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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之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

2013-08-15吴雁琴山西师大临汾学院中文系山西临汾041000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奴役萧红痛苦

⊙吴雁琴[山西师大临汾学院中文系, 山西 临汾 041000]

作 者:吴雁琴,文学硕士,山西师大临汾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痛苦是指身体或精神感到疼痛苦楚,它伴随着人感知和适应现实的全过程。生命诞生,就意味着痛苦的伴生。生命要面对生老病死,人生要面对起起伏伏,生活要面对酸甜苦辣,所以不管一个人怎样去笑对人生,生命的节奏里都不会永远只是欢快的基调,痛苦是每个人都会体验的滋味。人的一生必须准备学习痛苦,学习了痛苦,人生所遭遇的坎坷、挫折、磨难都将化为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力量。

文学即人学,痛苦与文学的关系亦如痛苦与人生的关系。文学与痛苦相伴相依,正如蚌病成珠。生活之蚌如果没有病(即痛苦)就产生不出珍珠来,病是蚌生珠的必备条件。没有痛苦就没有体悟,也就没有文学,文学最忌无病呻吟,无论何种形式的痛苦都是文学的催生剂。蚌承受了痛苦孕育出了珍珠,有灵感者承受了痛苦,就会激发出潜在的天赋和才能,收获佳作。

纵观东西方的文学大家,或对痛苦人生有深切的认识,或本身有痛苦的经历,他们书写苦难或在苦难中书写,鲜有例外。司马迁身心受创后,奋发自励,写出千古绝唱《史记》。杜甫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是因为他经历过饥寒之苦,战乱流离之痛。李清照融合着家国之变、时代沧桑的悲慨之词,正是她坎坷生涯的映现。拥有“现代中国最痛苦灵魂”的鲁迅一生都在愤世嫉俗中度过,我们可以想象他在“寂寞新文苑”中“荷戟独彷徨”的痛苦。卡夫卡若没有饱经困顿和压抑难禁也写不出《变形记》。沉重的孤独感伴随川端康成一生,也伴随着他走上了诺贝尔文学奖辉煌的殿堂。被称为“俄罗斯痛苦的化身”的托尔斯泰更是如此。他对自己的庄园主生活感到羞耻,希望能按福音书的指示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分给穷人,并身体力行,开始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逐步实行平民化——布衣素食,体力劳动。托尔斯泰把自己沉浸在痛苦中,把痛苦转化为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写作的深度,正是在书写苦难中,托尔斯泰不断进行着自我完善。他始终不渝地真诚地寻求接近人民的道路,追根究底要找出群众灾难的真实原因,思考着祖国的命运和未来,《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作品的艺术视野达到了罕有的广度。

人生于天地间,困顿和苦难都是难免的。但心理学家认为,当痛苦超过了一定的度,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时,郁积的苦闷忧郁若不释放出来,就会酿成大难。20世纪前半叶神州飘摇、内忧外患:1905年《警世钟》的写作者陈天华在日本东京大森湾投海自尽;1927年文化巨擘王国维在颐和园自沉昆明湖;1933年被鲁迅赞为“中国的济慈”的朱湘,纵身跃入滚滚长江。“文革”期间是文人自杀的又一高峰:人民艺术家老舍,翻译家傅雷,《红岩》作者罗广斌,散文家杨朔,诗人闻捷、李广田,作家孔厥、彭柏山,文艺评论家邵荃麟……“文革”后,诗人海子、戈麦、陈泮、方向、顾城、徐迟,台湾作家三毛,文学研究者胡河清,海德格尔研究专家宋祖良等也相继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国外自杀的文人也屡见报端:杰克·伦敦、海明威、川端康成、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

究竟是何缘故使这么多的文人以自戕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文人的自杀,大多是精神和世俗原因的结合。他们应该说是不怕死的,但是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凡是不怕死的人,内心必然另有所怕。或许作为革命家,陈天华看到自己的国家已堕落至毫无尊严,革命战友缺乏团结,不思进取,他受不了;作为学者,王国维看到乱世里学术衰颓,学者命如草芥,他受不了;作为诗人,朱湘看到人生的悲苦和人心的冷酷,他受不了。举世浑浊我独清,为了尊严和信仰,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融入艺术——即殉道。当肉体的保存和精神的救赎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殉道者们以肉体的消灭来求得精神的救赎。

殉道者们的经历让我们深刻体会到现实人生中人是被奴役的,包括“存在的奴役、宗教的奴役、自然的奴役、社会的奴役、文明的奴役、自我的奴役,以及战争、权力、财产、金钱的奴役”①。在这痛苦的世俗的世界里,人不过是天地间的寻常生灵。而文学可以把人从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提升起来,使生活充满鲜活生动的色彩。海德格尔以一位诗人哲学家的眼光,发现了文学与生存在根本上的联系,那就是人的生存在本质上是诗意的,人类本真的存在方式就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②。(出自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无论有多少劳绩,还只是一种有限的世界,人类应该冲出这有限的世界,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文学创造了崭新的诗意的世界,使人的精神接近或达到自由的状态。只有在艺术世界里的人,才是大地与天空的真正领会者,才能暂时地成为自由的存在。因此我们通过文学的引领到达诗意,感受无限,领悟神圣。

文学可以平复心灵、宣泄痛苦,使人走向健康。文学是痛苦的宣泄,也是给痛苦者的慰藉。不少中国现代作家就是在苦闷期写出了传世之作,而且还通过创作找到了治疗痛苦的有效方法。随着西方现代哲学非理性因素的渗入,中国现代作家开始关注人的感性生命,创作日趋内在化,直指被传统所遮蔽了的创作主体——丰富的内心世界。鲁迅以诗性哲学《野草》提升了人生的意义,郭沫若寄情自然的《星空》使他淡忘苦闷,郁达夫、徐志摩徜徉情爱世界,寻求心灵的安慰,许地山、丰子恺皈依宗教情感,寻到驱赶人生烦恼的清凉剂。

在对苦难的描绘和苦难意识的表达中,萧红是特殊的。苦难的人生带给萧红的痛苦是深入骨髓的——父母之爱缺失;有孕在身被未婚夫抛弃;与萧军患难与共却没有结果的爱情;与端木蕻良辗转重庆、香港,终因战乱和庸医误诊病逝于香港。但是在苦难中书写的萧红却没有沉溺在一己的悲苦里,而是将自己的受难体验和民族、国家、战争体验联系在一起,她说“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③。萧红以超常规的语言、自传式叙事、散文化结构和诗化风格,创造了一种介于小说、散文和诗之间的边缘文体——温暖、敏感的《回忆鲁迅先生》、寂寞成诗的《呼兰河传》、悲悯死生的《生死场》、精雕细刻的《小城三月》。她用文字淡化情感创伤的疼痛,写作是她取代现实苦难的生存方式,是她人生的一种需要。

中国现代作家苦闷期的创作及其治疗作用说明文学有着呵护人类心灵的可能性。文学的最高价值,就是对人类心灵的安抚。文学是生成人文精神的重要的载体,通过创造合乎自由和诗意原则的生命形态,抗拒在环境挤压下所可能发生的人性畸变,从来都是文学的使命。在现代社会,人的精神困境成为一大难题的背景下,文学可以作为人类自身拯救自己心灵的一条有效途径,成为人类生存所依赖的精神家园。因此,我们要用心灵品读文学,感受其令人难忘的痛、令人信服的真、令人感动的善、令人欣悦的美,必须要静下心来,实实在在地感受了这人间的至痛和至善后,方能感受至真至美的文学。人们或许喜欢轻松快乐的阅读,但快感过度之时,伴随而至的往往是精神反思能力的衰减。柏拉图说:“过度快感可以扰乱心智。”④快感只是审美的途径,美感才是审美的宗旨。

在探究痛苦与人生、文学的关系的过程中,我们体悟到:人不一定在痛苦中都能成为作家,但是一个思想精深睿智的作家,一定是被某些痛苦的经历深深打动并为此深刻思索过的。单纯的痛苦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痛苦背后将会产生什么。人无法躲开痛苦,但可以控制痛苦的程度,这就是我们内心面对痛苦的态度了。与其无可奈何地接受痛苦,不如勇敢地面对它。面对痛苦时,应该看到它积极的一面。

痛苦是爱的奥秘,我们爱一个人就会愿意为他受苦、分担他的痛苦,这时我们不会注意痛苦,而只专注于爱的行动上,因为爱超越了一切。痛苦使人成长,人生许多深邃道理,是要靠痛苦后的彻悟,没有痛苦,心灵无法成熟。痛苦是一个警号,使我们从安逸中醒过来,时时反省、感恩,对比痛苦才会感受到快乐的可贵。痛苦是珍贵的资本,经得起痛苦的人,是极有毅力的人,承受了生命之痛,才更能感悟生命、激发生机,不仅有博大的心胸,还有足够的深度。痛苦之于作家更是一笔财富,他们品味的高下与他知觉痛苦、反思痛苦的深浅直接相关,不仅要有感受痛苦的意识,还要有表达痛苦的勇气和能力。

中国正在崛起,特别是经济正在崛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我们的文化始终不能紧随经济发展的步伐。文化不能崛起,经济的崛起则缺乏智力支撑和文化认同。因此,我们期待着更多的反思痛苦,追问生命意义的文学出现,以实现文学的价值,发挥其对现代社会的影响力。文学只有敢于承担痛苦,进入人的心灵、塑造人的心灵,刻画出民族心灵史的精髓和发展脉络,文学的存在才是必需的,才是有意义的。

①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目录。

② 刘小枫主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陈维纲译,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573页。

③ 萧红:《萧红发言》,见《萧红全集》(下卷),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9页。

④ [古希腊]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4—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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