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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视角下林黛玉的生命意识探微

2013-08-15李云飞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男权林黛玉黛玉

⊙李云飞[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 750021]

以男权为核心的清中叶,虽然人的主体意识相对而言有了进一步觉醒,但女性仍旧处于被压迫奴役的境地,不容乐观。与此同时,曹雪芹和续书作者在《红楼梦》①里塑造了一批个性鲜明、性格迥异的青年女性形象。对于林黛玉,作者更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来写就、刻画她的诗意人生和悲剧气息,其中也隐隐透露着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林黛玉是一个浑身都散发着古典悲剧气息美的女性,她热爱生命、追求生命自由和人格独立,重情任性、以爱情为生命的最高价值和最终归宿,情存人在,情殁魂殒。通过黛玉的生命历程的描写和铺展,可以看出她有着同时代女性所鲜有的女性主体觉醒意识和与男权社会坚决对立、抗衡的勇气,她醇厚的诗意人生与浓郁的悲剧气息也因她独特的生命意识而趋于完美。

一、女性主义与林黛玉

自母系社会湮灭,父权社会的兴起发展延续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但“父权制”却在19世纪“女性主义”(Feminist)出现之后才获得了明确指称。“女性主义”原指妇女解放运动,即“一场力图改变以男子为中心的文化和社会体制,从而达到改变社会关系,使男女都能全面发展的斗争”②,并在20世纪后半叶的发展中超越自我成为一种价值观念和进行人文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研究的方法论原则。在文学领域,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常常以女性为中心,以女性形象、女性创作及女性阅读为关注对象,力图颠覆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以建构女性特有的写作方式、话语模式以及文学经验。从大的方面讲,女性主义亦有广义狭义之别,广义的女性主义首先指以消除性别歧视、结束妇女被奴役压迫为目标的妇女解放运动,以及由此在思想文化领域产生的革命;狭义的女性主义则是以性别差异为视角来看待和分析问题的一种方法论原则,即作为一种单纯意义上的文学批评,通过对具体文学文本的研究来揭示其中所蕴含的女性意识。

作为一种学术视角,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首先关注的是性别差异,并且认为男权社会中性别的构建并非天生的有生物学所决定的,而是后天的相对男性主体而言的客体存在,充当着男性中心社会赋予的规定性角色,女性常处于依从、被动、流浪、封闭、孤独的境地,被建构为贞节、物质性或精神性和非智力性等固定形象模式。于是当女性主义进驻到学术领域,首要任务就是颠覆各个学科中的“父权制”结构,体现女性独立,实现女性价值。即女性解放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开掘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最大的潜质和能量,并以此服务于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和对生命价值的享受以及对生命自由的驾驭,是一种对人格的尊重,一种对人的尊严的要求和对自由幸福的追求。

《红楼梦》中林黛玉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女性独立自省意识的贵族青年女性,超越大观园众流芳的是她的个体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其本身所固有的传统文化内蕴结合,增强了她性格中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幼时宽松良好的家庭生活及教育环境和后来进入类似封闭的贾府,孕育她追求人格独立、生命自由、爱情至上的萌芽和孤标傲世的性格特征。进一步深入探析即可发现,林黛玉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有着孤独深刻的体验与感悟,对自身生存所依赖的封建大家庭乃至封建社会本身的末世情境同样有着清醒的认识。她的尖酸、小性儿是带刺的自我防范与保护,更是对时代的不满与控诉。她反叛性极强,与男性中心社会的主流格格不入,敢于任性重情而生、蔑视甚至嘲讽男性权威。在女性主义看来,林黛玉的这些自主意识以及由此所付出的行为实践都是在力图颠覆和重新组建男权社会一些固有的结构和原则,以突破传统藩篱的束缚,实现女性应有的自我价值。不容忽视的是,其独特新奇的生命意识是构建她行为一生的主要内因,在她的悲剧人生中扮演着主动且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正是这样的生命意识在那个时代奏响了一曲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生命赞歌。

二、女性主义视角下林黛玉生命意识的丰富内涵:热爱生命、追求生命自由和人格独立,以爱情为生命的最高价值和归宿

封建社会里女子的命运往往建立在男性沙文主义之下,男性的意志和相应权威左右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家庭婚姻生活,女性只能被动地扮演角色而没有自主权,更不用说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作为另类,林黛玉从她的言谈、思想、行为举止等具体方面开始有意识地突破传统男性中心主义文化与社会体制规定的一些准则,她的情与爱在其短暂的生命历程中熠熠生辉。而这些在她的日常言谈和诗歌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诗歌是黛玉灵魂所寄、生命所系,从中可以读出一位贵族青年女性的奋力挣扎与反抗、对自尊自重自爱的追求、对专一自由爱情的渴望与争取。可以说她的觉醒一扫千百年来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女性追求独立自主的光芒开始崭露头角。

小说中林黛玉第一次出现是借介绍贾雨村之游历而提及,此时她只是个“身体怯弱”的五岁幼女。虽有父母万般疼爱和老师贾雨村的悉心指教,但一年后母亲撒手人寰,她“哀痛过伤触犯旧疾”,慈母的过早辞世给黛玉心中带来无限的伤痛,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死亡的阴影与恐惧。之后又很快被外祖母接入贾府,在这个过程中黛玉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主动话语权。初进贾府,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年纪尚小却要承受来自外部环境的无形压力,怯弱的身体担负着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心里也渐升起了浓郁不散的阴霾。与贾宝玉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于心灵深处结为知己,这萌芽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绽放使这个孤苦少女开始懂得生命的美好,生命对于她逐渐有了意义和价值。然而父亲的突然病逝,使她更类似于无家可归、前来投靠贾府的穷亲戚,尽管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此时却是无亲人依傍的弱者,性格因此变得更加内向,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身世之悲苦让她在大观园里感受不到任何呵护的温暖,长期的寄居环境养成了她的小性子。不安于依人为活的命运,使她敏感、自尊、气量狭小、率真,她的痛苦不是由于敏感多疑,更不是自尊,而是造成这种敏感多疑且被迫形成这种自尊的社会制度。从女性主义这一角度反观来看,此时的黛玉已经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弱小与无奈,更清楚自己的小性已不再是对自己的保护,更多的是对这个社会的控诉与反抗。她处处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尊严,且认为生命只有处于自由状态才能称之为生命,相对于顺从卑微的屈从生存,她的小性中绽放着女性自我觉醒的光辉。

随着时间的流逝,黛玉渐成长为多情多愁善感的怀春少女,与宝玉童年里结成的纯真情意也发展演变为男女两性之间的爱情。矜持使两人之间有了现实的客观距离,两人在不停的猜疑中知道对方的真心所在,但封建伦理不允许这样的爱情发生在其捍卫者的眼皮底下。那个时代,男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和抛弃女性,而作为男性对象性存在的女性除了满足男人们的欲望和作为他们的物化器具化的私人财产,并不能明确主动追求自己向往的爱情,尤氏姐妹因情惨死、司棋因爱夭亡无声地展现了这个时代的虚伪和对于女性的不公。黛玉自然不能在王夫人的眼线下公然与宝玉亲近,而弃传统伦理道德于不顾。但是,作为一个叛逆性极强并且有着主体独立觉醒意识的新女性,黛玉将对宝玉的一腔热情化作文字,在她的诗性生涯里开出了一朵奇葩。诗歌成了唯一可以大胆倾诉的对象,诗性生命与无情文字在黛玉意向性存在里水乳交融,满腹心事兼身世之悲成了诗歌里最为丰富动人的一面。从黛玉的诗词中可以读出在贾府那个封建大家庭中,一个柔弱女子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对于人格的自重自爱、对于封建传统道德的反叛和敢于与之坚决抗争的勇气,以及对纯贞爱情矢志不渝的追求。林黛玉是个觉醒的形象,觉醒使她叛逆,诗歌里的主人公是拥有着率真的赤子情怀的真实黛玉,其生命意识的暗暗流动在诗歌中得到了诗意的再阐释,内涵也有了缓慢变化,而这些变化强化了黛玉极具叛逆的性格特征。此外,对于封建大家庭的黑暗表示毫不留情的决裂,这期间可以窥见她性格、心理、情感等方面的诸多变化。她以一个女性特有的视角和感受写下了很多诗词,表现了女性要求独立,摆脱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所强加于女性的人生枷锁的强烈愿望,并努力争取与男性平等的地位的坚定信念。

黛玉第一次明确地流露出对生命的深切体悟是在“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她对于落花的特别观照及她所看过的《西厢记》、听到的《牡丹亭》所引起的强烈心灵震撼,都是生命意识的自然流露和无意识再现。先是“十分感慨缠绵”,随后“不觉点头自叹”又“不觉心动神摇”,而后“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以至于到“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黛玉看来,生命如同落花一样随着季节富于变化,她就是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万物以致自然界的变迁。特别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句让她体味到了生命的美好,唤醒了她被迫压抑的自然情感。落花在这里成了生命的一个符号,黛玉对落花的关注和用心埋葬也是她对生命的特别感悟,葬花因而可以理解是黛玉珍惜热爱人生、善待生命的一种诗化的单纯真切的表现。

《葬花吟》是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诗中充溢着孤苦无援、孤标傲世的深刻孤独感,所传达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生无常的幻灭感,对自身命运的过度敏感、无限感伤和不能自己的悲哀体悟。但从中仍可以探求一位女性心底的真实呼声和些许女性的独立解放意识。这首诗无疑是黛玉优秀品格的集中体现,核心即表现黛玉洁身自好、不向封建势力和庸俗偏见屈服的高尚节操以及追求人格独立、生命自由的真实呐喊。她强烈渴望生命如花一样自由美好,能够摆脱那个时代强制性赋予的人生囚牢,像飞花一样逐流到天涯海角,拥有彻底的独立。诗中“落花”意象富有象征意味,既指真实落红,也象征花样年华却遭测不幸命运的青年女性,更象征封建大家庭乃至整个没落的封建社会及其文化制度。死亡是一切生物体生命的必然结局,黛玉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中个人命运的运行轨迹,她感受到这个时代给她埋下的深重苦难,在心里已经开始挣脱这个桎梏,幻想生命化为羽翼,自由飞到洁质的来处,不愿陷于污淖渠沟。这些表现出了黛玉心底的真实呼喊,她渴望主体的独立,摆脱时代苦难,对于反省自我命运与时代现状的认识清醒而独到。

宝玉挨打时,宝黛感情相对而言处于一个比较稳固的状态。写就于这一时期的《题帕三绝句》分别点名自己为谁流泪、流泪原因以及流泪时间之久和流量之大,强烈表达了对爱情的主动追求和自己的爱情苦痛。黛玉在她的爱情中有着坚贞的理想,渴望像湘妃竹那样可以“不识香痕渍也无”。爱情专一是女性自尊自重自爱的首要,从婚姻的角度来审视就是对男权社会一夫多妻制的反叛和轻视,更是广义的女性主义所要达到的目标。女性追求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客观上要求与男性拥有平等的地位,而男性沙文主义下的一夫多妻就是对女性主体地位的忽视和不尊重,男人仅将女性作为自己的附属品或私人财产并左右其命运。黛玉的这种渴求专一是她争取在爱情上的宣言,也是对时代的蔑视与控诉,在思想领域颠覆了它的某些固有准则。痴情、用情专一是黛玉对天地间于自己有感情的人或事物回报于诚挚的情意。她的生命因情才变得多姿多彩,爱情在她的生命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允许任何杂质的浸染,一如她独立的人格。

《五美吟》在更深层次上表现了黛玉对于封建正统思想的蔑视与反叛、对庸俗和偏见的抗争和嘲讽。通过重读表达了对男权的强烈否定,以女性的独特的新视角重新审视历史,颠倒庸俗偏见,表明自己对女性在封建社会的命运的独特深刻见解,并理性指出女性命运的出路所在。《五美吟》的前四首分别以西施、虞姬、绿珠、明妃为吟咏对象,都是对男权的全面质疑和彻底否定,同时她也认识到女性的奴性心理、主体精神的消解也是造成女性自身悲惨命运的不可或缺的刽子手。黛玉为女性的价值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和解读,认为女性只有自己承认自己的价值,主动摆脱男性中心主义的束缚压迫,更要明确自己的价值取向,才有可能寻求到女性独立解放的出路。《红拂》是组诗的最后一首,将黛玉的女性主体意识表现的最为明晰。她独辟蹊径,大胆称赞红拂的私奔行为并认可“女丈夫”追求的不仅仅是浅显意义上的终身依托,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理想和追求,深刻体现了男女平等的思想。

随着后期风雨飘摇的贾府每况愈下,宝黛的婚事渐渐被提上日程。在身体兼精力都出于严重透支的状态下,爱情成了黛玉全部生命的寄托和价值所在,为了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她先后经历了“病潇湘痴魂惊噩梦”,“蛇影杯弓颦卿绝粒”到“失绵衣贫女耐嗷补”,最终“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以致“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死后亦不给宝玉留半点念想,以致宝玉感慨“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痴情是颦卿,决绝亦如黛玉。爱情是黛玉生命的全部,她的机体存在只为情。这和木石前缘不谋而合,眼泪之于甘露,更是永生的偿还、爱情的化身,同样证明了黛玉的重情和甘于为情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与俗套的报恩故事相比,新奇的地方在于黛玉的生命意识,她将人格尊严、个性独立与两情相悦的爱情至于同样重要的地位,只有满足理想爱情具备的条件,她才会认可并为之毫无保留的付出。从女性主义来看,黛玉的爱情观是新时代女性所认可和追求的,而她在封建男权社会并努力实践,对于那个时代女性没有爱情的自主权,甚至更多的女性思想是很麻木的,宁愿做男人的器皿来说,是另类,是绝妙的讽刺,更是思想上的大胆颠覆。然而,个体人的存在在广阔的社会领域是沧海一粟,终不能在有限的生命长河中战胜庞大的封建社会及其国家机器。但作为个体,她有过抗争,成功或者失败的意义就不再至关重要。

通观林黛玉真实的一生,她热爱生命、追求生命自由和人格独立,重情任性、以爱情为生命的最高价值和最终归宿,情存人在,情殁魂殒。与这个封建社会格格不入的她有她对生命意识的独到见解,是女性主义所支持的,体现了女性要求主体独立解放的意愿。她永远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忠于自己那颗纯洁的心灵,为了维护理想爱情,不惜以生命为赌注来抗争。黛玉的叛逆反抗主要是以这样一种痛苦的形式呈现,虽不能打破封建主义对她的桎梏,但在精神层面上展露出一种不驯的气概。换个视角审度,林黛玉的生命意识同样体现出来了女权运动的一些目标,即其新奇独特的女性独立自省意识颠覆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物化的常规。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更不是只相对于男性而存在的第二性,女性也是社会的第一性主体,和男性没有社会意义上的本质区别。林黛玉的生命意识在更广阔的社会意义上开启了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另一扇门。从这一意义来说,也正是林黛玉的生命意识筑建起她醇厚的诗意人生,而这意识对主体的能动作用促使她的悲剧气息愈加浓郁。

① 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9月第39次印刷。

② 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29页。

③朱伟明:《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略论林黛玉的生命意识及其叛逆性》,《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1993年第3期。

④ 张乃良:《林黛玉的死亡意识》,《南都学坛》(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6期。

⑤蒋清凤:《林黛玉悲剧的艺术魅力——兼评林黛玉的女性意识》,《云梦学刊》2005年第2期。

⑥ 董晔:《20世纪林黛玉研究综述》,《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

⑦ 寇春华:《2001—2010年林黛玉研究述评》,《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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