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带一盏灯看中国
2013-08-15山东张艳梅
/ 山东_张艳梅
谈到贾平凹,真是百感交集。那就从论争和偏见说起吧。
我与山西大学王春林教授关于贾平凹小说,断断续续有过数次讨论。说是争论亦不为过。因相约重写小说史,自然涉及中国当代小说整体生态及基本评价。他曾从各种视角试图说服我:贾平凹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作家。我笑言,定位他是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我比较接受。王教授曾写过一篇长文刊发于《小说评论》,言及《古炉》是当代中国一部伟大的小说,后来还为《古炉》写下长达十余万字的专论。我对他的执著深感敬意。这句话未有丝毫他意,完全出自真心。
详析我们二人之分歧,并非源自文学本体上的认知,而是对小说艺术表现各执己见。他亦曾问起我,那你眼中最重要的当代中国作家是谁?我毫不犹豫答之,张炜。以前为文,大略比较过贾平凹、莫言、阎连科,与史铁生、张炜和张承志,认为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以至于思想文化史,均值得认真研究的两大精神流脉。对乡土中国的认知与表现,对民族历史的评价与理解,对社会现实的介入与反思,激进与保守相互渗透,又彼此抵牾的文化姿态,应为新时期以来三十年中国社会文化思潮典型症候之一。
若说先前我对贾平凹小说略有微词,大抵源自《废都》。1980年代贾平凹的小说和散文,温暖质朴,富有美感,尽管文学史将其纳入改革文学、乡土文学和寻根文学几种旗帜之下,其实仅为研究者便,贾平凹这一时期的写作,安静诚恳,几乎与各种浮躁的文学潮流擦肩而过。及至《废都》,其中的女性观及艺术态度之某些方面,让我心生疑虑,又常觉这一写作姿态加剧了世纪末欲望叙事的泛滥,至今依旧难以释怀。当然,我并不认同当年批《废都》简单归于道德责难,更不赞成以道德专制凌驾于文学之上。尤以政治道德对文学之绑架,岂止非正途,简直是罪恶。自《古炉》以来,常于课堂上向弟子致歉,算是坦诚个人偏见带来的误导。如今终于能够平心静气面对1990年代的贾平凹,大概首先是年龄渐长,理解生活不同于唯美主义的青春时代;再则是历史观与文化观亦在变化,慢慢意识到,1990年代贾平凹笔下的文化废墟与张炜心中的理想坚守,是一个中国的两面。彼此不能取代,亦不可或缺。
也曾与王春林教授谈及小说之使命,抑或小说究竟应不应担负使命。王教授反感我所提知识分子精神史一说,对于张炜等作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也心存质疑。他坚持小说应从小处起笔,要接地气,要生活化,要中国化,这一中国化思路里其实多少暗含文化保守主义因子。我亦心有戚戚焉。不过,忍不住还是多了嘴:要沉下去接地气,还要能超拔,有精神提升。二人讨论话题就此延伸至当代作家是否仍须承继思想文化启蒙使命。1990年代以来,日常叙事、欲望叙事,以至于身体叙事,渐成文坛主流,弱化了精神维度和理想主义高度,大部分中国作家的视野日益局限于家长里短、男欢女爱、街谈巷议,于我,则总还是希望能于日常审美、时代观照、历史反思中,再多些批判之冷峻及立人之宏念,于衣食欢爱生存表现之上,多些文化理想和终极关怀。这个话题似乎曲折以远,源自心中块垒多年,就算借题发挥吧。
关于《古炉》,王教授著文称之为一部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一论断引起过争议,初读此文我亦不免打个问号,也曾与之探讨“伟大”是何标准。当然,这不影响我认为《古炉》是贾平凹最重要的作品。彼时尚未有《带灯》面世。我曾用三个词概括《古炉》,即悲剧、悲悯、悲欢。民族悲剧,人世悲悯,日常悲欢,构成一曲恢弘沉郁的交响。并由此展开,免不了旁征博引之俗,写了很长一篇文章,也就此理解了王教授以十数万字阐释《古炉》之举,并非出自偏爱而过度阐释,大约实在是他有话要说。
在博客上贴文,曾言及《带灯》让我长夜不眠。此为实话。小说读完那晚,窗外夜色浓黑,默坐良久,了无睡意。若不是季节不对,几乎要忍不住推门而出,与带灯一样梦游,于校园湖畔寻觅那点点微光了。这部小说与贾平凹此前几部长篇的最大差别,是理想主义的花香弥漫与现实生活的残酷暴烈,表现得同样精彩,又因彼此映照,惨烈的更见惨烈,美好的更显珍稀。带灯写给元天亮的信,不仅灵动飞扬,诗意润泽,韵味悠长,宛如童话,且充满一个理想主义者深陷现实牢笼的自省和拷问,小说在这一意义上,亦可看做带灯一个人的天路历程。颇有意味的是,我居然在带灯的信中读出《融入野地》的意蕴,感受到与《你在高原》相似的情怀。也许,《带灯》接近我多年来固执的文学期待,贾平凹的中国叙事与张炜的精神史诗之自然融合……
还是回到作品本身吧。
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推开那残酷的现实之门?
《带灯》在2012年6期和2013年1期《收获》连载。读上部之时,网上开始盛传世界末日,当然,也陆续看到好多传播末日讯息者被从不迷信的政府绳之以法。然后是去看冯小刚执导的《一九四二》。这里姑且不提历史真伪,老蒋好坏,鬼子凶残,百姓可怜,只说那种悲惨场面,真是令人不忍卒睹。观影之后,写过几句分行:看《一九四二》/觉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甚至比世界末日更糟/ 一个无能无道的政府/他的百姓/每一天都是末日/玛雅人说/世界永远都在/末日是人……说这些,因《带灯》中的樱镇大旱。又因好奇多年后,会否有人写《温故2012》,经历末日传说如获新生的人类,是以悲剧还是喜剧姿态来记录那场从未降临却永悬头顶的劫难?
《带灯》写一个市农校毕业的漂亮女孩萤,去乡镇工作,苦辣酸甜,转眼就是多年。萤改名带灯,身为樱镇综治办主任,主要负责接待上访,阻止上访,包括暴力截访。萤和带灯,皆有象征意义。唯《带灯》中的现实,是现实主义,没有隐喻和装饰,是鲁迅所说的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樱镇,穷,落后,大矿区挺远,先前去打工的都得了砂肺病。乡乡村村都守着有限的山、水、土地,活着。镇政府上传下达,镇长、书记、马副镇长、侯干事、翟干事和吴干事各色人等,在百姓心中,形象不仅可疑,而且可恨。带灯、竹子,也并不能完全例外。老婆婆曾问过竹子:这么好的姑娘咋是镇政府的呢?大致上认定政府里面没好人。缘何?维稳,截访,拷打,堕胎,罚款,旱灾,洪灾,接待,抓赌,收烟,建厂,挖沙,械斗,吃喝,每一事件,镇政府扮演的角色似乎都不光明正大。欺上瞒下,欺下媚上,布置接待市委黄书记一段寓讽于庄形神毕至。
孙立平在《打造公平正义取向的改革新共识》文中谈到,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的特征是改革,90年代的特征前期是改革,后期是开放,而进入21世纪后的这十年,维稳则成了最基本的基调。《带灯》是个典型文本。综治办是镇政府压力最大的部门。怎样管住百姓不要乱说乱动,不出事,是工作的重中之重。对待上访人员,随意打骂,手段残忍,不管死活。尤其是审问王后生一段,惨无人道的折磨和羞辱,令王后生在情急之下,怒斥镇政府会议室简直是渣滓洞。乡村选举完全是走形式,书记说,选村长,就是要听招呼,和政府一条心。抓计生主要为罚款,马副镇长带人把孕妇双亲堵在屋里,威逼恫吓,敲骨吸髓,直言不讳,罚了钱给车加油,至少一人要吃碗面。洪灾过后,谎报灾情,隐瞒死亡人数,报喜不报忧,置百姓于水火。举全镇搞接待,虚报接待款,为谋升迁常年给县上送土特产,百姓为蝇头小利你死我活,官员们吃喝玩乐歌舞升平。
乡镇经济的核心是办厂。乡村经济发展迟缓,政绩大于天,不准提污染。村民争办沙场,街道改造,黑恶势力横行乡里,镇政府为虎作伥,大厂管事收礼受贿。最终导致元黑眼兄弟五人和拉布、换布兄弟群体械斗,死伤入狱。村民老守田园,靠天吃饭,逆来顺受,无力自救。《带灯》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浪漫,一半是暴力一半是诗意,一半是忧愤一半是深爱。从早期商州系列,到后来的《秦腔》《古炉》,贾平凹始终念念不忘他的故乡。及至《带灯》,这一故乡终于演变成整个中国。封闭而绝望的大地上,疲惫挣扎的人们,都是他的乡邻,生者不安,死者不甘。就像那些大水后的失踪者,他们因为官员政绩而永不瞑目。站在生活现场,经济高速发展形成的大量精神垃圾,最终覆盖虚假繁荣,审视这巨大的伤痛,苦难看不到尽头。生活的残酷和荒谬,世界的扭曲和冷漠,民众的麻木与茫然,让带灯身心受伤。不是作家依旧徘徊在乡土中国启蒙之底线,而是在文化意义上,中国乡村从未真正向前一步。
孟繁华多次谈到乡村文明溃散。生存环境恶化来自很多方面,土地污染,城市挤压,人口外流,伦理失序,缺少内在的向上动能,生活无限广阔而又画地为牢。带灯从无去意,她守着元天亮的祖坟,守着山山水水,守着一份固执期许,这是她爱恨交织的家国。普通百姓受官员欺压,受老天爷折磨,受黑恶势力盘剥,一个弱女子能改变这一切吗?梦游,黑夜里的清醒,与疯子一起驱鬼,是个仪式,构成小说结尾重要一笔,反衬出白天那个社会的疯狂。而马副镇长吃婴儿治病,比鲁迅之《狂人日记》和《药》更为恐怖和残忍,若孩子预示未来,是否就意味着,现存体制的负面正在吞噬这个民族的明天?这反复出现的人吃人一幕,是否彰显了这个社会弱肉强食的本质?村民围观家族械斗的暴力、鲜血和死亡,没有焦虑和不安,比鲁迅时代之冷漠更胜一筹。肉体疼痛能否唤起民族灵魂悸动?
生命里有多少花开才能走进这诗意葱茏的梦境?
小说中另一部分是浪漫主义,是象征主义。带灯喜欢山坡,一草一木、溪水流云,白狗、蜘蛛、花朵、野菜,都是梦,都是理想,都是她所爱的人,都是她的魂魄。她在现实之外,餐风饮露,天地为琴,相思为弦,为元天亮讲述故乡,讲述生活,讲述心灵的歌唱。我们很自然地把樱镇看成是中国乡村缩影,社会现实部分,没有乡土文化的情调和怀想,没有家园感和家园意识,没有乡愁,活着,定格在最原始层面。唯有带灯的书信,是对照,是原生态的山水田园中国。元天亮,没有正面出场的这个人物,是小说的一条隐线。带灯对他的爱,是一种信仰,是灵魂层面的单向感知,理性层面的信念支撑。爱,给了她光,她因为爱,而发光。
《带灯》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中国乡村到底向何处去?贾平凹在后记里写自己每年去村子里走走看看,写自己对乡镇干部的理解和失望。乡村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生态不断恶化,陶醉于浪漫的理想主义是人生愿景,脚踏实地理性思考才是作家初衷。出路在哪里?拉布家院中原本花香弥漫,一场械斗,鲜血浸透花瓣。理想主义在这片充满血腥的土地上,不断凋零。带灯和竹子最后被降职,处罚,离开综治办,是强大的现存秩序清除了不肯同流合污的异己者,从另一角度看,作者试图保全理想主义的底线。梦游,是一种象征,寻找新世界,在子夜里,身轻如燕的她并不是一个时间旅行者,那一切对她没有多少意义。爱,给了她生命的异度空间,她在时光之外,获得信仰和永恒。萤火虫阵,是另一个象征。只要所有弱者都能发光,就能照亮黑暗。小说中的乡村没有向前进化,没有解决任何根本问题,而镇政府这个大戏院的主人公们,依旧轮番粉墨登场,唱念做打。贾平凹笔墨自如,长制短章抑扬顿挫,现实部分似命运交响,浪漫部分如高山流水,若果沿着现实生活这条“金光大道”不断续写,不难写成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一样的鸿篇巨制,只不过宜更名为“人间悲剧”。
莫言在瑞典时说起,大家应多关心教人恋爱的文学,少关心教人打架的政治。这话是泰戈尔爱与美哲学的演绎,于今日中国,若大家都逃避教人打架的政治现实,恐怕那教人恋爱的文学理想,终究会无处安身。就此,《带灯》,不仅带给蒙尘的心灵以信仰微光,亦带来划破时代暗夜的一道闪电。
2012年12月20日于山理工博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