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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存困境中寻求精神突围:王威廉小说论

2013-08-15陈劲松

文艺论坛 2013年5期
关键词:华美鳄鱼困境

○ 陈劲松

读作家莫言《讲故事的人》时,我颇认同他关于文学立场的观点:“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站在人的立场上,这显然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写作伦理。真正的小说,关心的永远是人,叙写的永远是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而熟谙此道的作家,往往更能引起我的关注与赞许,王威廉即是其中一位。

作为近年崛起的青年作家,王威廉的小说写得节制而又老练。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小说为何物的人。事实上,王威廉的文学之路最早从诗歌开始,继而评论、散文、小说,三足鼎立,气象万千。也正是此前多种文体的写作实践,让王威廉的小说呈现出诗歌的简洁、评论的理性和散文的细腻。当大多数作家仍然纠结于“写什么”和“怎么写”而顾此失彼时,他已在不断探索的路途上,将两者完美统一于自己的小说实践过程中。可读性(故事性)与深刻性(思想性)并重,是他孜孜以求的艺术境界,也是他持之以恒的小说理念。在这种理念的驱使下,他创作了《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铁皮小屋》、《内脸》、《我的世界连通器》、《没有指纹的人》、《倒立生活》、《市场街的鳄鱼肉》、《秀琴》、《信男》、《他杀死了鸽子》等一批具有荒诞性质的现代主义作品。这些作品,蕴含着对生活世界的发现和对精神世界的勘探,通过展现人类的荒凉、虚空、孤独等生存困境,寻求一条逃离困境的终极通道,最终,完成从“小我”走向“大我”、从“此岸”渡向“彼岸”的精神突围。

和莫言“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的文学观点一致,王威廉的小说始终将笔触伸向人性深处,对人之生死与悲喜充满了形而上的思索,字里行间渗透着浓厚的哲学意味。因此,其作品带来的阅读感受,既是酣畅淋漓的,又是震撼人心的,此外,还裹挟着一股无端的沉郁和忧伤,读来令人百感交集。

一、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如是说。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只是张爱玲对于生命的理解,我却从中读出了作家的使命: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对小说家而言,此种独特的发现显得尤为重要。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欣赏奥地利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一直顽固强调的: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

——我愿意在此基础上,来谈谈王威廉小说的文学属性和艺术价值。客观地说,王威廉不是以量取胜的作家,迄今为止,他的小说成果仅限于十部左右的中篇和十五部左右的短篇,以及一部尚未出版的长篇。但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论,上述小说没有一部粗制滥造之作,虽非篇篇精品,却都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看来,王威廉的小说之所以值得称道,是因为他的写作确乎是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尽管他的小说创作更多地借鉴于卡夫卡等西方大师,却能在吸收、创新中融入鲁迅等中国作家的经验,由此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小说风格,其中,“隐喻”和“荒诞”,是解读他作品的关键词。

《非法入住》是王威廉早期代表作。小说采取第二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不无离奇的都市故事。主人公“你”在城市的某栋筒子楼里租住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你”以为从此可以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不料在入住后,经历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遭遇。同一楼道,同样面积的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六个人。就是这六个人,打破了“你”生活的宁静。他们以各种无赖手段,甚至自甘其辱,挤进“你”的房间,并心安理得地住下来。面对他们的“非法入住”,“你”从惊讶到愤怒到报复再到无奈接受,甚至和他们同流合污。原本看似缺乏现实逻辑的生活素材,经过王威廉充满想象力的哲学式叙述,竟然变得合情合理。这种荒诞的虚构真实,彰显的正是小说之为小说的魅力。接下来的《合法生活》,延续了《非法入住》的气质和思想。推销员小孙,生活忙碌而无序,想要改变目前的处境,却不知何去何从。挣扎于困境中的他,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和乐趣,在迷茫中越陷越深。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以致无聊到去报刊亭偷一份报纸的地步。几番周折后,小孙考取了公务员,貌似过上了一种“合法生活”,按部就班,中规中矩。但他内心深处厌倦着这一切,最终竟然灵魂出窍。《无法无天》以戏谑手法,塑造了一个“傻子”形象LG。作为同事,“我”和小宋以捉弄他为乐事。每天,我们将一种畸形的快乐,建立于LG的痛苦之上。虽为智障人,LG却有着自己的情感世界和幸福生活,但在“我”和小宋一次又一次“无法无天”的捉弄下,趋于销声匿迹。因“我”和小宋的恶作剧,导致LG被单位一把手当面斥骂为“傻子”、“白痴”,几近崩溃后,精神病院成了LG的生命归宿。而“我”和小宋,在LG离开后,竞相扮演起他的种种失态行为,只为找到那种“无法无天”的快乐。从《非法入住》到《合法生活》再到《无法无天》,这三部小说以相似的主题和技巧,在王威廉的个人写作史上奠定了具有开拓意义的基石:“它们全都和一种生命的界限相关联,那些界限仿佛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笔下的隐喻之墙;但不同的是,它们不仅仅处在墙的这一侧,它们有时处在墙的另一侧,甚至是墙的正上方。”(王威廉:《隐秘的神圣——有关〈“法”三部曲〉的随笔》)这三部小说之于王威廉,探索性显而易见,对他此后的小说创作,亦有着非比寻常的导向作用。直到今天,王威廉仍然试图在生存与毁灭、物质与精神、善良与丑恶的对立中,将隐喻和荒诞发挥到极致。

以隐喻之笔,书写荒诞现实,固然是王威廉小说的重要特征,但在荒诞的表象下,潜藏的却是他对生活世界的理性思考。作为一个有抱负、有深度的小说家,王威廉善于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他的每一部作品,总能独辟蹊径,并能曲径通幽。后来的《没有指纹的人》、《倒立生活》、《市场街的鳄鱼肉》、《内脸》、《第二人》等小说,集中体现了他的这一特质。《没有指纹的人》中的“我”,是个生下来就没有指纹的人,“我”将自己视为人类中的异类。因为现实需要,“我”盗取了朋友的指纹,并制作成指纹套,解决了单位用指纹识别考勤、买房按手印、买车装指纹锁等难题。但“我”仍然感到自卑和绝望,因为“现代社会就是监控无所不在甚至变得歇斯底里的牢狱。”这座牢狱致使“我”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最终,朋友的犯罪让“我”受到牵连,甚或带来真正的牢狱之灾。“……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容得下那么多的杀人犯、抢劫犯与贪官污吏,却容不下你一个没有指纹的小人物。”妻子晓虹的悲怆之语,折射出社会和时代对于卑微个体的某种残酷无情。《倒立生活》呈现出生活世界的另一种面影。小说中的神女,因流产而悲伤而生出反重力情结,从此梦想着像蝙蝠那样倒立生活。失意的她,遇上了失意的“我”,我们相互慰藉着彼此的孤独,“我”觉得也许倒立着生活就能挽回“我”破败的生活,所以和神女希望倒立的生活方式一拍即合,并将其付诸实践,倒立着睡觉,甚至倒立着做爱。作品在荒诞中有股现实的力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词语,总是恰到好处地进入我的阅读视野。《市场街的鳄鱼肉》读来犹如卡夫卡的《变形记》:生活中的“我”,活得比较卑微,无比痛苦之下,“我”用自己的身体去做一项人体实验,竟被一条鳄鱼的脑子给拐走了。从此,“我”成了一个人脑鳄鱼身的怪物。“我”猎杀家畜,开始吃人,天长日久,“我”获取了兽性的野蛮与人类的伪善。杀人如麻后,人类终于将“我”俘虏并把“我”交给了市场街上的屠夫。而那个屠夫,正是拐走“我”身体的鳄鱼。为了生存,他将“我”拦腰砍断,砍成一些小块肉条挂在肉架上出售。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蕴涵的无疑是极端深刻的生活现实。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①按我的理解,此处所谓“行动世界”,即是生活世界,而“内心生活”,可视为精神世界。王威廉的小说创作,无疑体现了这一探寻和关注。换句话说,他的小说之所以贯穿着对生命和人性的终极追求,皆因他想找到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和解的方式。无论是《“法”三部曲》(《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没有指纹的人》,还是《倒立生活》、《市场街的鳄鱼肉》,亦或《内脸》、《第二人》,主人公的生活世界都无一例外地充满悖论,精神世界则是废墟一片。这种生命状态,犹如卡西尔所说:“我们更多地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当下经验之中。”②王威廉的小说创作,表达的正是对未来的疑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

二、将生活世界置于不灭的光照之下

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更是一部作品不可或缺的思想品质。遗憾的是,越来越多作家沉湎于书写生活世界的华美表象,而将其背后的苍凉,交给了上帝。对此,北京大学教授洪子诚早已指出,“文学界埋伏、或已显露着这样的精神危机:灵魂的骚动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已趋止息,代之而起的是在新的环境下的宁静和满足。”③失去了灵魂的骚动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怎会写出思想深刻的作品?又怎能从生存困境中找到精神突围的通道?当我带着这种疑问走进王威廉的小说世界时,问题迎刃而解。在他看来,“自人类历史进入现代以来,我们的生活世界不再有完整的意义解释,而是变得支离破碎。……人的生存状态变得晦暗不明,要在世界中努力寻找,才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这样的现实既暧昧又复杂,超越了宗教与哲学的种种结论,小说反而成了抵达这种现实的最有效的道路。所以,好的小说就要表达出这样的困境,以及对困境的思考乃至超越。”④他对生活世界和小说世界的理解,与我不谋而合。

总体上看,王威廉的小说现代性特征明显,有论者将其视作先锋性。但我并不想简单地从先锋性的角度探讨他的作品,在我看来,与其在形式上刻意追求先锋,莫若在精神上忠于自己的内心。批评家谢有顺亦认为:“一个真正有使命感的作家,应时刻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危机,让写作关怀一些更持久的话题。只有这样的有终极关怀的写作,才是真正先锋的写作……先锋不仅是艺术的,更是精神的,他们是一些有勇气在存在的冲突中为存在命名的人。”⑤这样的先锋写作,才是有艺术难度和思想深度的。以此打量王威廉的创作,不难发现其小说的真正价值,那就是: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并将生活世界置于不灭的光照之下,进而越过其中的生存困境,寻求精神的突围。除了上文提及的《“法”三部曲》、《市场街鳄鱼肉》等作品,他的《铁皮小屋》、《辞职》、《看着我》、《我的世界连通器》、《暗中发光的身体》、《秀琴》、《老虎!老虎!》等作品,同样因为对生存困境的展示和对精神世界的挖掘而值得关注。

《辞职》有着对自由与生命的思考。“我”是一个对生活格外认真的人,不想成为浮在水面上一小块垃圾,而想成为一块生铁,沉到生活的下面去。然而,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想着要辞职,因为“我就是觉得无法忍受,觉得毫无希望,而想到辞职我就感到生活很有盼头了。”但某一天“我”真的被辞职成了自由人时,“我”却觉得十分迷茫,“我”说:“突然我感到,我什么也不是,或者说,我是什么也无关紧要,我对眼下的这一切根本就无法理解。”其实,“我”的生命状态映射的就是现代都市人的生命状态。我们总认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又难以珍惜。于是,我们的生命就在这种得失之间,渐渐老去。《暗中发光的身体》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关于生和死的故事,沉重里有着对于生命的严肃思考。在形而上的哲学思辨意味中,渗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自始至终,“他”被哥哥的死亡和嫂子的痛苦围困着。“他”心底的虚无主义,让“他”不相信这个时代有任何纯粹的东西,包括爱情和亲情。当“他”纠缠于嫂子和女友之间的时候,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世界宛如幻象。哥哥的离开以及嫂子的诉说,让“他”感到了活着的悲凉。“难道人活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团欲望了么?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荒凉吗?”嫂子的这一声诘问,发人深省。《秀琴》塑造了一个名叫秀琴的女子,采用欲擒故纵的手法,围绕她的命运遭际,步步为营,多头并进,虚实结合,将一个原本简单的因果故事,写得摇曳多姿,曲折动人。正如作者文中所说:“从外在于秀琴的目光来看秀琴,她就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就是一个凑足报纸版面的社会新闻;而从内在于她的眼光来看,她的奇怪却是一种神秘,一种感动,因此,这更是小说,是文学,是人性的丰饶。”诚以为是。超越于《秀琴》故事背后的思想深度,即表现于此。透过秀琴的举止,不难看到鲁迅小说《祝福》中祥林嫂的影子。不同的是,找不到自我的秀琴,身上还依附着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我究竟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就这一角度而言,《秀琴》不仅从文学层面写出了人性的丰饶,更在哲学层面思考了生命的终极意义。除此之外,《铁皮小屋》、《老虎!老虎!》以及其他作品,无不有着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哲学思考。

将生活世界置于不灭的光照之下,这是发现华美背后的苍凉之后,作家在精神境界上的思想升华。如果说后者书写的是生存困境,那么前者即是生存困境中的精神突围。唯有将生活世界置于不灭的光照之下,华美背后的苍凉才能获得温暖。我们无法忽略这份温暖,因为,文学不是叫人死,而是叫人活,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更好。“只有在看似绝望的生活里,找到了希望,找到了相濡以沫的爱,这才是真正‘人的文学’”⑥。王威廉的小说创作,两者兼顾,这也是其作品显得成熟而又引人深思的重要缘由。

注释:

① [捷克]米兰·昆德拉,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

②[德]卡西尔,甘阳译:《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8页。

③洪子诚:《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页。

④王威廉:《可读性与深刻性并重,是我孜孜以求的艺术境界》,《南方日报》2012年11月26日。

⑤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

⑥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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