都表现出一种既爱又憎的矛盾情感态度,譬如鲁迅。赵树理同样如此。他与农民同甘共苦、息息相通,也深刻认识到这是中国的根本、革命的力量、历史的主体。但同时也清醒地看到,这个群体传统因袭太重、小生产者的缺点太多,要成为新的现代农民,必须经过漫长的教育和改造。因此农民又是赵树理心目中的启蒙对象。赵树理多次讲过:“农村的阶级是消灭了,可是由旧的文化、制度、风俗、习惯给人们头脑中造成的旧影响还没有消灭。”“我应该向农民灌输新知识,同时又使他们有所娱乐。”因此,赵树理的笔下,既有老杨、李有才、铁锁、小二黑等先进农民形象;又有满脑子封建迷信的二诸葛、三仙姑;奴性十足的老秦、老驴;自私刁钻的“小腿疼”“吃不饱”等落后农民形象。在这后一类农民形象身上,我们看看了作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态度,看到了作家闪着光芒的现代启蒙精神。这正是他比同时代许多农村题材作家高超和伟大的地方。
在“老百姓喜欢看”的文学追求中,需要突破两个难点。一是作家的立场情感问题,二是创作的艺术形式和语言问题。这是中国现代文学长期难以跨过的门槛。赵树理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大众立场’,就是‘为大众打算’的意思,但这不是主观上变一变观念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因为各阶层的生活习惯不同,造成了许多不易理解的隔阂,所以必须到群众中去体验群众生活。劳苦大众的生活,比起洋房子里的生活来是地狱,我们必须得有入地狱的精神。”作家要真正熟悉农民、描写农民,就首先要“身”入农民、“心”入农民,与农民切实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进而使自己的立场、思想、情感等转移到农民一边来。这样,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主题思想,塑造的人物形象,赋予的情感态度等,才有可能得到农民读者的认同和喜欢。从知识分子的立场转换到“大众立场”,同时又要高于大众的思想和眼光,这是许多作家难以攀登的一个高度。农民群体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已然形成了一种较为稳固的审美习惯和趣味,它甚至比其他群体的欣赏口味更挑剔。赵树理对农民的审美需求自是了然于心,但他不愿意一味去迎合,他要改变和提升它。他继承和改造了古典小说和民间文学在故事结构、塑造人物、叙事方式上的表现形式和手法,汲纳了现代小说在体现主题、刻画心理等方面的艺术技巧,运用了经过提炼的农民口语作为叙事描写的一整套语言,创造了一种融汇百家、大俗大雅的评书体现代小说艺术。它不仅得到了广大农民的真心喜欢,也得到了知识分子读者的击节赞赏,抵达了雅俗共赏的境界。
三、“政治上起作用”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赵树理是来自解放区的革命作家,被文坛奉为“方向”“旗帜”,是共产党的路线、政策的“紧跟派”。事实上他与五六十年代众多作家不尽相同的是,当路线、政策顺应下情和民心时,他才会坚定执行并用文学去歌颂,而当路线、政策背离农民利益时,他会以实践为依据去衡量、抵制、纠正,充分体现出一个人民作家的勇气和良知。
赵树理所谓的“政治上起作用”,既指对正确政治的支持、歌颂,更指对错误政治的抵制、批评,同时还包括在现实社会中发现问题,用文学的方式起到补偏救弊的作用。这自然是一种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在一定程度上有违艺术的规律的。但中国向来就有“载道”“言志”的传统,革命文学更把文学与政治紧紧捆绑在一起,而赵树理又是一个期望通过文学变革和推动社会的人。他坦率地称自己的作品为“问题小说”,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用小说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这似乎有点不可想象,但在赵树理、在他的时代却成为一种重要的创作现象。
在现当代文学中,赵树理可谓是一个“问题小说”专家。他提出的问题之众多、之尖锐,可以说无人可比。譬如《小二黑结婚》意在揭露、批判混进新政权中的金旺、兴旺这样的“旧渣滓”;《李有才板话》目的在帮助青年干部了解农村的真实状况,不要为有些村庄的表面模范和成绩所迷惑;《地板》旨在回答减租运动中出租土地是不是剥削的经济问题;《邪不压正》意图在写出土改过程中的经验教训、特别是“极左”的教训;《三里湾》是要回答农业合作社应不应该扩大的政治、政策问题;《“锻炼锻炼”》是想批评中农干部的“和事佬”工作作风,探讨解决“小腿疼”“吃不饱”等的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问题;《套不住的手》 《实干家潘永福》则通过塑造脚踏实地的先进人物形象,来抵制那种假大空式的英雄人物形象……在赵树理的这些作品中,有些问题是要紧的、重要的政治、政策问题,有些问题则是暂时的、琐细的工作问题。他的作品的发表,在当时确实起到了启发、教育民众,匡正、推动社会发展的多重作用,有时作用是巨大的。更可贵的是,赵树理借助这些“问题”进入创作,凭着他对农村和农民生活的烂熟于心,对社会人生问题的深思熟虑,他在无意识中进入一种自由创作的状态,创造了一个更丰富、深厚、宏大的艺术世界,早已超越了最初激发他创作的具体问题,显示了一种永恒的艺术魅力。
赵树理“政治上起作用”的文学观,不仅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也反映在他的农村工作中。小说创作、农村工作,在他都是为了农村和农民,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虽是一个专业作家,但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几十年的农村革命和建设中,创作有时反而成为一种“副业”。关于他在农村的工作和事迹,人们至今还在津津乐道、不断回忆和书写。譬如1951年在农村互助组迅速发展的形势下,毛泽东委托陈伯达在华北召开农业互助合作座谈会,讨论通过《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 (草案),毛泽东亲自点名要作家赵树理出席参加。赵树理在会上实话实说,一反多数人的意见,说据他的了解,农民斗倒地主有了土地之后,并不急于走合作化道路,而是首先想使自己富裕起来。陈伯达不同意赵树理的看法,批评他右倾。但给毛泽东汇报之后,毛泽东说:赵树理的意见很好。草案不能只肯定农民的互助合作积极性,也要肯定农民的个体经济积极性。事后毛泽东吸取了赵树理的意见,对决议作了重要修改,然后下发全国。毛泽东有无读过赵树理的小说,难以考证,但他肯定知晓赵树理是写农村的代表作家以及在全国的声望。赵树理以他的小说创作成果和农村工作经验,影响了党的领袖对农村工作的决策。赵树理在大跃进运动中的农村探索和命运遭际更加令人感慨。1958年,为了深入了解农村情况,也为了积累创作素材,他回到故乡晋东南担任了阳城县委书记处书记。不谙政治和官场的他,直率放言批评文艺放卫星活动,愤然写诗讽刺试制土火车“创举”。他在县委工作会议上,对虚报生产计划、对高估粮食产量等“浮夸风”行为当面揭底、严厉驳斥。他越来越不见容于“极左”思潮盛行的政坛,被排挤到老家所在的潘庄公社和尉迟村搞农业试点,很快就在生产管理、社员生活上搞得有声有色,深受农民的拥戴。他向中央领导陈伯达两次上书,反映中央政策、粮食产量、大办食堂等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被认为是跟彭德怀的右倾言论“一唱一和”“攻击三面红旗”。在上层授意由中国作协党组召开的内部批判中,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车轮式批判斗争,最终不得不交出一份违心的书面检讨。赵树理曾经戏称自己是一个“通天彻地而又无固定岗位的干部”,意谓他立足于土地、熟悉民情,又可以直通高层反映民情、干预政治,但在激进的、荒唐的时代,他的美好愿望只能是梦想。
四、赵树理的文学核心价值观
赵树理的文学价值观,是由农民、政治、文学这三个基点构成的价值体系,而围绕这三个基点又生成了六个重要理念,支撑着他的价值体系,这就是赵树理的文学核心价值观念。
首先是围绕“农民”产生的民本理念、启蒙思想。在赵树理心目中,农民是社会的根本,历史的主体。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已经意识到了赵树理的民本理念,如李洁非在《典型文坛》中指出:赵树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从农民本位上表现农民”的,是“以农民为本位的乡村文学叙事鼻祖”。中国古代根深蒂固的是“官本位”理念,但也有“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的民本文化余脉,赵树理继承了后者。民本不是民主,民主是一种权力,而民本是一种实质,民本比民主分量更重、地位更高。但对这样一个社会本体,赵树理坚决地认为应该去启蒙、去教育。因为他是一个用现代思想和文学武装起来的知识分子,他看到了农民群体的国民劣根性。民本和启蒙构成了赵树理既对立又统一的一种重要思想。
其次是围绕“政治”构成的参政意识、求实精神。赵树理具有强烈的参与、干预政治的意识,但他绝不是为了官位、名利等等世俗利益,而是期望通过参政、干政推动农村工作的健康发展,解决农民生存中的具体问题。他的求实精神是建立在熟知上情和洞察下情的基础之上的,他深知在农村工作中始终有弄虚作假的“左倾”风潮,他必须通过自己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创作,通过自己实事求是的下情上达,来抵制、匡正“左”的路线和政策。参政与求实同样是赵树理坚守的追求和信念。
最后是环绕“文学”形成的民族风格、民间形式的审美理念。赵树理对西方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并不排斥,他只是认为这两种文学与中国农民距离太远,不能成为当代文学的主流。他对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十分熟悉,认为虽有陈腐、僵化的一面,但它是本土的东西,因此有较多的继承。而对民间文学,他情有独钟,认为它受农民欢迎,最有艺术生命力。付出毕生的精力进行发掘、改造、创新,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大众化、通俗化文学。民族风格、民间形式是他一生追求的文学理想。
赵树理的文学是一块广袤而丰富的厚土,除了价值体系、核心观念这些主体之外,还蕴涵着诸多传统文化思想和当代价值观念。譬如忠厚诚实、俭朴勤劳、刚正不阿等承袭的就是传统文化思想。而妇女解放、恋爱自由、崇尚科学等则汲取的是当代主流价值观念。这些思想、信念等凝聚成了赵树理小说厚重、斑驳而又统一的文化底色和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