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不应贪著 六道轮回无为涅槃:从佛教角度论《生死疲劳》
2013-08-15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李 南[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其实在现实中,你我都不知道轮回究竟是一个美丽的愿望还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吉娜·舍名那拉的《生命多世》一书,用20年的时间,通过对爱德加·凯西的《论轮回转世》中的资讯档案的分析、研究,总结出一个结论:任何一个灵魂不仅仅只活一世,而是多世。这种轮回思想在莫言《生死疲劳》一书中就有鲜活的体现,作者采用了佛教古典的“六道轮回”之说作为小说整体的框架,构造了小说主人公西门闹五十年间肉体和灵魂的轮回,并借这些牲畜的眼睛描绘半个世纪中国农村的风雨历程。下面主要从六道轮回之苦、苦的原因和怎样脱离苦这三个方面来解读小说深刻阐释的佛学主题。
一、六道轮回,生生死死皆为苦
佛家讲求“苦、集、灭、道”四谛,苦谛是四谛中最关键的一谛,它是佛教人生观的理论基石。“苦谛的意思是讲,包括人在内的众生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包含着烦恼、不安、困惑、痛苦。”而这种痛苦不仅指感情上的苦,还泛指一切精神(心理意识)上的逼迫、恼忧。众所周知的“生、老、病、死”是其中的“四苦”,而最常见的说法则是“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蕴苦。这里要着重说明的是“五取蕴苦”,按方立天先生的说法,“五蕴就是苦,执著、贪欲就是苦,人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就是苦”,五蕴就是一切所有痛苦的归纳和集合。莫言的这部《生死疲劳》就真实地为我们阐释了人间的众苦:现实之苦、煎熬之苦、仇恨之苦、爱情之苦、信念之苦、轮回之苦、死亡之苦、疲劳之苦等等。
佛教认为苦是人生的本相,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承受现实带给人们的各种身心烦恼。而史实证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这段时间里,我国发生了许多政治运动: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四清、肃反、文革等等,这些政治运动对农村人民的影响颇深,人民所受的苦难和灾难也触目惊心,这是现实之苦。
回归小说,主人公西门闹的“轮回之苦”是贯穿小说始末的一种苦。土改时,当被那杆土枪崩倒之后,西门闹在阴曹地府的两年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残忍酷刑,包括最歹毒的“油炸”,这是煎熬之苦。或许阎王正是被他这种执著和坚持感动,也或许是不想再听到他繁琐的鸣冤,便同意他的轮回请求。自此,西门闹开始了“五生为畜,一生为人”的痛苦轮回之旅,小说也通过西门闹各种的轮回视角来写众生之苦。
前五生,西门闹一直在畜生界轮回:一生为驴,二生为牛,三生为猪,四生为狗,五生为猴,有“驴的潇洒、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如此看来,这个轮回本身并没有质的区别,而且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家族,没有离开西门屯,这片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血肉关系”的土地,也没能摆脱轮回之苦。
五生的轮回之后,西门闹“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摒弃一切痛苦与爱恋,转世为人,这是轮回中质的飞跃。但是他的新生本身,却带有了先天的悲剧色彩——一个近亲结合产下的大头婴儿,而且其生来就有怪病(血友病),动辄出血不止,百药无效。黄互助那神奇头发炙成的灰烬虽可解一时燃眉之急,但黄互助总有老去的一天,自她香魂永逝起,这个孩子的命运就只能交给上天来裁决了。夭亡不担心,长存却是奢望。这个大头儿孩子虽年龄尚小,却“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还有成熟老练、平静如水的心态,当他讲诉自己轮回众生的经历时,却似一个毫无瓜葛的旁观者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这何尝不是一种苦,一种悲哀呢?
细想,这“轮回”就如哪吒的风火轮,不停旋转的同时又备受风火炙热的煎熬。并不是人人都能如哪吒一样肉身成圣,可以安然的站在风火轮上,按佛家的说法“一切都是变迁不息的、无常的,广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场”。世间众人都无法自我主宰,又因芸芸众生有贪欲和执著,故皆不可逃脱苦海。“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如果,西门闹能够早些抛弃仇恨和执著、遗忘爱恋与过往,或许他早就可以像动物一样,在这片挚爱的西门屯土地上单纯地生活,也或许他早就可以转生为人,过着一般正常人的生活了。
这种生命无常、时间有限,躯体青春、心境苍老的悲哀和痛苦承接着前世无边的沉浮,如风卷起的花瓣在空中旋转,旋转,然后飘零不见……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往生者安宁,而在世者重获解脱。就像蓝脸墓碑上的题字一样: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就像西门闹一直轮回在西门屯这片土地上,周而复始地做着相同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出生和死亡,这种轮回本身也是痛苦的、可怕的。但这就是永恒的轮回,这就是无尽的痛苦,一切最终都将幻化为虚无,一切又都融入土地,生生不息,万象皆空,如一个圆圈。
二、不应贪著,疲疲劳劳终涅
从上节内容我们可以看出,“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疲疲劳劳一生又一生,循环往复一日又一日,就书中已有的结局来说,蓝千岁还是完成了从畜生到人的转化,抬高了一个层次,获得了新生,算是了无贪欲、终登涅 ,这样的结果总是让人欣慰的。但佛家的“涅 ”通常也分为两种:有余涅(有余依涅 )和无余涅 (无余依涅 )。“有余涅 指的是断除贪欲,断绝烦恼,即已灭除生死的因,但作为前世惑也造成的果报身即肉身还在,仍然活在世间,而且也还有思虑活动,是不彻底的涅 。”无余涅 是比有余涅 更高一层的境界,它“不仅灭除了生死的因,也灭尽了生死的果”,也就是原来的肉体和思虑都没有了,灰身灭智,达到不再受生的最高境界。由此看来,蓝千岁的新生貌似是终登涅 ,而实际还有继续和发展,本身还有苦的残留。
那么,为什么人生会苦呢?除了西门闹,其他人也同样一生痛苦吗?
在小说中答案是肯定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裂给人看。小说用大笔墨写西门闹轮回痛苦的同时,也塑造了众多有血有肉、形象鲜明的人物。西门闹(驴、牛、猪、狗、猴)只是众多悲剧的一角,而其余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其实都是一个个执著着的、往复的悲剧,他们的悲剧同西门闹一样,就是贪欲和过分执著。
贪欲,有西门金龙对升官发财和个人成就的欲望,根据社会的不同形势,改姓保护自己;也不惜与继父蓝脸决裂;为了攫取钱财,出卖土地,但最终被洪泰岳紧抱,一起被炸药五马分尸;有蓝解放和庞春苗对缠绵爱情的欲望,不顾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和周围人的反对,弃官丢家,抛弃所有亲人。当两人终于领取结婚证还有了自己的宝宝时,看似将近幸福美满生活,却因庞春苗被“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而变得支离破碎,这是一场浪漫的旅途,也是一场苦难的历程;也有吴秋香谎话连篇只为求生的欲望,吴秋香本是西门闹从街头救下的卖唱女,后收作西门闹的三姨太,但在斗争会上反戈一击,编造自己被欺辱的故事,将自己的丈夫推向死亡的深渊。
执著,本是好的,但过分执著就会物极必反。蓝脸和洪泰岳就是两个鲜明的例子,这两人本是不同性质上的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叉和相同之处,但是他们对信念的过度执著却是一致的。蓝脸,这个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坚持永不入社,最终众叛亲离,固执地坚持传统、老套的生产方式和工具,守候着属于自己的一亩六分地。没有人能超越他对土地的热爱,没有人能改变他对信念的执著,至死也要将自己埋在深爱的土地里。洪泰岳,一个正派的基层领导人,“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最终伴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与金龙一起同归于尽,这份执著也“像燃烧的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变黯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
“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这是莫言写下的小说题记,也是整部小说的写作立意。贪欲,这就是莫言要告诉大家的,西门闹前五道轮回皆为畜生和众生悲惨命运的原因,当然,过度执著也是贪欲的一种表现。佛教的“业报轮回说”和“十二因缘说”都是来说明众生不同命运的,而早期的佛教将“五取蕴”归结为人生痛苦的根源,也就是“构成人身的五种成分(‘五蕴’)和执著(‘取’)相联系,形成了苦”,而一切事物又都是由因缘和合而成,十二因缘是对世间生命现象的总结,也是众生生命痛苦的缘由。
三、俯瞰众生,缥缥缈缈都是空
既然我们知道了贪欲和过度执著是苦的根源,那么解决起这个问题就显得相对容易。释迦牟尼宣称:众生若真正认识了自我,就不会再产生业(梵语“羯磨”,“做事”的意思,即“行动、行为”),也就不再有众生生死流转的动力,进而就可以脱离生死之苦了。
事实证明,对于西门闹来说,他的六道轮回就是一种脱离苦难、终登涅 的途径。因为轮回本身就是一种“空”的境界,让人无欲无为;就是一个逐渐遗忘的过程,让人在循环往复之间不断地忘掉前世的种种恩怨愁苦。这里所说的“空”是破除众生主观执著而讲的空,是“空空”“大空”“无始空”(《般若经》“十八空”之三)。对于其他众生来说这种方法同样适用,“灭尽贪欲就是灭除痛苦的根源,而灭尽贪欲也就灭除了痛苦”,“能舍诸欲及除憎爱”就是解脱。
“空”还有一种含义,是与“有”相对的一个概念,可译为空无、空虚、空寂、空净、非有等。它是说明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幻不实的,如梦、如幻、如影、如空花、如水月等等。这个概念从书中也有提到,西门闹生前一向极乐行善,曾恩惠过黄瞳和他的父亲,土改时却依然被黄瞳枪毙;死后,阎王爷并没有按照“因果报应”给西门闹一个合理的转生,这场轮回与业报无关,与前世的修行无关,这样看来,似乎轮回已经是一场虚幻,一场空。即便他转生为人,也是一个先天患有怪病的孩子,活不长久,涅 也不是彻底的涅 ,还是一场虚幻,一场空。所以书中与西门闹家族有关的人物和动物,最后都被埋进了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缥缥缈缈,一切都化为黄土,不复存在。
莫言用这种轮回的方式告诉我们人生生死的真谛,若不想疲劳度过一生,就要摒弃过度的执著,少欲无为,达到空的境界,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1]徐敏,赖永海.圆觉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方立天.佛教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3]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