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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者已死 中间者惊醒 统治者将亡:试论《檀香刑》几组人物形象

2013-08-15王皓潼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檀香刽子手岳飞

⊙王皓潼[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莫言在谈及作品《檀香刑》时称:“《檀香刑》里的人物,我在写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容貌,脸上的一颗痣,什么样的胡须,形象很明确。”他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檀香刑》之代序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提到:“站在高一点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的人。”显然,莫言对《檀香刑》中的人物塑造得很用心,因此我带着对人物的期待走进作品。在阅读中,形形色色的角色终于因“檀香刑”汇聚起来,在我面前渐次呈现。本文将他们分为“耽于旧梦的统治者”“处于夹缝的中间者”和“敢为岳飞的反抗者”三类,对其中的典型形象进行分析。

一、耽于旧梦的统治者(赵甲、袁世凯)

“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是赵甲对于自己“刽子手”职业身份的独特诠释。作为刽子手的赵甲,身负其本身难以觉察的奴性。他自诩为朝廷的高级护法,对本土统治者持有绝对的崇拜与敬畏,当与儿媳眉娘谈起慈禧时,他是“骄傲的”“虔诚的”“感恩戴德的”。这种绝对的崇拜必然带来绝对的服从——“咱家知道,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正因为这样的服从心,赵甲将刑罚视为一种可以证明自己非凡实力的技艺,在其岗位上精益求精,终于由“外甥”(初级刽子手)一步步做到“姥姥”(终极刽子手),成为刑罚艺术家。

他热衷于创造和实施刑罚,并能从中获取美感体验。初次接触到赵甲这一形象让我想到了古时解牛的庖丁,庖丁每在解牛结束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叶朗先生对此评论说“这是因为创造产生的愉悦……这种精神愉悦、精神享受,实质上是审美的愉悦、审美的享受”。联系赵甲每次施罢大刑时的得意之色,不难发现赵甲本身已将“杀人”与“杀牛”的界限模糊了。于他而言,处决罪犯——尤其是使用复杂的、自己精心设计的刑罚处决罪犯,可使他获得“审美上的愉悦与享受”,即使这是病态的。与此同时,他也不客气地自诩为“艺术家”,认为自己是像余姥姥一样的“高手的乐师”,并以此为傲。

在执刑时他具备非凡的心理素质:“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尽管事实上“刽子手不是天性喜欢杀人”,但他却能成功地运用“感情封闭”的心理技巧——将主观感情封闭,进而无阻碍地完成客观的杀人行动,实现执刑时灵与肉的剥离。

作品中有一处细节提到袁世凯年少时曾有过化妆为刽子手执刑的经历。同为执刑,袁世凯的执刑相比赵甲而言,是掺入了主观感情的,是具备与奴性相对的主宰意识的。这与为“捞一口食儿”而操刀的刽子手们有极大不同。想要锻炼胆气,分明是受封建时期法家霸术的影响。及至后来操练新兵,他仅仅更换了先进装备,却保留着腐朽的思想,仍是终日做着皇帝梦,难改封建时期野心家的心理特性。他“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仍俨然是中国古代拥兵自重的篡权者形象。“他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的精锐部队”,不去保卫首都、杀贼勤王,反与列强一起镇压民众——对于民众,他表现得实在太凉薄。作为野心家,获得权力、主宰天下是其人生终极向往。为实现这一向往,他将隔岸观火、卖友求荣看做理所当然。从这一切上溯到二十三年前的那次化妆执刑——那时的他内心早已坚硬如铁,又哪里是必须依靠“感情封闭”的心理技巧才能完成执刑的刽子手赵甲能比!

故事发展到后来,刽子手这一身份将被废除,而末日的封建王朝也是重病缠身,赵甲、袁世凯却仍在封建旧梦中威风八面、洋洋自得地生活着,这于我们看来,不是可恨、可笑又可怜的吗?

二、处于夹缝的中间者(钱丁)

《檀香刑》第十二章“夹缝”,是专门描写作为“中间者”的知识官员——钱丁的章节。用“夹缝”一词来概括钱丁(高密知县)所处的尴尬境地再合适不过。作为处于中间级的知识分子,面对高层时他表现出不可避免的软弱性和妥协性,面对底层时又时常表现出可团结性。当高层与底层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钱丁“既不敢抗上也不忍辱下”,故时而处于“夹缝”之中。钱丁是摇摆的、不坚定的。这源于其心中对封建王朝的希望,经历种种之后逐渐转为失望,然希望的火种又未燃尽。他迷茫又困惑,面对“……大清王朝啊,余是弃你啊还是殉你”的选择时,对自己原本深信的价值观也是时而笃定时而怀疑。

钱丁充满自省意识,因此变得清醒,尽管为这清醒他付出了无尽的精神痛苦。精神刑罚过后,清醒的痛苦一度使其选择自尽,当被夫人救活后,却再度无奈地选择自我麻痹,封闭起内心,继续做那个“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的、媚上欺下的小人”。用钱丁自己的话便是:自己“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样 枪头”。我想这角色是可悲又可怜的,却又是有一定进步意义、蕴含着无尽希望的。

三、敢为岳飞的反抗者(孙丙、钱雄飞)

孙丙与钱雄飞同为《檀香刑》中的反抗者形象。作品中有一细节是孙丙学义和拳后顶用岳飞身份——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岳飞字鹏举,而钱雄飞的字碰巧也是鹏举,我想作者也许是有意在作品中设置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岳飞(反抗者)吧。

孙丙是“民间岳飞”,其现实身份是猫腔戏班主,他时刻保持着旺盛的表演欲,这决定了他的反抗也充斥着民间色彩。演习义和拳后,他自言岳飞附身,刀枪不入,却仍穿着“破破烂烂的戏装”,骑着“农家劣马”,用钱丁的话说,“还是乡村野戏台子上那点玩意儿”。

后来,钱丁经过与孙丙的交锋,竟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承认孙丙“在军事上富有才干”——“知县通过博览群书得到的知识,孙丙通过戏文也全部掌握了,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明白,而且还卓有成效地付诸了实践”。钱丁认为被孙丙改头换面地加以运用的传统土法,是充满了恶作剧精神的富有特色的中国战术,“他的许多做法完全是儿童式的,但往往能出人意料,发人深思,而且十分管用”。然而通过阅读不难发现孙丙的“军事大才”却是切切实实植根于猫腔艺术、植根于民间的。“二十年后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是其一直的梦想,孙丙盼望成名,对因戏文激发的英雄情结深以为傲。也正是这样的表演欲和英雄情结,给予了他不可撼动的勇气身赴檀香刑。

钱雄飞的故事发生在孙丙之前,同为岳飞,这个“知识岳飞”也许是“民间岳飞”的先行官。钱雄飞“身材颀长,浓眉大眼,牙齿整齐洁白。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嫖娼,律己甚严。他为人机警,枪法绝伦……”,是一个完美化甚至是象征性的人物,他的出现连接了赵甲(其执刑人)、钱丁(其堂兄)甚至孙丙(二人同为“岳飞”)几个人物,为故事拉开了一条副线。

自称是冷漠的杀人机器的赵甲在处置完一个“不上品级的骑兵卫队长(钱雄飞)”之后竟“添了一个双手动辄灼热如被火烧的怪症候”,这反映出“知识岳飞”具有不同寻常的撼动力;他与堂兄钱丁争论“是走科举还是出外留洋”的道路问题时主张寻新法救国家,则展现出“知识岳飞”具有超前性的觉醒意识;他为戊戌六君子报仇,不仅是为康有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而更因对康有为见解和主张道路的认同,这则体现了“知识岳飞”人格的完美、思想的丰富。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几成象征化的人物最终惨遭凌迟……也许当真说明彼时末日王朝的颓势,单凭一人(无论是完美的“知识岳飞”还是富有表现欲、英雄情结的“民间岳飞”)之反抗是无法撼动的罢!

作品的末尾,三组人物在“檀香刑场”上凑到一起。面对袁世凯“让孙丙经历五天痛苦活到胶济铁路通车再死去”的命令时,三组人物各自表现出典型的特征:赵甲精心呵护孙丙,却不是为亲情,而是为证明自己高超的杀人技艺;钱丁为是否让孙丙继续痛苦而深深困扰,一方面不忍孙丙受苦,想要早早结束这场沦丧了人性的酷刑,另一方面又惧怕高层怪罪殃及自身;而孙丙真是个好演员,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壮烈有辱名节,竟不愿提早结束痛苦……檀香刑是场大戏,有熙熙攘攘的观众、悲壮称职的表演者和哀伤恸人的气氛。当观众沉浸于这大悲痛戏码中无法自拔时,钱丁又一次清醒过来,认识到檀香刑不仅是大戏,还是大诱饵!只可惜为时已晚,血流成河……而此时故事有了突破:钱丁,一个自称是“瞻前顾后”“银样 枪头”的人,一个最不可能成为反抗者的知识分子,决然拿起了尖利的匕首刺向了这场罪恶、残忍、无人道的刑罚……最后,观众死了,主角死了,“戏演完了……”——我想,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1]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2]孔范今等.莫言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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