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空间(选译)
2013-08-15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杨德友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杨德友 译
第二空间
天堂的大厅都是多么豁亮,
沿着空中的阶梯入室登堂,
天堂的空中花园在白云上方。
灵魂脱离肉体翱翔,
记得有天上存在
也有地下对应。
我们是否真的失去了对第二空间的信仰?
天堂也好,地狱也好,都已经衰落,消亡?
没有尘世之外的牧场,怎能遇到拯救?
被定罪的人群,在哪里得到住所?
让我们为浩大的损失哭泣悲伤,
用煤粉把脸涂黑,让头发散乱如飞蓬。
我们请求还给我们
这第二空间。
女同事
我去访问她,捧着含苞欲放的玫瑰。
乘车,因为旅途有很长的距离。
旋梯有如迷宫,从入口到入口,
幻景灯光中有丽人伴同。
她躺在地毯上接待客人,
颈部雪白,像一流百合清新。
她说,请坐在我的身旁,
我和您谈谈美感和善良。
她有才华,常创作书写狂风格的诗歌。
那风格曾出现在别的时代、堕落前的国度。
她戴学生帽子,配有装饰用的狼牙,
和绣在天鹅绒里的学院徽章铠甲。
肯定已经出嫁,有三个孩子拖累,
可是在那里有谁看得出这个细节。
这个梦境的含义表示我对她的追求?
还是我对她旧日的躯体的怜惜引导了我?
我在尽数她抛下的干燥枯骨,
我们青春时期爱国社①只剩下我一人?
像但丁那样步入洞穴的黑暗,
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或者哈萨克斯坦?
在罗萨墓园有一个位置为她保留,
但是恶劣的命运把他从城里拉走。
为何正好是她,我不明白,也不知道,
在城市人群中能否辨认出她来。
但是我要问,为什么生活这样怪异,
极少透明,只有死亡千真万确。
别了,皮奥莱维楚夫娜,永远遗忘
第一个名字留下的、多于的阴影。
译注:①爱国社,波兰著名诗人(1798—1855)密茨
凯维奇青年时期在立陶宛加入的组织。
守护天使
梦中我的守护天使呈现女人的形体。
却不总是同一个女人。她知道我有肉体,
需要情爱的接触。
我和她没有肉体的结合,
但是亲近,互相理解、知心。
我不相信天使的在场,但是梦境改变,
不久前,我发现了珍藏珍宝的洞窟,
我和她一起搬动口袋,我请求
带来安宁的梦境再延续片刻。
违背本性
许多不幸来源于我对上帝的信仰。
这信仰是我关于人高超优秀的部分想象。
人不注意自己的动物本性,
而确信享有丰富的精神生活。
在行动中,听信指向
崇高与尊贵的愿望。
若几乎变成天使,会时时得到尊重。
这样的仪态,我在浪漫主义文学描写中看到。
这样的文学靠殉教者圣徒的传记支撑。
我呢?会变得更坏吗?一定把自己
看成下等生物吗?
遗憾,我在自身只发现雄性的欲望,
制造活力精子的雄性。
因而的确需要力量、荣誉和女人。
因此开始在自身培育爱情和奉献的心情。
这里正好有雅希和玛乌果霞的故事。
雅希欲求玛乌果霞,因为她住在宫殿里,
这是他一个穷小子不可及之地。
或许因为他觉得那是非人间的美人,
他一个衣衫褴褛小癞子高不可攀。
玛乌果霞欲求雅希,觉得他比
其他全部求婚者都更优秀十倍。
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缺点,
所以选择了他,满足了自己的傲慢。
于是大办婚礼,但是那爱情实际上
是两份孤独,给他俩都造成痛苦,
最后以离婚为下场。
可能是这样,也不一定。
无论怎样,我觉得这正好是怀疑论哲学。
这样的哲学不能给人
和人制造的上帝带来更崇高的品格。
那我只好认可自己的本性。
但是我要重复:“我信上帝,”而且知道
为此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新的年纪
躯体不愿意听从我的命令。
在平坦道路上摔倒,上楼梯更是寸步难行,
我对躯体的态度是嘲讽。我嘲笑
筋肉发僵,腿脚拖沓,视力不清,
耄耋之年全部的老态龙钟。
所幸,夜间我还能继续写诗。
虽然早晨写好,下午就看不清楚。
计算机视屏的大字大有帮助,
这样的便利,我幸而已经等到。
眼睛
我尊敬的两只眼睛对我不好。
给我带来的画面轮廓不清,
如果是颜色,就变得一片迷蒙。
你们本来像王宫里的两条猎狗,
有时候我带你们在清晨外出。
我一双眼睛原来机敏,看到许多
国家、城市、岛屿和海洋。
我们一起迎接太阳恢弘的初升,
宽阔舒畅的气息呼吁我们
在朝露退去的小路上跑步。
现在你们看见的一切都隐藏
在我心里,变成记忆或者梦境。
我慢慢离开世界的集市,
感到心里一点也不喜欢
这些猴戏的外衣、喧嚣和擂鼓的声响。
何等的轻松:剩下我自己,宁静沉思
世人之根本性质的雷同,
和微小颗粒般的些许区别。
不用眼睛,我凝望一个亮点,
亮点扩展,把我拥抱其间。
2001年7月22日
你怎么能够
我不理解,你怎么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世界,
与人心格格不入,无情而残酷。
在这里,恶魔们忙着交媾,
死亡成了时间无言的看守。
我不能相信这是你的愿望,
这必定是某种前宇宙的灾难,
比你的意志更强有力的惰性取得胜利。
云游的拉比,称你为我们的父亲,
一个人手无寸铁,面对这尘世的律法和兽性,
忍受屈辱,痛感绝望,
给我力量,给我帮助,
我向你发出连续的祷告。
原来夏娃就是
原来夏娃就是大自然的代表,
把亚当拽进生生死死这单调的循环。
似乎像旧石器时代伟大的地母
生育,并且保存遗骨。
可能男人因此惧怕爱情的许诺,
这岂非他物,就是死亡的许诺。
这个故事里夏娃的尘世性格得不到我们的认可,
但是我们在伯麦①那里看到另外一个夏娃的形象,
她得到,而且接受了呼吁
以备成为上帝之母。
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伯麦谈论的是
上帝所观察的原型的世界,
所以在不存在以往和未来的地方,
在那里第二夏娃不是第一夏娃接替者,
在造物主看来,二者并列站立。
一个融入另外一个,亲缘关系,不仅仅是姐妹。
青年反教权派的密茨凯维奇写作
令人诧异的“献给圣母升天的颂歌”,直接就在共济会赞歌“青春颂”之前,
颂扬玛利亚,用先知或者伯麦的语言。
译注:①伯麦(1575—1624),德国基督教新教神秘主
义者,在德国有影响。
你来到人间
今夜你来到人间
解救我们脱离强权。
——波兰圣诞歌曲
强人得胜,弱者牺牲,生命以死亡告终,
有谁认为这是正常的世界秩序,
就应该忍受魔鬼的统治。
基督教不会佯装,对这个世界表示赞同,
基督教看到世界的贪欲,或者普遍意志的罪行,
这是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定名,
他在基督教和佛教里看到共同的特征,
对尘世居民、对泪谷表示同情。
谁信耶稣基督,就可以等待他的到来
和世界的终末,第一个天和第一个地
将会成为过去,死亡也不复存在。
国界
我梦见一条很难穿越的国界,
但是我胜过了国家和帝国的警卫,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国界。
这个梦没有特别的意义,不过是指:
只有到了我们不再被迫穿越国界的时候,
一切才算安好。
在这边,是绿色的毛茸茸的地毯,
热带森林郁郁葱葱的树梢,
我们像鸟雀在上方翱翔。
在那边,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
我们无可观看、触摸、倾听和品味。
我们一拖再拖,到那边去,实在不得已,
像移民,因为在遥远的流亡国度不能指望幸福。
我曾相信
我知道他虚弱,犯有绝望之过错,
我怜惜他,多于怜惜自己,
但是他得到天上的涂油,
他的自豪就是君王的自豪。
诺贝尔奖正是授予比较弱势者,
不会授予传达无法理解赠礼
和预告罗马教会会在全球得胜的人。
我们受托保全这赠礼
保护它不受大众传媒喧嚣的损害。
变形
从绿色橡树中吸吮黄色的蜂蜜
——奥维德
我饮用神话的蜜水,
头上带了月桂枝叶,
只为免去记忆。
我单纯地漫游,
敏感而且善良
一直到刊出讣告和墓地。
但是,主啊,在你面前
我为义人之名做出的努力
全属徒劳无益。
我的本性是黑色、
意识和可厌的自我。
该忍受地狱的煎熬。
你愿意我是这样,
你呼唤我做你的工作,
我一个不幸的人。
荒诞的生活,
自相矛盾的生活
都是这样地结束。
我曾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理,
我曾是一个虔诚崇拜的人,
深信伟大可以认知,
还应该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