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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酒国》的个性化创作特色

2013-08-15张姣婧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莫言矛盾人性

⊙张姣婧[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北京 100871]

作 者:张姣婧,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在读本科生。

《酒国》是2012年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代表作,当代文学批评界曾称之为“无法评论的作品”,在浩如烟海的当代文学作品中处于边缘化的地位,但无法评论和边缘化很可能意味着经典与伟大。《酒国》曾获法国的外国文学奖,被称为:“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实验性文体。其思想之大胆,情节之奇幻,人物之鬼魅,结构之新颖,都超出了法国乃至世界各国读者的阅读经验。”我对这一评价深表赞同。

莫言说:“创作是一种高度个性化的劳动,创作最宝贵的本质就是个性的表现,个人情感的流露,个人风格的体现。”①《酒国》便是莫言个性化创作的高度结晶,强烈的个性化既导致了作品的难以评价,又促成了人们对该作品的高度评价,并充分反映了莫言对文学,甚至是对生命的解读。本文将从《酒国》这部作品中的交错式结构、代表性人物和深刻化主题三方面来探讨莫言的个性化创作特色。

一、交错式结构——内容超越形式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酒国》并没有使用长篇小说惯用的直叙、倒叙或插叙等简单的结构模式,而是以三条线索为核心,将它们巧妙地缠绕在一起,以达到一种时而扑朔迷离、时而似真似幻而又时而酣畅淋漓的效果。

小说的第一条结构线索由省人民检察院高级侦察员丁钩儿在酒国市调查“官员吃红烧婴儿”案件,但却未能深入其中,并逐步腐化堕落的过程构成。第二条线索是酒国酿造学院勾兑专业的博士研究生、业余作家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第三条线索则是李一斗创作的与吃婴儿案件有着密切关联的九篇小说。三条线索从小说开篇的看似无关,甚至让人产生琐碎、凌乱的感觉到之后的慢慢交错,相互补充,在表象与深层、物质与精神方面来回转换,让人在真真假假、亦正亦邪间不禁拍案叫绝。纵观整部作品,恐怕连作者本人都很难将酒国发生的一切理出一个十分清晰的头绪来,正是这样的立体而又多元的结构模式,深刻地反映了酒国中的社会百态及其背后复杂而又矛盾的人性,让读者在一次次视觉与心灵的冲击中体味到荒诞的真实与真实的荒诞。

莫言在谈及他在创作长篇小说时的经验时曾说:“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②《酒国》这部作品的结构充分反映了莫言的上述个性化创作理念,在阅读过程中,起先,丁钩儿的调查进展情况将读者的心紧紧抓住,然而,随着丁钩儿的侦查情况屡屡被李一斗和莫言的书信截断,加上李一斗的极具魔幻色彩的小说的出现,让读者对丁钩儿破案的兴趣渐失,加之丁钩儿陷入情感的泥淖、在吃人的宴席中难以自制、时时忘却自身存在的意义等多件事情的发生,不难发现,小说里的丁钩儿是永远无法靠近案件本身的,而在一个个彼此相连又相离的光怪陆离的故事之间,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具有强烈冲击性的阅读体验会瞬间将读者包围,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这种感觉,光凭作品表象化的内容是无法产生的,可以说,作品的结构的缠绕变幻不仅烘托了其内容,更在本质上将其深化,说明作品的内容、主题思想具有同结构相似甚至远胜于结构的错综复杂的特性,它暗示着小说所要表达的远非简单的官场腐败问题,而是社会现实的极为荒诞的复杂性和人心与人性中的深层次矛盾。

《酒国》交错的结构变化在同样层面上意味着叙述视角的多元化,经历主体性事件的丁钩儿,深谙背后因由的李一斗,逐步参与并发出疑问、让读者产生真实感的作家莫言,三者并不是简单的个体视角和统领结构变化的核心人物,三者的一言一行实则已经与作品融为一体,反映了面对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时的众生百态——侦察员丁钩儿在婴儿浓郁的香气和金刚钻等人的吹捧中沦为实际行动上的“乌合之众”,办案未果竟醉酒后溺死于茅坑之中;李一斗深知“食婴”的来龙去脉,甚至知道其选料、加工的详细过程,可只能把看不惯的事情写进还不知能否发表的文学作品里,现实中却还和玩女人的余一尺称兄道弟,代表了社会上一群流淌着所谓的热血却无比麻木冷漠的人,令人既无奈又不安;起初还置身事外的莫言因为结识李一斗而从酒国外走向酒国内,甚至还在最后一章与准备为之作传的余一尺握手寒暄、调侃戏谑,这或许意味着社会上某种行径一旦成为风气会让局外人不能自己,抑或是说,人性中本来就有许多矛盾、复杂的无所谓正义还是邪恶的共通的东西。

总而言之,《酒国》的结构已远远超过结构本身,它所呈现的、暗含的都是大于形式的内容,甚至反映了内容之上的精神意义,正如莫言所说,看似破碎的结构解构着故事,然而其所构成的整体则远远超越了故事本身,展示着只属于莫言的独具个性的想象力和其对社会人生的独到见解与深刻思考。

二、代表性人物——矛盾的结合体

莫言曾总结说他的小说归根结底写的是人,而写人的不二法门则是要“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③。如此一来,莫言作品中的人物将因矛盾的个性顿时立体、鲜活与生动起来,这或许也是许多成功小说的共同的特点,这一特点在《酒国》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酒国》中的主人公丁钩儿本是从省里派到酒国市查案的特级侦察员,满腔使命、一身正气,却在肉欲的引诱、酒精的麻痹和美味的召唤下暴露出最为丑恶的一面,有时甚至会让人产生他早已与酒国市的高级官员同流合污之感。对于这种分裂式的人物的处理,作者不仅让其内心在欲望与良知中不断挣扎,还常使用让主人公的灵魂审视肉体的极其高明的手法。如在丁钩儿初入酒国时,金刚钻便以名菜“麒麟送子”招待他,看着盘子里微笑的婴儿,丁钩儿内心正义、善良的火焰促使他拿起了手枪,然而在众人几次解释那只是一道菜,在丁钩儿几度自我斗争并向“只是一道菜”的认知方向倾斜后,丁钩儿被男孩儿“强劲有力,难以抗拒”④的香气征服,他不仅食用了婴孩儿,还喝得烂醉如泥,在酒醉后,作家竟让丁钩儿的灵魂吸附在天花板上观察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而这灵魂,正是丁钩儿内心尚未泯灭的良知,是他的人性中最清醒、最干净的部分,灵魂望着肉体,就好像神圣的理想审视着不堪的现实,灵肉的分离让人物身上最本质的矛盾的双方暂时剥离,各自以较为简单、清晰的面貌呈现在读者眼前,增加了人物的立体感,同时在所谓的简单中却更能反映出人性的复杂与矛盾。而这种灵魂的出窍,也可理解为残酷的现实使人物产生的幻觉,幻觉中隐匿着赤裸的真实,身处真实反让人若临幻境,充分揭示出人的多面性和现实社会的复杂与不堪。以此个性化的方式去塑造人物,所塑造出的人物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物本身。

在《酒国》中,除丁钩儿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代表性人物也是以矛盾为核心进行塑造的,如深谙食婴原委的酿造学博士李一斗弃酒从文,看似要将满腔正气在文字中抒发个酣畅淋漓,实际生活中却与余一尺称兄道弟,对金刚钻崇拜不已,在“大作”无法发表的情况下走向了更有利于生存的宣传部。而在丁钩儿面前搔首弄姿的女司机在金刚钻面前是那般的软弱无力,在余一尺那里又以情妇的身份忘却了真实的自己。与此同时,相对是局外人的作家莫言,竟在现实中与余一尺等人会面并答应为余一尺写传记。凡此种种,无不反映了人性中存在的自私、欲望、挣扎、脆弱、善良、孤寂等矛盾的层面。可见,莫言所谓的将好人写坏、坏人写好本质上是因为人本无好坏之分,人生存的环境、经历的事情、遇见的人都会塑造这个人,因为社会是复杂的,所以构成社会的人也无法用简单的好坏标准来区分,可以说,矛盾的既是荒诞的,又是真实的。

综合来看,莫言在《酒国》中塑造的人物形象皆是矛盾与复杂的结合体,而这种复杂与矛盾也正是生命原初状态的体现,是最本真的人性的具象化展现,在餐桌上、在酒浆里、在性欲场上、在人物出现的每一个经典的场合里,读者都能在每个人物性格的差异里找到彼此相连的共通特质,在莫言独特的视角和独到的语言里感受着视觉和心灵上的强烈冲击。

三、深刻化主题——批判背后的沉思

当代文坛上许多优秀的小说家都认为:一部伟大的小说是多主题,甚至是无主题的。因而,若把《酒国》归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有一千个读者就当有一千个丁钩儿和李一斗、一千个酒国市上演的爱恨情仇。的确,读罢《酒国》,很难概括一个十分鲜明的主题,读者在虚虚实实的酒国里游历一番后,最真切的感受只是矛盾而复杂的心理冲击,但在无数的冲击波里,作者对酒文化与吃文化的讽刺、抨击与忧思最为强烈有力,两种文化的背后暗含着作品极为重要的深刻化主题。

莫言在谈到作品的主题时说:“作家的思想没有直接表现而读者能感受到,这是一种最好的境界。”⑤在《酒国》中,莫言通过对吃文化和酒文化的极具夸张色彩的描摹让读者强烈感受到他对官场腐败的批判、对社会不良风气的讽刺、对民族未来的担忧以及对人性复杂的感知。

所谓吃文化,主要表现在吃“红烧婴儿”“全驴宴”上,吃遍山珍海味的酒国市高级官员竟然吃开了婴儿和驴的性器官,而在权力的压制下,整个城市竟无人质疑与反抗,甚至大量的妇女想方设法地去生下“餐桌上的那道菜”,还生怕自己提供的“菜料”过不了质量关。多么荒诞、多么可笑,这已经不止是腐败的问题了,人们屈从于金钱、受制于权力,竟麻木到可以将亲生骨肉推向餐桌的程度,人人如此,整个社会便形成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不良风气,而“食婴”暗指现实社会中充斥着的违背道德和人性的腐化风气——吃人的性质,它蚕食的不仅仅是腐败堕落的人,更是民族的未来乃至整个人类。

酒国市是一个“酒的国度”,酒文化无处不在,它是权力场上弥漫的硝烟,是低俗场所中摄人魂魄的麻醉剂,酒量代表权势的分量,人的社会地位不因能力大小决定,而是凭酒量衡定,影射出社会中某些领域存在的堕落腐化的现状。而酒文化背后暗藏着的主题远非于此,它在本质上代表着一种醉生梦死的生存状态,反映出现实社会的荒诞性以及人性中多个复杂、矛盾的侧面,或许在酒精的刺激下,一个表面复杂的人才能对自己、对他人表现出相对真实的一面,从这个层面上讲,千杯不醉让金刚钻永远带着虚伪的面具,或许他比丁钩儿更具有悲剧性。

莫言作品的主题往往能突破一般小说家的“主题先行”的模式,完全不加限制地叙述人的生存状态,《酒国》深刻化的主题就表现在批判和讽刺后的一种对民族、对人性自由觉醒的召唤。作品在无形中让读者去反思当今社会中的种种黑暗,提示人们不要让今日的阴霾污染了下一代的光明灿烂,努力唤起人们的民族意识。而在现实层面外,《酒国》中更有对人的生命意识的观照,揭示出人性无善恶,在生命境遇的支配下,人永远是复杂的、不断变化着的,而这种人性的现实似乎比社会现实更加令人深思。

《酒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其结构变化多端,将表象化的形式上升到内容和精神的层面;其人物立体丰满,在矛盾中展现人性的真实与荒诞;其主题广博深邃,引发读者对现实与生命的无限思索。可以说,该作品是莫言个性化创作的集大成者,是可供当下与后世的文学爱好者不断品读与研究的经典著作。

① 莫言.酒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② 莫言.莫言自选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

③ 莫言的小说故乡——莫言访谈录[N].中国作家网,2012-10-31.

④ 莫言:语言独具魅力[N].中国新闻网,2012-8-24,浙江日报.

⑤ 莫言:不能用道德标准衡量小说中的“不伦之爱”[N].中国作家网,2012-8-23,京华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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