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身份与命运:《茫茫藻海》的空间叙事特征
2013-08-15黄晓丽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650500云南师范大学商学院昆明650106
⊙黄晓丽[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昆明 650500; 云南师范大学商学院, 昆明 650106]
《茫茫藻海》是英国当代女作家琼·里斯的代表作,曾获英国皇家文学会奖和史密斯奖。琼·里斯凭着自己对《简·爱》中幽禁在顶楼上的疯女人生活背景和社会环境的了解及丰富的想象力,重塑了《简·爱》中的反面人物安托瓦内特。小说精妙的叙事技巧,使女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得以更完美地展现。
张德明对该小说的叙事话语进行了分析,他指出从文化诗学的角度看,叙事策略不仅属于小说的结构艺术范畴,而且属于社会学的范畴,折射出现实中的权力关系。一定的权力关系必定要在叙事中得到反映。作家采用了双重乃至多重声音交替叙述的策略,使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从被表述的他者变成说话的主体。①笔者认为叙事空间与叙事话语一样,展现了一定的权力关系及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并决定了小说的发展。上世纪60年代以来,空间叙事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约瑟夫·弗兰克于1945年首次系统地提出了小说空间形式的理论,初步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小说理论范型。②龙迪勇对二十年来国内外时间、空间叙事进行了分析,指出应该对叙事与空间问题展开全面而深入的研究。③余新明阐述了人文社科领域内的“空间转向”和小说叙事研究的“空间叙事”的概念及其关系,并提出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应以空间的叙事功能为核心问题。④因此,本文试图通过分析《茫茫藻海》空间叙事,探讨空间与女主人公身份的联系及其悲剧命运的不可避免。
一、空间与身份的构建余新明在《小说叙事研究的新视野——空间叙事》中提出了空间叙事的具体研究方法。他指出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应该是空间的叙事功能,即空间如何参与、影响了叙事。而进入这一问题最关键的是分析空间“生产”出了怎样的社会关系、权力结构、思想观念,这些形而上的意识形态特征又是怎样转化为空间里的人们的实际行为,从而影响、决定了小说叙事的进程。⑤
第一个呈现在读者眼前的空间是老库利伯里宅邸,一个见证了奴隶制衰亡以及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一家兴衰的庄园。奴隶制被废除后,黑人跑光了,仅剩下一个年老体衰的黑人。从小说对荒废庄园的描述,读者依然可以想象出兴盛时期的库利伯里。“我们的花园很大,漂亮得就像圣经中的伊甸园。”⑥习惯了有人伺候、衣食无忧的生活,安托瓦内特一家在父亲死后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有钱也没有朋友,他们生活变得日益窘迫:母亲的骑马服褴褛不堪,安托瓦内特也只有两套换洗的衣服。如果说失去奴隶主身份是一种尴尬,那么,让他们更难堪的是他们的处境。
她听说我们全部穷得像乞丐……牙买加有许多白人。真正的白人,有的是金币。他们从不正眼看我们,没有人见他们走近过。倒运的白人现在只不过是白鬼罢了,要说起来,黑人比白鬼还强点呢。⑦
他们被黑人憎恨,被白人排斥,是黑人眼中的白蟑螂,英国人眼中的白皮黑鬼。为了摆脱这样的身份,母亲嫁给了富有的梅森先生。他们的生活状况得到改善,库利伯里又变得干净、整洁。但没有变的是黑人对他们的愤恨,继父梅森先生从西印度群岛输入劳工的计划加剧了黑人与他们一家的矛盾,最终导致庄园被烧毁。大火烧毁的不仅仅是房子,还有安托瓦内特的幸福——她的弟弟死了、母亲疯了。她从旧奴隶主变成了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孤儿。从兴盛到荒弃、从重修再被烧毁,老库利伯里宅邸的变迁与安托瓦内特一系列变化是一致的,可以说空间产生了安托瓦内特的故事,它影响了整个小说的叙事。
空间叙事也有一个视点问题,即某一具体空间或空间场景是通过谁的眼睛反映出来的,这也会对空间叙事造成很大的影响。⑧第二章,小说的叙事者变成了无名的男性(即罗切斯特)。库利伯里保留下来的一部分房屋被当做安托瓦内特和他的蜜月房。在他眼中“这是个漂亮的地方——荒凉、原始,最重要的是原始,还带有一种奇异、秘密、扰人心神的魅力”。但他很快就厌烦了这景色。他会发挥他的想象力,把这个异域的地方想象成僵尸出没的地方。当他得知安托瓦内特的真实身份——她是克里奥人,是旧奴隶主、家族有疯病史、她的仆人会巫术等等后,他对安托瓦内特仅存的爱也没有了。起初的罗切斯特迫切希望娶到安托瓦内特:她丰厚的嫁妆、她的美貌和她所带来的肉欲上的满足都是他需要的。当他获得她的财产及真相之后,安托瓦内特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不再需要她。他对安托瓦内特和对这个地方的感觉是一样的,从开始被她的美貌和热情吸引,到后来对她产生怨恨和厌恶。
小说第三章把地点移到了英国,叙事视角又回到了安托瓦内特身上。“这个房间有一扇高高的窗户——高得没有办法从窗里往外看。”⑨很显然,她被囚禁了。安托瓦内特的身份再一次改变了——她现在是关在阁楼的疯女人,是罗切斯特的囚犯。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她冷得发抖。夜间趁看守她的仆人睡着后,她进入到他们的世界——“那里铺着红地毯,挂着红窗帘。其他东西都是白的。房间显得又悲哀,又寒冷,又空洞,像是一个没有祭坛的教堂”⑩。不管是阁楼还是庄园的房间都与她在西印度群岛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遥远的西印度群岛一年四季都是阳光,而这里是阴冷的、悲哀的,她囚犯的身份在空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晰。
通过场景的变化,小说将安托瓦内特的悲剧命运娓娓道来,揭示了殖民主义造成的后果。殖民主义的剥削压迫本质恶化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虽然奴隶制被废除了,但是二者之间紧张的关系却得不到化解,因而导致了安托瓦内特的悲剧。小说巧妙地将人物的命运与空间联系起来,可以说人物的身份、命运与空间交互交错,互为联系。
二、“第三空间”中斡旋的失败霍米·巴巴在他的《文化的位置》导言中,提出了“间性”(liminality)概念,他指出不同种族、阶级、性别和文化传统之间进行跨差异的文化“间性协商”。他进一步提出“间质空间”概念,即文化之间发生的冲突、交融和相互趋同的交叉位置。⑪“第三空间”作为间质空间另一种形式,是一个存在于书写中的“充满矛盾的”“混杂”空间,在对抗张力之间起到的是调停斡旋的作用。在“第三空间”中,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并非形成对等的力量,而是双方的文化相互作用,第三空间因双方的斗争和对抗不断变化。⑫而《茫茫藻海》中也存在着这样一个“第三空间”。双方文化在“第三空间”中调解的失败,导致了其中一方的压倒性胜利,从而使安托瓦内特的命运具有不可避免性。
在小说中,安托瓦内特和罗切斯特是处于两个对立面的,一方代表着已经瓦解的旧奴隶主——克里奥人,另一方是阶级制度森严的宗主国公民——英国人。正如库利伯里宅邸与英国庄园所形成的鲜明对立,他们之间存在着文化、阶级等级的差异,他们需要在“第三空间”中进行交流和协商。对于罗切斯特来说,安托瓦内特是陌生的。“我对她几乎感觉不到温情,她是一个陌生人,是个思考和感受与我截然不同的陌生人。”⑬在英国,父亲把全部财产留给了罗切斯特的哥哥。因此罗切斯特不得不与安托瓦内特结婚,他需要安托瓦内特的嫁妆来改变他当前的状况。按照英国法律,婚后女方的财产全部属于男方。于是,来自两个空间的人开始在“第三空间”进行交流。“第三空间”的呈现对小说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小说第一章和第三章分别用了50页和15页来叙述,大部分笔墨则花在了第二章——共120页之多。其中的空间叙事主要聚焦于两人的蜜月房——那个曾经属于安托瓦内特母亲的小庄园。
对于安托瓦内特来说,这里是她幸福的源泉——她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蜜月初期,此时罗切斯特对她还非常迷恋,而她也疯狂地爱着他。对于罗切斯特,这里给他的感觉是截然相反的:初到庄园,这里的建筑留给他的就是糟糕的印象。
右边像是一件英式避暑别墅的仿制品——四根木头柱子,一个茅草屋顶。房子搭建在木头支架上,仿佛在害怕地避开背后的树林……与其说它丑,不如说它笨头笨脑,有点忧伤,仿佛知道自个儿命不长。⑭
安托瓦内特的身份令他心存芥蒂:“她可能是纯粹英国血统的克里奥人,但那双眼睛却既不是英式的,也不是欧洲式的。”⑮房子是滑稽丑陋的,安托瓦内特的身份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新鲜劲过后,这里留给他的只有不安。他觉得自从他到了这个地方他就感到一种威胁,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都不能给他安慰。
“我觉得自己是这儿的一个陌生人,”我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向着你,与我为敌。”
“你完全搞错了,”她说,“这地方既不向着你,也不向着我。”⑯
安托瓦内特还积极地进行着交流时,罗切斯特选择了终止对话,罗切斯特开始排斥安托瓦内特,他故意与女仆阿梅丽在安托瓦内特的隔壁房间偷情。安托瓦内特朝罗切斯特吼道:“你对我干的坏事是:我爱这个地方,而你把它变成了我恨的地方。”被爱情和愤怒冲昏头脑的安托瓦内特只能以醉酒和谩骂宣泄她的感情。在罗切斯特带着神志不清的安托瓦内特离开庄园前,他想到:“这个地方既不适合我,也不适合她。”这预示着安托瓦内特与宗主国进行平等对话的尝试失败了,双方的交流或“第三空间”的斡旋以失败告终。
安托瓦内特从快乐、富有的克里奥女孩变成了无助、疯癫的被囚者,证明了在“第三空间”的谈判中,双方就没有处于力量均等的状况,他们甚至不属于同一个谈判平台。虽然罗切斯特在婚前一无所有,但他身后有强大的宗主国做后盾,使得安托瓦内特的悲剧命运具有不可避免性,也揭示了宗族等级制度的无情。
在叙事技巧上,《茫茫藻海》的空间叙事、女主人公的身份和命运达到了高度的一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巧妙与创新使小说独具一格。里斯成功地将空间、身份与命运三条线融于故事的叙述之中,从而给整部作品增添了不少艺术光彩,进而丰富了小说的审美含量和审美价值。在叙事内容上,小说通过女主人公的身份变换和第三空间的不可协调,无情的揭露奴隶制度的不良后果,批判了宗主国的阶级观念。
① 张德明:《〈藻海无边〉的身份意识与叙事策略》,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3期,第79页。
② 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页。
③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54—60页。
④⑤⑧余新明:《小说叙事研究的新视野——空间叙事》,《沈阳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第79页,第80页,第81页。
⑥⑦⑨⑩ 琼·里斯:《茫茫藻海》,方军、吕静莲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第11页,第178页,第186页。
⑪ Bhabha Homi.The Location of Culture,Routledge,1994:p2.
⑫⑬⑭⑮⑯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页—57页,第83页,第60页,第55页,第124页。
[1]Rhys,Jean.Wide Sargasso Sea[M].London:Penguin Books,2011.
[2]琼·里斯.茫茫藻海[J].方军,吕静莲译.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6):54-60.
[3]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J].沈阳大学学报,2008,(04):79-82.
[4]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J].秦林芳编译.外国文学研究,2006,(03):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