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文学的“历史”
2013-08-15北京李怡
/ 北京_李怡
最近几年,又一批新的文学史问世,包括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钱理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张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刘福春《中国新诗编年史》等等,有学者称作是“又一次文学史写作的高潮到来了”。当然,是不是真的掀起“高潮”还可以继续观察,但是,中国学者试图以新的角度入手发现文学的“新历史”则是毫无疑问的,严家炎先生试图重新探寻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吴福辉先生清理文学的“周边”,钱理群先生发现了“以文学广告为中心”的文学现象,张健、刘福春对文学的细节加以认真打捞、勘探,呈现的是文学演变的丰富景观。“历史”之所以值得重新“发现”,就是因为没有一种曾经的观念能够揭示全部的细节,包括最近一些年学术界所倡导的“还原历史”“回到历史现场”。尽管人们都一再强调对历史叙述的“预设”的排除,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主观理念的文学叙述是根本就不存在的,问题的实质并不在史家有无自己的理念,而是他存不存在一种必要的警惕性:既对他人的叙述有所质疑,同时也对自己的叙述保留一点自我的警戒,为后来者的超越预留一点宽容。
视野的调整往往也能够帮助我们突破既有的遮蔽,发现一些“被遗忘的角落”。近年来被重新提及的“民国文学”概念,各方论者七嘴八舌,有试图“取代现代文学”者,有试图增补“五四”文学发展史者,也有对既往的“旧社会”不无想象者。在我看来,其中的一些目标显然脱离实际。“现代”是对历史的另一种叙述,在世界联系不容回避的今天当无法“取代”;作为新文学与新文化的起点,“五四”的价值也不可动摇;“民国”的诞生是现代文学“周边”故事的开始,但却不是“文学”本身的开始;至于某些夸大性的想象最好还是留给大众文化好了,学术的考察必须与时尚的“热潮”严格区别。提出“民国”,可能最大的意义就在能够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重新看历史,借助历史材料的发掘,我们可以适当修补历史发展的链条,借助历史与文学文本的相互对照,我们可以透视作家的现实处境,窥见他文学选择的理由,从而丰富我们的文学认识。例如,民国的宪法政治理想虽然并没有真正实现,但它是否对现代作家维护和捍卫自己的权利发挥了作用?1920年代的“国民革命”是现代中国“革命”理念最早的酝酿之处,它对现代中国作家的革命意识有何影响,与后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关系何在?从体制上讲,北洋政府与国民政府都致力于对创作自由的打压(虽然程度与方式各不相同),但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依然在打压中倔强成长,那么,中国作家是怎样“钻网”的呢?除了一种可贵的坚强不屈的精神,成功的钻网与当时制度设计的某种漏洞是怎样的关系?民国经济形态与现代文学的传播有无内在的关系?所谓国民政府的“黄金十年”是否仅仅是一种美丽的传说或者是幻想的夸大?不然,为什么在左翼文学中出现了那么多的现实苦难的描写?或者就是当时的文学理念自有其深刻的批判逻辑?作为左翼文学的对立面,右翼文学的逻辑还有哪些?右翼是不是就是为了对抗左翼而存在?在国家破碎、权力分割、意识形态流转的时代,文学的左与右究竟如何确立自己,其中,有无相互转化的可能?除了这些与国家制度紧密相关的因素对文学发展所产生的持续性影响之外,作家的精神发展也存在与国家文化的联系,包括认同与拒绝认同两种形式。就是这一切的问题,可以带给我们关于中国现代历史前所未有的丰富的认识,帮助我们挖掘现代文学存在依赖的各种资源,以及复杂变异的各种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在年轻一代的学者当中,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趋势:将文学的感悟与历史现象的发掘自觉结合,呈现文学史的盲区,梳理现代作家的各种“非典型”形态,从而形成了对固有文学史叙述的一次次的补充甚至挑战。与1980年代不同,新的文学历史的发现也不一定仰仗某些新锐的理论信息,它更多地需要平实的心态和扎实的治学态度,因此,北京、上海不再是唯一的“创新中心”,文学史重写的智慧分布在中国的诸多区域,包括一些所谓的“边区域”。换一个角度读历史,偏远与中心的含义也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所谓的“中心”不再是思想信息的唯一来源,反倒是长期不被认识的“偏远”积累了“历史”被遮蔽的丰富内容,重新激活了研究者的思想。如此,某些中心学术区域的浮躁化与边远区域的稳步发展构成了中国当代学术史最引人注目的景观。
这里为大家推荐的几篇论述就分别来自成都、重庆,当然也有北京,不过,出自北京博士的两则考察也恰恰是非中心的“偏远”内容:关于抗战时期伪蒙疆沦陷区文艺研究的述评,在我的阅读视线中,关于这一课题的研究还是第一次;老向的文学创作历来并不为人注意,关于他的考察也为我们揭示了那段历史的许多秘密。来自成都、重庆的几位博士也都分别为我们贡献了一些独到的观察,吕洁宇对抗战时期王了一创作的论述有作家研究的“拓荒”之功;张玫对国民党文人王平陵的考察也填补了现代文学右翼研究的空白;高博涵所论述的徐訏,在过去的文学史上也以小说家闻名,其实就是这位徐訏,同时出版了大量诗集,而且颇有特色,论徐訏不及其诗歌与诗论真可谓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高博涵的研究可以说是开了一个好头;陶永莉重新考察了文学革命的发生,与目前我们都接受了的常识大有不同的是,在她看来,对文学革命如何发生的追问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尝试集》与《新青年》了,远在大洋对岸的美国也引起了她的注意,《留美学生季报》第四卷也成为了“五四”的先声,这样的结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也是第一次。
总之,这样的考察是在不同的角度上拓展或加深了我们对文学史的认识与理解,都可以说是重新发现的收获。我相信,只有当这样的收获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史认识也就有了真正推进的实绩,中国的学术思想也就出现了新的嬗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