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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故我在”:罗伯特·瓦尔泽小说《唐纳兄妹》中边缘者西蒙的散步式生存

2013-08-15雷海花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西蒙漫游边缘

⊙雷海花[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引 言

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对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1878—1956)的重新发现,他日渐成为瑞士德语文学中的璀璨明珠。他的文学创作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尘封半个世纪后终于全部浮出水面,赢得了现代读者的青睐与嘉许。《唐纳兄妹》(Geschwister Tanner,1907)是瓦尔泽的首部小说,既为作者在文坛扎根奠定了基础,也开创他独特的创作风格。国内瓦尔泽研究专家范捷平教授指出:“他隽永的文学风格既把人带进一种类似东方王摩诘的高远和陶渊明的超凡脱俗般的美学意境,同时又置人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审美情趣之中。”①阅读他的作品犹如一种享受,《唐纳兄妹》就是这样一部小说。

小说讲述的是一位职业上一事无成,不断处于游荡状态的年轻人西蒙。他无法在一个岗位上久留,不断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却始终没有结果。他的无所事事和游荡状态与市民社会以工作为生活中心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于是他日渐成为社会排挤的对象,最后沦为社会的边缘人,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对于西蒙边缘身份的说法,研究者向来众口一词。他们把散步看做“瓦尔泽式人物活动的基本形式”,把西蒙的本质归结为“散步者”②。散步既意味着与以职业为中心价值观的社会水火不容,又包含着西蒙的生存方式,它在这部小说甚至整个瓦尔泽作品中的地位不可小觑。

一、瓦尔泽笔下的散步与浪漫派漫游之异同

散步在瓦尔泽的意义上也可以用“Wandern”(漫游)来表达③,它是浪漫派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二者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以《唐纳兄妹》和浪漫派作家艾兴多夫的《一个无用人的生涯》(Aus dem Leben eines Taugenichts,1826)为例,主人公西蒙与“无用人”都不时感到一种对“在路上”(unterwegs)的渴望。这种渴望左右着他们的思想,使其内心无法安定,似乎走出门是唯一的安定剂。他们有出门的愿望,却没有明确的目标,因为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在路上”这个状态,它比“到达”更为重要。他们步履雍容,敞开心扉,迎接“路上”一切新鲜的体验。自然常常成为他们的体验之地,因为自然是远离文明之地,是工业社会幸存的最后一片净土,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两位“无用人”均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鄙视小市民社会的庸俗与功利,只有“在途中”,他们才能独享自己单纯美丽的世界。如此,研究者把瓦尔泽式散步称为漫游也不无道理。当然,二者的迥异之处亦不容忽视。浪漫派的漫游者常常渴望远方(Fernweh),等到身处异乡,却又泛起思乡之情(Heimweh)。漫游是远行,也常伴随着主人公的成熟,故常被视做“教育之旅”(Bildungsreise)。与之不同,西蒙的漫游路途较短,更倾向于散步,他重视的是此时此地。他对长久漂泊他乡的护工说:“我一直会呆在这里,留在自己的家乡真好……事实上,我着魔似的留在家乡,一大堆原因阻止我去国外旅游。”④(GT,255)西蒙的漫游仅仅局限在家乡,为与浪漫派的漫游区分,研究者更愿意称其为散步。漫游是无忧无虑的,而散步在欢快的外表下,掩藏着散步者孤寂的内心。⑤

二、散步与游荡之分

从市民社会的角度来看,散步在小说中可划分为二:其一为散步(Spaziergang),其二为游荡(Müssiggang)。在市民眼中,只有辛勤工作后的散步才能称得上散步,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换言之,在工作时间散步是不合理的,有违社会常规。因而“不合规范”的散步者常常被拦住去路,遭人质问。在小品文《在街上的小小经历》(Kleines Landstra enerlebnis,1916)中,主人公因游荡被带到岗哨,被称做“不干正经事的人”(Tunichtsgut)。散步者经常要为自己的散步行为辩护,为自己的无所事事和东游西逛辩解,他们承受着来自社会各方的压力,时时处在与社会、自我以及良知的搏斗之中。

“‘您应该工作,’一位市民这样对我说,他补充道:‘总是看到您在晃悠,这样不好。’……噢,我要工作?这样的话我每天都对自己说。”⑥可见,社会对散步者不满,西蒙自己亦处于矛盾的自责态度,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采取行动,虽屡遭劝告与阻拦,仍丝毫不改。这就需要从散步的意义说起,对从事职业的市民来说,散步发生在下班后和周末时间,是一种短暂休息的方式,目的是缓减身心疲劳以便第二日继续工作。换言之,这种散步服务于工作伦理,最终目的不是人,而是工作。与之相较,西蒙的散步,也即市民眼中的游荡,不再束缚于工作伦理,它有自身价值和意义,是西蒙的生存方式亦是对其边缘生存的救赎,它具有“生存的特征”⑦。

三、散步的生存维度

具体而言,西蒙的散步如同硬币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漫步自然意味与社会保持距离,是对市民价值观的摈弃。散步者游走于自然与社会之间,以观察者的身份审视隔着一定距离的现代社会。只有站在社会的边缘,他才能更清楚地观察社会。⑧自然是远离文明的世界,是工业文明痕迹最少的地方,因此,西蒙散步式的生存方式常常被阐释为对现代市民生活的背弃⑨、对文明社会的批判⑩,是“颠覆传统”⑪的暗语。现代社会趋之若鹜的职业、晋升、财富与名誉在他的散步式生存中逃得杳无踪影,西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瓦尔泽的一生似乎也可以用“散步”概括,他床下遗留的一堆破鞋便是最好的证据。对作者而言,要透彻地表现社会,就需要与社会保持距离,只有身处其外,才能看到社会全貌。然而,这种有意而为的距离也让瓦尔泽渐渐远离社会,成为边缘的独行人,施特凡尼如此总结瓦尔泽的暮年人生:“(与社会的)距离让他日趋孤独,终于他再也无力摆脱自己的思想潮水,无法回到曾经那欢愉的自然风光之中了”⑫。

另一方面,漫步于人群支撑着西蒙的边缘生存,因为散步使其短暂地处于人群之中,重拾与社会断裂的联系,暂时解救其孤独的边缘生存。人的社会性决定即使边缘人也不可能与社会完全隔绝,总需要一种方式接近或者融入社会,在西蒙这里便表现为散步。漫步于人群中的边缘人常怀有一种当下的归属感,感觉自己是社会的一员,完全融入社会,消失于人群中。散步使其与社会相连,成为“社会中人”⑬(Mensch unter Menschen)。在中篇小说《散步》(Der Spaziergang,1916)中,边缘人的这种心理刻画尤为细腻,在等待火车开过的一幕,散步者与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聚集于封闭的栅栏里,共同的等待给他带来一种暂时的归属感,过路乘客送来温馨的问候,像天籁之音在他的耳边散开。经历了这一幕的散步者突然感觉周围的世界比往日迷人千倍,他甚至认为这一经历是当天散步的巅峰和高潮,它定会余音袅袅,令他难以忘怀。他沉醉于迷狂般的融入感,明显地感觉到:“将来变得苍白,过去却又化为乌有。我自己在轰轰烈烈、繁花似锦的现实一瞬中热烈和奔放。”(《散》,163)

如果说散步使他身处人群,享受表面的归属感,那么人群的微笑和招呼则使这种归属感名副其实,它们足以证明他此刻“社会中人”的身份。施特凡尼指出,散步对瓦尔泽式人物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即为那些放弃与社会交往或联系的人暂时建立与周遭的交往。⑭短暂的融入人群让散步者心花怒放,欣喜若狂。此刻,他与社会的距离、他一意孤行的边缘人生、他对束缚于人群的内心恐惧皆烟消云散;此刻,他只感觉到一点——与社会紧紧相连。为此,他兴奋不已,这种暂时与社会的联系是对其边缘人生的弥补与拯救,是他边缘生存的不竭动力。借此,他既满足了自己的社会性需求,又实现了边缘状态的持存。

此外,散步亦是缓解矛盾或紧张状态的有效手段。在走投无路之时,西蒙习惯通过散步排解由边缘生存造成的个体与社会的矛盾。这一点亦体现在小说《助手》(Der Gehülfe,1908)中,当马蒂与托布勒家庭发生冲突时,散步便是他的首选之举。在小说尾声,托布勒公司的经济困难日益加剧,马蒂作为公司与家庭成员,散步的次数也日益增加。对此,施特凡尼总结道:“散步对马蒂的作用在于保持他与托布勒家庭困难的距离,将马蒂的烦恼消融于自然之中。”⑮

散步对于瓦尔泽式人物已经上升到生存的高度,成为他们的生存方式之一,是其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永无止境的散步是对边缘处自我的持存,放弃散步则意味着“对自我的放弃”⑯。如此,读者现在自然能轻松领悟“不散步我就好像死了一样”这句散步者的肺腑之言,他因散步而活,亦会随着散步的终结而结束自我的存在,换言之,“我走故我在”,停止散步的那一刻,自我也将不复在。散步呈现出一个特点,即为“自在之物”⑰(Spaziergnge an und für sich),它是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散步本身即是散步的意义。这一点尤其体现在西蒙的长夜漫游中,漫游者脑中别无其他,唯以“走”为目标,他甚至忘却了行走的空间:“西蒙什么都不想,渐增的疲劳让他丧失了思考能力……一切似乎都与他同行,之后在他身后消失。夜润湿、漆黑而冰冷,他的双颊灼灼发热,头发被汗液浸湿……有生第一次,他感觉双脚生疼,但他毫不在意,继续前行。”(GT,108)此时的行走显然为走而走,走成为他的目标,他在行走中感受着自己的存在,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连身体的疲惫与疼痛也不能分散他专注的行走。

结 语

瓦尔泽创造了散步的神话,他将最平凡的散步审美化,给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与体验。与西蒙相同,散步在作者生命中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散步是他自始至终忠实的事业,他的人生亦在散步中画上句号。⑱他视散步为自己的生命和职业,在《散步》中写道:“不散步我就好像死了一样,假如不散步的话,我热爱的职业也就毁灭了。不散步,不接受外部信息我就无法写报道,也无法写文章,更不要说创作大部头的小说了。不散步我怎么去观察生活,怎么去体验人生?”(《散》,158)散步是作者的事业,也是作者创作职业的灵感源泉,并给予他种种安慰。他继续写道:“散步使我清新,给我安慰,使我情绪变好,散步是我的一种享受,同时也是一种刺激和激励我继续创作的源头活水,它给我提供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素材……没有散步,没有与此相连的自然观,没有那些在散步中得到的美妙启示和警示恒言,那么我就会感到自己脑瓜子里像是空空如也,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散》,158)

① 罗伯特·瓦尔泽:《散步》,范捷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引言第1页。(另本文引用中篇小说《散步》的语句一概用“(《散》,页码)”形式标注)

②⑨⑪Kil-Pyo Hong:Selbstreflexion von Modernit a··t in Robert Walsers Romanen,,Geschwister Tanner“,,,Der Gehülfe“und,,Jakob von Gunten“.Würzburg 2002.S.119f.S.123.S.115.

③ 范捷平:《罗伯特·瓦尔泽与主体话语批评》,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页。

④ Robert Walser:Geschwister Tanner.Zürich und Frankfurt a.M.1986.(另本文引用小说《唐纳兄妹》的语句均在文中用“(GT,页码)”的形式标注)

⑤ ⑰ Peter Bichsel:Geschwister Tanner lesen.In:Robert Walser.Dossier.Literatur 3.Zürich 1984.S.85.S.85.

⑥ Robert Walser: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Band X.Frankfurt a.M.1978.S.10.

⑦⑭ Guido Stefani:Spaziergang und Resignation.In:Robert Walser.Dossier.Literatur 3.Zürich 1984.S.91.S.90.

⑧⑩⑫⑬⑮⑯Guido Stefani:Der Spazierg a··nger.Zürich 1985.S.13.S.12.S.40.S.26.S.88.S.101.

⑱ 1956年12月25日,瓦尔泽饱食了一顿美餐后去散步,他在散步中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1]Bichsel,Peter.Geschwister Tanner lesen.In:Robert Walser.Dossier.Literatur 3.Zürich,1984.

[2]Stefani,Guido.Der Spaziergnger.Zürich 1985.

[3]Stefani,Guido.Spaziergang und Resignation.In:Robert Walser.Dossier.Literatur 3.Zürich 1984.

[4]Walser,Robert.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Band X.Frankfurt a.M.1978.

[5]Walser,Robert.Geschwister Tanner.Zürich und Frankfurt a.M.1986.

[6]范捷平.罗伯特·瓦尔泽与主体话语批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7]罗伯特·瓦尔泽.散步[M].范捷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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