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的主题探微
2013-08-15苏宁峰厦门一中高中语文组福建厦门361009
⊙苏宁峰[厦门一中高中语文组, 福建 厦门 361009]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原文共七节,在被人教社编选进高一语文课文时,节选的是其中的第一、第二两节。第一节大致写了我和地坛的宿缘和我在地坛里对生命的渐悟;第二节写在这期间母亲对我无言然而却无尽的爱,这爱在母亲死后熔铸成作者生命的一种信念。
我听过不少老师讲这篇课文,可几乎是无例外的,他们宣讲的文本主题都是“母爱”。追根溯源,他们无非就是人教社编写的教学参考书里观点的传声筒。教参的观点是:“在思想内容方面,值得借鉴吸收的有以下几点:(1)要关心残疾人。(2)珍爱生命,珍爱健康。(3)要顽强地开辟一条走向自己幸福的路。(4)要更加深切地感受母爱。”
我的不敢苟同始自于细读文本之后产生的众多的疑问:首先,如果主题是“母爱”的话,那么,游离于“母爱”主题外的第一节又将如何解释?其主题与标题之间又如何能够和谐共处?其次,文章中的“地坛”的实际意味是什么?文章第二段开头有一句因为怪异而趣味丛生的话:“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这句话是经意之笔还是无心之句?之所以整理出这两点,是因为这两点都关涉到我们如何处理教学主题和教学内容的问题,它将直接影响我们教学设计的走向。
我又深研了文本。我觉得在第一节中,作者就已经写出了全文内容的两个层次:第一层是我要思考生死的缘由问题。这是作者自身遭际所自然牵引出来的一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作者说:“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于是文章自然转入了第二层意思:在第七段开头,作者说“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于是后文就开始回答这问题了。只是,这样理解之后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在第一节剩下的内容里,作者究竟认为我们应该怎样活了?作者有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回答?
搜索的结果似乎很令人遗憾。在第一节剩下的文字里,除了一段精彩而含蓄的写景文字外,我们看不到任何答案的踪迹。再想,如果答案就在这段写景文字里,那么作者的思考就不是结论式的,不像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那样明朗,而是隐喻式的。再细看,还是很难看出我们期待的似乎是应然的明确结论。除了感觉到一种平远沉郁的色调外,除了感觉到作者始终像一个优雅而又忧郁的女子,带着丁香一样的紫色的香味站在那儿看着你。她的故事写在脸上和眼睛里,只有心灵才能接近,才能读懂她紫色的伤痛与快乐。
但,如果我们把第二节内容结合进来思考也许就会迸出新鲜的想法。按理说,对于“怎样活”这个问题应该详写才对,可作者不仅语焉不详,且篇幅极短,这是不是有点儿离谱?可如果把第二节整节内容纳入到这里来思考,也许我们就会有“峰回路转”的感觉。想想,如果第二节也是在回答“怎样活”的问题,那么我们将很自然地解决了一个问题:标题是“我与地坛”,可第二节却是在写母爱——也即标题与主题错位的问题。第二节中“母爱”的主题鲜艳得如此夺目,捕获了人们的惯性思维而导致忽略全文的真相。我的理解是,作者其实是用了母亲来作为自己生命经历的衬托和生存问题的生动的注脚。一方面,他写了自己在生命重压下的思索与辗转,用以回答“人为什么活”的问题,告诉我们“生是事实,死亦不必等待自会降临”的结论,长期的思索终于使生存有了豁朗超脱的亮色;另一方面,他又用母亲在双倍重压下的生命行为来与自己相比较,他用母亲的生活与生存来十分抽象也十分直观地回答了“怎样活”的问题,他具体解剖了一个生命在重压下如何伟大而又艰难的前行。因为艰难,所以爱自然浓醇;因为艰难,所以生命自然突显伟大的意义。在文章的倒数第二段的最后,作者写道:“母亲生前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这才是我们要找的主题——一个不是宣扬母爱的而恰恰是宣扬生命的意志和爱的主题。作者和他的母亲都作为标本也作为思想与行为的主体站在了这面主题的旗帜下。他们是主体,但同时他们也仅仅是符号,是思想的符号。
所以我不赞成断章取义地把第二节表面上的“母爱”作为全文的主题,那样一来全文的内容与标题之间没有办法流贯衔接;而浮泛于表面的解读也无法很好地引发学生更深刻的思想与更投入的情感共鸣。
细品全文,我们还会有新的发现。首先,通篇文章是写人生哲理的。真正用生命彻悟出的人生哲理往往是难以言说的。这种感觉真的好像陶渊明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觉。生命的彻悟是逼近灵魂的,而世界上没有哪两颗灵魂会是全然相同的;生命的洞达是缘起苦难的,但人世间没有哪两个人哪怕是对于相同的苦难会有全然相同的体验的。这种全然无法言说的感觉,就像作者自己在第一节末尾的深沉感喟一样:“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作者对于自己提出的“怎样活”的问题的思考显然无法低幼到试图去提供一个答案,甚至哪怕只是试图提供答案。生活中,我们都无法用一双鞋去适应和取悦所有的脚,更何况是所有独特而复杂的众生。真实的生命,永远在路上,永远无法抵达也永远无法伫留;结论一经形成,彻悟已然瓦解;答案一经提供,意义自然不再。所以,作者只好通过两种方式来写他清永深穆的生命体验:一个是第一节末尾的“六个譬如”的那一段写景;再一个便是写母亲。我想,也只有人生这么为难的话题才需要用这样的笔调来写。否则,单纯写一个“母爱”主题,为什么不能更明亮更透彻一些呢?其次,在第二节里,作者叙写她母亲的内心思想与情感的用词纯粹是很独特的悬想体验式的。母亲在活着时,只有默默地尊重他的儿子:她知道在儿子去往的路上有风,儿子在风中,她只能用眼光追随,去温暖儿子的疲惫。母子之间没有交流。可母亲去世后,作者却能全然知道母亲的想法。这些“知道”全然纯然都是通过作者自己的悬想揣测来达成的。请注意这样的一些句子:“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了最坏的准备……”这些用词一方面既可理解为母子俩在同一悲苦面前的大觉悟和“心有灵犀不点都通”的生命默契,另一方面也可就势引申理解为是作者对于生命体——包括自己与母亲——的沉静观照与灵魂接触。在地坛深闳的背景下,作者深味着的哪里只是浮泛浅薄的母爱,哪里只是轮椅上的悄然与孤寂。坐上轮椅,便需要拥有轮椅;遭受残缺,就渴望拥有完整;经历残酷,才可能剥离肉体,逼视灵魂与真相。在如此残忍人生逼压下的思想获得了一种超迈高举的飞翔力量:他,母亲,甚至所有的人都是作为生命的载体和符号进入他思想的观察视野,他的思想主题词是“生命”“灵魂”“意志”和“爱”——在这样的背景映照下,我们的思想会获得一种奇妙的光去照亮文字:作者分明是在解剖,在观照,在俯察,生命的意志与渴望是在做着怎样的挣扎,爱是怎样地流淌在生命伤口之间舔舐着欢笑而又哭泣,爱啊,在这里,仿佛一曲受伤的黏稠的歌,写尽生命无尽的况味,让人低回难忍。
史铁生深沉的生命体验绝非单薄瘦弱的“母爱”所能包蕴的。与其说他写的是母亲,不如说他写的是生命样本。打个比方:指着一条流动的河,说者的本意是想说:“河水在流动”,但是他还可以转换一种角度和方式来说,他指着河上的纸船说:“看,河面上,纸船儿在流动。”由此,与其说他写的是“母爱”,不如说他写的是生命的本质,生命中的爱与意志的思想。生命从本质上说是孤独的,现实是痛苦的。母亲看着儿子摇着车远了,想“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母亲痛苦着儿子的痛苦,悲伤着儿子的悲伤,可结果是儿子痛苦与悲伤依旧。人生也就是这样。欢乐可以在分享中加倍,可痛苦却永远没有办法分担。当你大绝望时,可能有人会陪你哭,他哭的也许是他的绝望,或许不是,是十分真诚地陪着你哭,但这也只能减轻你哭的时候的寂寞。在人教社教学参考书后附的一篇赏析性文章中有句话说道:“史铁生的说法和海德格尔的生命哲学实在相像:人在现实中总是痛苦的,他必须寻找自己的家园。”我以为,这才是到达。
到这里,我回答完了第一个疑问。但第二个疑问接踵而来。“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这句话很 嗦,也很怪异。它让我想起鲁迅的《秋夜》里的那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到墙外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福建师范大学的孙绍振教授在他的《文学创作论》里评说鲁迅的这句话有“怪异的单调感”,与此相似,除了因回旋的表达方式引起的异趣感之外,这句话里是否还隐伏着作者某种隐秘的思想?或许,正是它,才真正地调和与营造出了这种趣味与气氛,富于思想神秘性的异趣感?
从语义的角度看,要说“近”的意思其实只一句便行。说两句占不到什么便宜。那么他这句话就很值得思考了。把两个句子调换一下顺序行吗?删除一句行吗?或者不调换句子顺序,只调换句子中词语的顺序,比如:“我家离地坛很近,或者说地坛离我家很近”,行吗?这样一改,究竟会改动或破坏些什么呢?
我觉得,这样一篇哲思深涌的文章里最基本也最丰富的因素就是思想。换句话说,改动和破坏的首先就是思想。有时阅读文章正如情人相见,最深情处往往不在言语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经意的一笔很可能就是很有意味的一个伏笔。
参看全文与上下语境,是否可以有这样一种解读:一是这句话以复沓的形式强调表明了我和地坛宿命般的缘分。它的下一句也说:“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而且下文还说,他怎么搬家都始终在地坛附近,它等待着我出生,一等等了四百多年。作者还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正因为这种宿命般的前缘,为他提供了成长的背景。按照印度哲学家奥修的观点,他认为每个人一生都有两次出生:一次是肉体的出生,那是父母的事,父母生下了你;另一次是精神的出生,这一次是你自己的事,你必须得自己生下自己。参用这说法,“我家”和“地坛”确实是很有缘分,缘分的焦点在于我身上。“我家”是我肉体出生的家,“地坛”则是我精神出生的家。地坛在我肉体出生的时候,是我的背景;在我瘫痪的时候,我走进了它,与它渐渐融合,地坛成为了我精神的家。二是这句话里面应该还有一个思维原点的问题。思维原点就像电脑上的默认值一样,或显或隐地藏在你意识里编织着你的思维,指挥着你的语言。比如:我们平常说一句话“你是我的敌人”,那么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是以“我”(也就是说话人自己)为思维原点。再比如,当我们说“老鼠是害虫,蜻蜓是益虫”时,其实也包含了一个思维原点:我们人类。这个思维原点在这里甚至成了判断的标准。考虑到这一点,这一句话一下子就变得趣味盎然了。“地坛离我家很近”摆明了是以“我家”为中心。这时作者关注的是“我家”。他的精神没有开悟,他的生命自我没有出生。他只好以肉体的家和肉体的我来作为思维原点,来丈量与地坛的距离。地坛是一个标志性建筑,是一个著名的风景点,可还是眼里的,还没有完成从眼睛里到心里的过程。地坛还只是作为一个客体,一个外物。陌生、坚硬而又冷静地站在作者的面前。尽管作者说地坛等了他四百多年,可始终还没有等出爱的火花。所以,史铁生说“地坛离我家很近”,再近,那也只是物理距离,心理距离其实还远着呢。然后作者又说,“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这一句,让我们读者的感觉落地生根了,好像一下子踏实起来了。这一句,他把“地坛”替换成了中心,是思维的中心,是精神的中心,成了生命的原点。它反过来作为标尺来衡量“我家”的距离了。这说明作者精神上的成长与飞跃,一种从物质到精神的飞跃,肉体到灵魂的成长。而原来作为原点的“我家”反倒渐渐淡出,成了“客体”,成了“外物”。所以作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这反映的正是作者精神渐变的过程。
这样的解读可以成就一个判断:这句话在全文结构中无疑具有“提纲挈领”的总纲作用。因为整个后文便都是围绕着这句话来展开,史铁生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完成这样一种变化的,地坛是如何从物质的客体进化成为自己精神主体的。笔者认为,《我与地坛》整个儿是作者在叙写自己的精神进化史的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