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博尔斯卡的第十二本诗集
2013-08-15山西杨德友
/ 山西_杨德友
作 者: 杨德友,山西大学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山西大学(英语)求学。译著有:《怀旧的未来》《遗嘱集》《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获得波兰外交部长颁发的“传播波兰文化杰出成就奖”。
《这里集》是波兰女诗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荣获者辛博尔斯卡的第十二本诗集,2009年发表,收入十九首诗。她在2002年发表第十本诗集《瞬间集》(参见《名作欣赏》上旬刊2012年第9期),在2005年发表第十一本诗集《冒号集》;诗人在2012年2月逝世之后,第十三本,也是最后一本诗集《足够集》于2012年4月出版(诗人知道这本诗集将要发表,可惜没有等到)。
波兰多位评论家都一致认为,辛博尔斯卡“不放纵读者”,不大量供应作品,每次发表诗集,都是名副其实的简短精品,所以她的每一本新诗集出版对于读者都是长久等待的文学事件,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尤其值得注意和钦佩的是,她直到八十七岁高龄以后依然创作,写出好诗。她的作品,不仅在她的祖国波兰是这样,在欧美各国,在我们中国,也是受到欢迎的。很多评论家和读者认为,《这里集》是一部杰作;也有的读者说,辛博尔斯卡的新诗集,不必特别作出推荐,因为新诗集中的诗作,必定是与读者十分贴心的,简洁朴实而又意味深长。
《这里集》描写的主要是我们为何而来、为何而生活,但是诗人对于自己的言谈持以怀疑的态度,也令读者持以怀疑的态度,因为这样的态度是思考阅读感受的力量源泉。诗作的描述对象都是细思之下意义重大的事,基本的事,都是“这里”的景象:有孔虫、闹市所思、似乎被循环再生使用的人的面容、不愿意鉴别横死丈夫遗体的女人、不读书、梦境、显微世界、乘邮车邂逅古代诗人,等等。这些事物虽然大都是现实中的事物,却又不都是特别个人性质的遭遇,是令人惊讶的世界,既显示出诗人对世界观察的独到,也启发读者的好奇心或者惊奇感。诗人和艺术家,我们所争当的好的读者,都会同意,惊奇、好奇之感,是创造的依据之一。显然,阅读也是创造——从这本诗集可以见出诗人所见世界之宽阔,在如此宽阔的世界中选取细事,继而对如此细事作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细入微的描写,描写时又加以反讽,令读者感到愉快、得到启发,进而深思。读这本诗集的诗作,可以感受到诗人对梦境描写的极度精确,意义捉摸不定,却又愉快而深刻。
“这里”列举平常事物主题和我们在这一物质世界中的不平凡感受;感受包括情绪的、反思的和哲理、哲学的。
辛博尔斯卡对于以她的诗作为依据创作的独角戏感到烦恼,她曾经说过,她的诗作不是用来歌唱、编舞和表演的——她的诗是为了阅读和深思的。这本诗集中的作品也不例外;阅读其中每一首都会感觉到思想、想象力、语言准确性不同寻常的密集。这一感受帮助我们深入探索我们周围环境的未知因素,钻透隐藏在各种最平常的情景、事件和事物中的秘密。因为我们不善于思索,或者才能不足,所以注意不到,而只有这位诗人能够予以观察、探索和表达——表达得如此艺术、如此独特。
米沃什在回答关于他晚期诗作《神学论文》组诗(共二十三首诗)的问题的时候提示,在今天,诗歌不止一次地取代了神学。同样,20世纪欧美重要哲学家、波兰的来谢克·柯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也指出,“哲学与诗歌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亦即,“关于某些哲学家,我们可以说,他们常常就是诗人”。本诗集的标题诗《这里》,以及《旅行出发之前》《闹市街上忽有所思》《微观的宇宙》《形而上学》等就是小型的哲学论文,而且表明辛博尔斯卡的创作实例恰恰证明了反论的正确:有一些诗人常常就是哲学家。
有一种想当然的、大概可以说是错误的见解,认为哲学“论文”都是抽象的、精神的思辨。但是,实际上,这些诗作令人惊异之处就在于发掘出了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世界的许多细节,而世界正是令人不断地感到惊奇的源泉——这一点也许就是这些诗歌的关键词和欣赏解读的一把钥匙。在宇宙中真实的、有意识的存在,发现关于宇宙和自我的真实等的条件,乃是具有穿透力的观察,是对一切事物的俨然是第一次的察觉和感知,要摆脱诸多的公理、格言和犹如压舱底货般的饱学知识。关于辛博尔斯卡的诗作可以作出的评语,和她对世界的言说相同:“在这里,无知是艰难取得的。”(“Niewiedza tutaj jest zapracowana”)亦即,细致入微理解事理,必须凭借虚怀若谷的态度,真正沉静下来,虚怀若谷谈何容易。因此,几乎在每一首诗中都蕴藏了丰富的、未及始料有待发现的因素。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可能有人提出疑问,这些诗是否应该背离“血腥的”和具体的现实。这些诗谈论了令人有切肤之痛的现代人的生活经验:恐怖分子的密谋、离婚、空难遇难者遗体辨认……但是也谈论了梦境、记忆、一首诗生成过程的本质和神秘。谈论了诗人最喜爱的艺术家:弗美尔、艾丽娅·菲茨杰拉德和记忆中的肖像的主人。谈论了在空间中(和空间界限之外)的旅行(又一关键词),但是她更愿意谈论在时间中的旅行,关于乘邮车和古代大诗人尤利乌什·斯沃瓦茨基在一起十分奇妙的旅行。
在十九首诗中,竟然可以容纳这样多的世界,岂不是名副其实地令人钦佩和惊异吗?
《这里集》不会令受感动的读者屈膝,不会引起可观的激荡、出其不意的诧异。这十九首诗沉稳、凝重,没有刻意的修辞装饰、布局的华丽以及腾跃转折。这是作者的杰作。以这一方式写作,必须与自己和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之中,可以看到多年的思考、观察,提出哲学的同时也是普通的问题。诗人不掩饰沉入日常生活现象,从中脱颖而出,精辟分析表面上显得卑微和毫无诗意的情景。离婚和恐怖分子密谋不是显得不能入诗,就像绝大部分植物不能入药那样吗?这可能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身处这里,就不能不对一切现实现象作出分析,对此,诗作应该是当仁不让的。
《这里集》中的诗作描写今天的世界,今天的各地,我们生活于其中,既没有时间反思,也没有一个瞬间来喘息片刻,皆因我们在朝向更好、更快的世界狂奔。(现代生活这样的急速狂奔是幸福吗?)对于敏感的读者,这些诗作也许是如何在这里生活这一问题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