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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

2013-08-15山西葛水平

名作欣赏 2013年25期
关键词:花朵

/ 山西_葛水平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春阳俏丽而欢快,不去说那些外面的喧嚣了,肩着绣片改装的包包,我走在沁河畔,是什么连着我身体的引力?我走过,老实说,我要去乡下看绣片。看是动词,是等待花开的声音。

一路走,一路花开。那些丰腴是有背景的,不是脂粉气和俗尘气,万世百代,没有至情至性的人,谁能消受得了这般福分?一把落英缤纷,满地长长短短叠叠摞摞,朝露前,心跳飞奔,春色无边,在与不在,兰花指一点,眉心间尽得一个“春”情无限。

那个工于女红的绣娘,端丽的仪容,多么的生动引人。风盈袖,好辰光,纤纤素手,谐语生花粲欲飞,能爱着、念着、想着、盼着的,都绣在了锦缎上。

红,美得极致,青白的天际,花开富贵。

意兴阑珊的艳,有谁明白“艳”是冷!

沁河岸边砥洎城一处老宅子里,老屋中堂,阳光如金,无处不可照及的情景,一张老照片,长长的木框,还能看出那个女人前襟和袖筒上绣着鲜艳的花纹,裤管也用刺绣装饰着。“机织布”是深褐色的,与五彩刺绣搭配,显得雍容而稳重。屋外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榴花如火,树下放着一口老缸。当年是两头骆驼相夹从杭州驮回来的,就只为了讨好墙上照片里的女人。女人从杭州驮来时,走了九九八十一天,驮着她的盘、碗、盏、碟儿,还有她喂锦鲤的鱼缸。琴棋书画女人都懂,带着她的才艺来北方给一个男人填房。我的心颤栗了。一份未知的心情等着她,爱是方向。当年缸里养了锦鲤,光线柔和的午后,女人坐在树下,她有点倦了,午睡醒来的慵懒让她有点小颓废,绝难一遇的意境。依稀还能看到她的笑容,岁月深处一点都没有流逝。一张绣床,万水千山于她远了,山河岁月都在绣床上铺开,想一想,中华民族的花草性情都在女人手里绽放着哩。

旧时光里的美人,殊不知美人都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沁河流入阳城县境,明清时期潞泽的富庶之地砥洎城,藏过多少女子?多少女子在砥洎城里植物一样开花结果,却又实在是似“动物”般圈养着。砥洎城是用坩埚和砖石修筑的坚固城堡,四围环水。因明清时期这一带的沁河为洎水,愿望其城,如似砥柱中流,砥洎城因此得名。传说该城创建于明朝末年的社会动乱中,是由时任京城大兴县知县、润城人杨朴修建,工程历时五年,于崇祯十一年(1638)告竣。“居住为本”是砥洎城的建筑风格。我走进去的老宅子,它故去的主人姓张。单看那门窗、外廊、拱柱、封檐、瓦脊,便透出几分大气来。老宅的中堂里有清代数学家张敦仁书写的楠木雕刻双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及求诸己。”我看这样一副联子,屋外的榴花开得正红。我反复念着,声音里透着某种苍凉况味,尾音颤动,苍凉中又转出一份决绝。一个人用一生最后的感悟和生的快乐写下来,我突然觉得该有一种什么样的故事发生过。

屋后不远处很大一块废弃的园子,堆放着破瓦烂砖,当地人告诉我,那是曾经杨家的后花园,传说中奇花异草不下百种。或者说杨家此时的老宅子已经易主张姓。那个女子从南方来时脑海里装着一池荷塘,荷在青白月影下让她的灵魂轻盈自在。她要他的张姓男人在后花园里挖一塘荷影月色。在男人面前年轻可以满足天下风流。夏日黄昏,花苞上落下蜻蜓,调笑似的拂一下她耳边的细发,之后,就又重将身子吊在荷叶上了,是谁的琴音挑拨了一下,她觉得一股热流蔓延到了全身,她竟是不回头地走回了她的绣床前。

守护后花园的人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收拾看管的奇花异草时,突然起风了,霎时雷鸣电闪,他来不及离开园子,在一棵梅树下,一道闪电随之来了雷,雷炸响的瞬间,他身上衣裤翼状般的飞起来。第一时间里都知道看园子的人死了,即将下葬的前一天,雷雨之后风静天晴,他在炕上醒来的瞬间,看守他的人想到是诈尸。只见他奇迹般坐起来下炕,一身死人行头,微笑着走到后花园深处的凉台上弹拨他的古琴,他奇迹般地活了。那个在绣床前绣花的女子满脸倦容迎风而泣。之后,每到雷雨之夜,看园子的人都要撑起油布伞在凉亭下面弹奏古琴,有时候月明之夜也弹,静谧在自然天籁中,喧哗在心灵幽巷下。女子每每听到那琴音便不能自持,仰望的瞬间里,她脑海里重叠出与之有关的往昔,她掩饰得很好。大野蕴藏的一湾映日照月水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人不知道她的过去,只知道带她来北方的男人是宫廷里的大厨,买了杨姓人家的老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个年代她选择了这片土地,之后,用一种方式转移了生之负荷。这张照片诱惑了我,或者与好奇有关。她留下来的绣花作品有衣、鞋、桌裙、肚兜、荷包,她用了各种绣法,破线绣、皱绣、搭子绣、平绣、包梗绣,那不是北方普通乡下人绣得出来的,她绣品的所有花朵上水头很足,她用去了多少时光?我忽又想到她来自杭州,美好如天国的地方开满花朵。据说她并没有老终,传说她几年后就跳水死了。死时绣下两行字: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

生与死都只剩下了一张照片、一口缸、一沓老绣。

生死之间将柔情带走。她一定是死在秋天。古书上说,秋是刑官,它令草木凋零,万物变色。它从不怜惜憔悴和肃杀。

一个死在秋天荷塘里的女子,满心是枯荷无限留恋的往事。

女红的歌谣是性情的,一个能想出绣一片儿“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的女子,该是有俗常女子不能达到的境界,爱情之途上横亘了什么?那个慵懒的日影下,院子里墙角旮旯的菊花浮现、重叠,可是你在时间中斑驳、散淡的倒影?可布满了相思?这一切,被一所旧年的老屋包容。绣,是日子裂开的缝,人一生双手空空而来,在没有翻阅岁月之前,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风花雪月的,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吸引你,一针一线,是多么宁静而又多么充满了骚动的生才会铺排出如此上天入地的尘世花开啊!花朵隆重地盈满你的内心。饱满的岁月下,万紫千红盛开。

让我来想象:发黄的线装书,三寸金莲走过青砖地面,绣帕如雀,荡起了廊檐下一树落花。而此时,一只黑猫慵懒在你的双腿上,偶偶伸个懒腰,对视着,它伸长脖子,前爪伸出去在你的绣裙上爪出几个线头,你轻打了它的头,它起身弓出脊拖长腰一跃而走。之后,一切清寂、明亮,没有一滴声音,所有的都遗失在了人间的边缘。绣床是穿越岁月让你滋长依赖的灵,是欢愉抖落一窗的诗话,你周身缠绕着蚕茧的香气,你为绣好一朵美丽花瓣睁大双眼,无论多么遥远,所有懂你的人,赏你的人,都是病痛缠身欲死不能的人。这时候琴声响起,琴声带着你穿越一道门又一道门,这个行走的过程其实是虚拟的,绣床上的花朵在婆娑的树荫下寂寞地伸出花骨朵,你捏着那根银针不动也不微笑。村庄以外的世界不断压迫你,看不见,摸不着,却繁华锦绣般向你紧逼过来。青山绿水图画般展开,有一种从江湖之远,迈向庙堂之高的激情。你一定看到了旺盛的生育由女人繁衍了村庄,你不想陪作人生秋林中的青禾,成长和爱都是有梦想的,所有的梦想都春心萌动,你携带着欲的原始野性,在阡陌交错的时间深处,深黑色岁月背影的昼夜之间,你没有任情欲泛滥,却落得心澄志明。澄是宁静、恬适、相通、相融、好。明出妙悟、出思想、出高远,你不说,万事心知肚明,你探到了情海寸心的终极了吗?七彩丝线,绣,用花朵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缘;记录下回忆和过去,张扬出精神、灵魂、情感和对未来梦想,你携带着欲的原始野性,在阡陌交错的时间深处,深黑色岁月背影在昼夜之间,你任情欲泛滥,你不知道动了真情就有可能伤入骨髓。也许你从没见过那个被雷击后死而复生的人,你的死去也许是因为不堪世间烟火气十足。一张照片两句绣语,成为诱你老死的饵。

沃野千里,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词汇。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掩映。手环、耳环、钗簪、绣,旧时光对人的摧残是永无止境的啊,我却心甘情愿奔去。

村庄里的人告诉我,“文革”有人把她挖出来,看见她的棺木上涂了黑紫色的头漆,棺头画了两朵艳丽的大丽花。青春,一个不适宜死亡的季节,满目黄金,地气下抽,天空高远,万里澄明。只刹那,阳光下的棺木上的老漆开始爆皮,棺材里的她已经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了。一个老死的人从不叫人悲凉,我想你时,你还年轻。阳光清冽之下,一团花朵埋入泥土,本想从此获得一种大安静大寂寞,可那安静和寂寞里有多少喧嚣啊!固体的时间,青苔吸附着人声,暗开的门窗,我站在水边,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中的倒影,俗常不在,记忆被田野抹去,满脑子只剩下你的美丽。伏天,一场雨后,气质沉静,我回过头,突然连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失了,那是怎样的惆怅啊!

看吧,那些花朵带着白日太阳的香味,夜晚烛火的颤动,少女一颦一笑的心事。每件物品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怀胎越久,其孕育得就越厚重。一路走下去,一路,我收集了许多老绣片,民间的,算不得好,可它们都藏着岁月的味道。

“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真是这样的,因为它携有无所不在的繁华。飞针走线,是一根简单却被纠缠得错综复杂的藤,于绸缎之上,飞翔的只是一种名叫女红的东西;于天地,它是人类最后一扇桃花春汛的窗户。我常常要在黄昏降临时分,留一方天地间的尘土下,屋外的树暗成墨色了,我似乎也寂寞得迈不动步,我把它们一一取出来,铺在地上。真好!什么是寂寞?寂寞是经得住煎熬的事。可能是时间,色彩,尘土,草木,琴音,也可能是大得无当小而不定的东西。用月光把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满地绣片,一些前尘往事会在它们之上水一样晃动。寂寞已经成为我一种背景和氛围,我无法不去亲近,我穿梭在它们中间像鬼魂一样,抬头四望,我的姿态包含柔情。银,亮于我的腕上,泛着青白的光,有一股渺远的寒意。夕阳中的远方已渐次模糊,而另一种精神之途的苍茫也流溢在望远的目光中不归。绣,于我有另一种诱惑。

寻常花草,日常物事,一些些逸出,一些些荫幽,一些些深情,花语心影,缱绻醉意。绣是养眼的物事呀,养心,养情,养命中的俗事。花瓣的质地,是用语言形容不来的。而它的鲜艳,我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绣有夕阳的寂静之境。往事在回忆里,有什么心事搁在心里了呢?是童年吗?我还记得端阳,妈妈为我做下的肚兜,一个香囊挂在上面,艾药味儿的香,如今妈妈已步入晚年。秋天了,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沁河岸边老屋里的那女子和我说:不要跟秋天说话,只看炕边、枕上、墙体吉祥的绣,有图必有意,有意必有吉祥。我说:你还在世间吗?你看,好,是隔着旧时光的,它竟是华丽。此时,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抚摸绣光滑的、陈旧的肌理,还有,冰凉的内质和细腻的爱恋,像抚摸一段很遥远的时光。旧物里的老绣,确切地说,壁上琳琅满目,红红绿绿连成一片,全都是曾经的繁华。我无法忽略,当我把最美好纠结于上天或上帝,人间不可能有时,恰恰我们就活在人间。面对绣,风都不能够淡漠如水。

不说了,不说了,水流走的是人,抓不住人,抓一把绣,生点点苔痕的瘢,晕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人来了又去,留下的手艺或许是对于死亡另一种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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