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语言的文化意味研究
2013-08-15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650500
⊙王 娅[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昆明 650500]
一、语言三个层面的功能
语言有三个层面的功能:处于表层的是表意功能;处于中层的是表现功能;处于深层的是文化功能。汪曾祺小说具有儒道的传统文化底蕴,他自认为儒家思想对自身的影响颇深。语言的文化性是语言本体的深层属性,文化性越强,语言的内涵越丰富。汪曾祺非常看重语言的文化性。关于文化性,汪曾祺是这样认识的:
1.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是传承前人的基础上演变、蜕化出来的,总是带着某种意识和观念的烙印,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离开本土文化的支撑。胡适提倡“白话文”,提出“八不主义”,但这“八不”是消极的,因为它忽略了语言的艺术性,切断了语言的文化延续,汪曾祺认为这实在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语言。
2.语言是一种文化积淀。语言的文化积淀有两层含义,一是语言本身所能反映出的民族文化积淀,这是衡量作家文化素养高低的重要标准。一个文学作品真正感染读者的重要原因应该是语言后面所潜伏的文化的深度及作品的民族化程度;二是作者在使用语言时,蕴藏于语言中作者的思想文化积淀。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一个作家的语言跟他本人的气质有很大关系。而“这个气质的形成,当然有各种因素,但是与你所接近的、所喜爱、所读的那一路作家的作品很有关系”。
3.文化积淀的主要来源是书面文化和民间口头文化。汪曾祺主张作家要善于从古代文学和民间口头文学中汲取营养,增强语言的文化含蕴。他认为要使自己的语言有较多的文化素养,“一个是要多读一些中国古典作品,另外读一点民间文学”,“不熟悉民歌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暗示性语言和思想内容是不可分的。语言一经生成,就有了思想内容,思想常常是躲在语言背后,当语言蕴含的思想内容远远超过语言表面生成的内容时,语言就具有了暗示性。
二、汪曾祺小说语言的文化意味
汪曾祺认为要充分利用语言的暗示性,使看似平淡的文学作品耐读、耐琢磨。要使小说语言表现出更多的暗示性,汪曾祺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写,能不写就不写。不写的,让读者去写”。
1.要讲求语言的含蓄美。语言要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他认为“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的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
八千岁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一见有人进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这地方米店量米兴报数,一边量一边唱:“一来,二来,三来——三升!”
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在“流水”簿里写上一笔,入头糙三升,钱若干文。(《八千岁》)
从文化功能来分析,这段词语背后却暗示着两个人的生活世界及价值观念。其一是人物八千岁。这段文字呈现了民间生活的一隅——一个普通米店的日常生活状态,同时也将八千岁的形象刻画了出来。叙述人表面上说八千岁的生活非常“单调”,但是,这种非常“单调”生活的背后却蕴含着八千岁经过生活磨炼后积累下来的深厚的量米“功夫”及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是对于一种技艺由于无比熟练而游刃有余之后所到达的从容、悠闲、淡定的境界;其二,这段文字背后还体现着作者对平实生活的向往以及审美观念。我们从:起身、拿升子、量米、报数、拍手、接钱、数钱、丢钱、记账……这组动词的运用可以感受出汪曾祺在选择词语上一定是经过了认真反复的推敲琢磨,最终才落笔形成以上一段文字。描写量米过程的语言使用得如此流畅、娴熟,无不透露出作者汪曾祺对那样一种恬淡、从容的生活溢于言表的兴致。作家汪曾祺的语言恰恰适合于对自然、朴实、富有情致的民间生活的展示,语言背后藏着一个丰富的世界。从语言的表层到深层,汪曾祺小说的语言共同完成了一个中心任务,那就是展示充满兴味的民间日常生活状态。汪曾祺语言的美不仅在于他高明的炼字技巧,还在于它对民间日常生活所注入的深情的诗意目光。
2.要善于“留白”。语言越具体,那么表达的思想内容也越具体,暗示性就越小。语言越简约,表达的思想就越模糊,暗示性就越大。正如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一篇小说不能写得太满,“要留有余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让读者可以自由地思索认同、判断、首肯。”
八千岁做了一身蓝阴丹士林的长袍,长短与常人等,把他的老蓝布二马裾换了下来。他的儿子也一同换了装。是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帐桌上一拍,大声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八千岁》)
汪曾祺的小说,感觉其讲述总爱吊人胃口,不会完全的告诉你,给你留下大量的空白,尤其是在结尾处。上面这段叙述就是《八千岁》的结尾,似乎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尽。他儿子也同时换了装;晚茶的时候儿子照例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但八千岁“给我叫一碗三鲜面”;没有挑明原因,也没有后来,文字表达得如此平实,仅只是轻描淡写……但正是这种留白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恰如其分,既不会过分阐释导致不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又不会留下过多空白让人觉得总有哪儿不对劲,让人不觉回顾之前八千岁的节俭及后来被八舅太爷敲了一竿子。汪曾祺还通过结尾的“留白”回避、淡化了生活中的很多不幸。
再者,汪曾祺认为,语言是树,是长出来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因此,必须顺着语言的规律去说去写,否则流动性就会被破坏。语言的流动性是语言内在的一种规律。汪曾祺认为: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联系的。他指出“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是内在运行着的”,如果没有了这种内在的运动,语言就会变得呆板而没有生气,甚至是死水一潭。这种流动性,用中国人的思维来说,如同书法,字与字之间相携相关,“顾盼有情”,就形成了“气”。语言应当气韵生动,有音乐性。汪曾祺还十分注意句法和语调的作用。“中国语言的一个特点是有‘四声’,‘声之高下’不但造成一种音乐美,而且直接影响到意义”。语言的流动性是汪曾祺的妙悟,是独到的一家之言。
最后,语言不只是抒情达意的工具,还在于它是人对于自身的言说,对于自身所在的世界的言说。每个人所独有的言说方式则是理解和感知他存在的最直接的通道。汪曾祺小说的语言就是关于他自身的最重要的言说方式。汪曾祺说:“小说是一种生活的样式或生命的样式。”作家对于一种语言表达方式的选择正是对某种生活样式或生命样式的选择。汪曾祺还认为“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文化积淀越是深厚,语言的含蕴就越丰富”。在他看来,文化积淀一种是书面文化,是来自唐诗宋词等古代文化;另外一种文化是民间的口头文化,来自各地的民间方言。
汪曾祺有闯荡大江南北的经历,高邮是他的故里,抗战期间在昆明就读于西南联大,在上海、武汉工作过,“文革”期间曾下放到张家口沽源,晚年才定居北京。受各地方言的影响,汪曾祺的口语打破了地域局限,他注意吸收各地方言的最有特色的精华部分,很恰如其分地应用于小说中。像《职业》中的“旧衣烂裳找来卖”“玉麦粑粑”“椒盐饼子西洋糕”“捏着鼻子吹洋号”……是典型的昆明方言;《受戒》中描写英子母女“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格挣挣的”是苏北方言,意思是一个人穿衣服干净、整齐、挺括、有样子。
语言的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性是一个整体,是融会贯通且不能分离的。
三、结 语
每个人所独有的言说方式是理解和感知他的存在的最直接的通道。作家对于一种语言表达方式的选择正是对某种生活样式或生命样式的选择,汪曾祺的语言通俗、平直、不华丽、不卖弄、俗中藏雅、淡中现奇,有一种别致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充分利用语言的暗示性、流动性,加上口语化的、轻描淡写的描述,使看似平淡的文学作品耐读、耐琢磨。
[1]汪曾祺.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M].汪曾祺全集(卷四)[A].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2]汪曾祺.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M].汪曾祺全集(卷六)[A].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汪曾祺.文学语言杂谈[M].汪曾祺全集(卷四)[A].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汪曾祺.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M].汪曾祺全集(卷四)[A].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汪曾祺.小说的思想和语言[M].汪曾祺全集(卷五)[A].北京:北京师范人学出版社,1998.
[6]汪曾祺.思想·语言·结构[M].汪曾祺全集(卷六)[A].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