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树树儿搭灯台”说
2013-08-15杨合林
○ 杨合林
和中国历史上的民歌《诗经》比,桑植民歌是还活着的可以用来演唱的民歌。和桑植民歌比,《诗经》、汉乐府一类的民歌实际已成为古典或古董,因为它的调子,它载歌载舞的情景都已然消失了。而桑植民歌则不然,它还活着,还在桑植一带人们的心头、口头流转,没有成为纸上的、故纸堆里的东西。而也实在是难以想象,在桑植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历史上向被视作穷山恶水的地方,竟会生长发育出如此动人心魄、摇荡性灵的歌谣,而且这歌谣里又蕴含、沉积了如此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一切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照一般的历史与文化解释方法,几乎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可惜如此丰富的歌谣,歌谣里如此丰富的意蕴,相关的专门的探索还极其有限。就我所知道的,可能只是在配合旅游和经济开发方面所做的工作比较地多一些。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虽然也不乏有学者意识到它的魅力和探求它的魅力的必要,但真正能沉潜下来,深入进去的人或许还没有。但这个工作,是很有必要去做的,而且时不我待。因为一些桑植民歌的传人正在日渐老去,新的歌者、新的传人之于桑植民歌,毕竟渐多隔膜,这是时事变迁使然。
“马桑树树儿搭灯台”是众多动人的桑植民歌中最动人的一首。这首歌有不同的版本(这是民歌的常态),关于它的意蕴也有不同的说法。今天去张家界旅游的人,如有兴致,自然会听到它。有的版本中约略有“胸戴红花”一类的话,这应是今人添改的。我记忆中的歌词是否就是歌谣的原貌,不敢说,但比这种添改之作,离原作一定近些。歌词是这样的:
马桑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儿带。郎去当兵姐儿在家,我三五两载不得回,你个儿移花别处栽。
马桑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回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钥匙不到锁不开。
这是一首有关“兵役”的歌。产生在什么年代,何人是它的第一位作者,都无从知晓了。但它一定是非常久远的歌,由许许多多的人给它添加过生命和情感的内容,才成了今天的模样。诗中的内容和故事,我们在《诗经》里,在汉乐府里,在南北朝和唐人的边塞诗里,都应曾读到过。但不一样的是它的朴素,方言、口语的直接运用,以及掩藏在这朴素与口语中荡气回肠的情感之流。一句“你个儿移花别处栽”,再一句“钥匙不到锁不开”,能让你醉上老半天。你会觉得唐人的诗如“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李白)太风雅,太婉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又未免过于沉重、直白。
歌里的“个儿”有必要解释一下,它是“自个儿”的省称,指“自己”。桑植地方语中多儿化音,其中的“姐儿”专指恋爱的对象,这里是用儿化来表示称呼的亲切。“马桑树树儿”之“树树儿”是其又一例。但与一般儿化音不同,它是在叠字上的儿化,它如“花花儿”“杯杯儿”“盒盒儿”之类,反映的是此地方言的一大特色。唱时如将“马桑树树儿搭灯台”唱作“马桑树儿搭灯台”,无叠字,“儿”又不唱作儿化,就像陈年的老酒掺了水,味道差多了。
最耐人寻味和最难以索解的是歌的第一句:马桑树树儿搭灯台。用理论术语说,这是诗歌的“兴”,一般出现在诗的开头,有的在诗的各章还会重复。它是奠定诗歌气氛和基调的句子。它有特别的意义,就如同《诗经·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样,看似平淡的字眼或景物,其实蕴含有无尽的情思。文学史上有些作品的起兴大致可以索解,有些则至今未能说得明白,譬如说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为什么是“东南飞”?据说有人答以“西北有高楼”,这当然是一时的机敏,并不能作为确当的解读的。实际上,那个作诗人最初用这句话作为起兴,一定有其特殊的故事,特殊的含义,特别的兴味,但时过境迁,人们对于那故事、含义和兴味就不甚了然了。今天我们读到的“孔雀东南飞”是如此,读到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是如此。“关关雎鸠”那一片风景曾经在作者心里所唤起的感动恐怕是后来的读者所无法想象的。古人明白及此,于是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钟嵘《诗品序》)文字是容易了然的,潜藏在文字下面的意蕴却无可穷尽。
关于“马桑树树儿搭灯台”的起兴,有一种解释甚好。大意是说,马桑树是一种不易着火的木料(的确如此),所以点灯的灯台一般用它来制作。“搭灯台”实为“打灯台”,打是“打制”的意思。歌是说在用马桑树打制成的灯台下,就着灯火写信。这种说法是贴合诗义的,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情景展现,也符合古人解释民歌发端“托物兴辞”的原理,这或者就是原作者当初创作之意也未可知。但我们知道,古人有“诗无达诂”之说,作为诗歌,其意义是可以作出多种解释的,各种解释都各有自己的道理,自己的价值。除非可以起原作者于地下,否则是无法判明某一种说法“最客观”“最具权威”的。所以我在这里不妨提出另一种解释来,所以要提出这样一种新说,是基于我作为桑植本地人对于马桑树,对于关于马桑树的民间传说有一种别样的了解,同时因为长时间从事古代文化和古代文学的研究,有一些古文化和古文学方面的知识可以掺入其中。
马桑树是桑植一带常见的一种小树。从分类上说,它属灌木。你走在路上,常可见到一簇簇偃卧的小树,有时开着花,有时结着籽(可食,当地人称之为“马桑树泡儿”),路人一般都懒得理它。但在当地人的传说里,这树可了不得。它原是通天的梯,神人沟通,非靠它不可。但在某一天,大抵就是文化人类学上所谓“绝地天通”的时代,某位尊神(父辈的说法里,好像是傩愿菩萨。这个说法显然是后来的信仰掺入的结果) 发了怒(发怒也是有原因的,可惜我给忘了),一拐棍(拐杖)将它打倒在地,叫它永世不得起身。从此它就成了今天的样子,而上天的路也从此断绝了。由通天的梯,到匍匐在地上的(永远也无法长大的)灌木,这中间的沧桑变化、成败教训,哪里是语言所能穷尽的呢?这里面有远古蛮荒的记忆,也应有世代相传的悲情遗恨。由此还让人想到,“桑植”二字的来源,到底是因为养蚕的桑树?还是因为这通天的马桑树呢?或许,后来在人们心目中之为蛮荒之地的桑植在远古乃是“通天塔”的所在。由此也约略可以推知“马桑树树儿搭灯台”歌唱的遥远,传唱的悠久。
为什么是“搭灯台”呢?据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晚年所著笔记《归田录》卷二载:“俚谚云:‘赵老送灯台,一去更不来。’不知是何等语,虽士大夫(一作君子)亦往往道之。天圣中有尚书郎赵世长者,常以滑稽自负,其老也求为西京留台御史,有轻薄子送以诗云:‘此回真是送灯台。’世长深恶之,亦以不能酬酢为恨。其后竟卒于留台也。”这一见于古籍的俗谚似乎透露出可以解开“马桑树树儿搭灯台”这句话的奥秘的信息。这句话里包含有一个往而不复的悲剧情节。俗谚的意思,连大文学家、大学问家欧阳修也说不清楚,但他用一个故事为它做了注解。说一个姓赵名世长的尚书郎,喜欢而且擅长开玩笑,请求担任西京的留台御史。有个说话刻薄的人给他送了首诗,其中有句话就是“此回真是送灯台”。赵世长恰好姓赵,这玩笑开得够狠够绝的。他自然很恼火,又气又恨,但一时又找不出还击的话来。但不幸而言中,他竟然死在了任上,应了“一去更不来”的话。这就让人明白了,“送灯台”是和“更不来”相连系的。
我以为“搭灯台”恐怕就是“送灯台”的意思。在桑植方言中,“搭”与“送”是相通的。譬如说“送东西”就经常说成“搭东西”,“我给他搭点东西”就是“我给他送点东西”的意思。顺便说一下,现在桑植一带地方的方言,其实是比较原生态的中古语言的遗存。在现代语中,“搭送”也还连为一词。这样看来,那歌里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通过马桑树儿来搭灯台,不就暗示着“一去更不来”吗?那俗谚中的“赵老”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大概和一般俗语中提到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差不多吧。总之“送灯台”和“一去更不来”是联系在一起的。从“灯台”二字看,或许,这歌谣与这俚谚本是长在同一根藤上的。
“马桑树树儿搭灯台”一句潜含的意思(也即话外音)就是:通过马桑树儿搭(送)灯台,是永远无望的事。这不和这首歌要表达的意思,以及歌里所充满的伤怀以至于绝望的感情基调十分吻合吗?在中国古代文学里,关于兵役生活的歌咏很不少,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唐代杜甫笔下的“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白头还戍边”,他们的从军生活都是遥遥无期的。但他们毕竟是幸运的,他们还活着,更多的从军者早已成了无定河边的一堆白骨,却依旧不断地活在青春当年的女子合欢的梦中!所以,“你个儿移花别处载”是多么无奈与辛酸的嘱托,看来这“郎”是很知道未来的结局的,所以才有“马桑树树儿搭灯台”的起兴。而“姐儿”显然也是知道这结局的,所以“钥匙不到锁不开”的回答,才经久不息地回旋在天地之间,这是多么坚执与果决的承诺啊!这句话是可以和“望夫石”的传说相媲美的。这首歌所饱含的深情与厚谊,断不是局外人所能想象的。
一种诗歌,它的悠扬婉转,传唱不尽,是和它本有的故事和情调分不开的。“但是你要知道,特别在歌里,‘意味’比‘意义’要紧得多,而意味正是寄托在声调里的。”(闻一多《歌与诗》)上面所说仅限这首歌的“意义”部分,而最要紧的“意味”还隐藏在他的声调里。当然,这吞吐不尽的“意味”和那盘曲深隐的“意义”又是不可离析的,解读它的意义和品味它的意味自然是相辅相成的。如果可能,你在桑植的大山深溪之间,碰到一位真正的桑植民歌传人,听他唱起“马桑树树儿搭灯台”,你可以从那声调里感觉歌的意味,从那意味里感觉歌的意义。但这毕竟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了。
在桑植,这样的动人旋律和调子还有很多。桑植民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它的生成与展开,它的品格与样态,它的过去与现在——有太多的谜底值得我们去猜解和探究。桑植虽依旧是偏僻之地,但过去的穷山恶水已变成今日的明山秀水(张家界风光的一部分),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热爱大自然的朋友们的钟爱。桑植民歌也不断地传唱开来,只是那民歌的魅力依然笼罩在云山雾海里,它灿烂的光芒尚未真正放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