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的框架性与发散性解读:以《羌村三首》为例
2013-08-15北京吴伟凡
/ 北京_吴伟凡
至德二载(757),身为左拾遗的杜甫面临房琯罢相的重大政局变故,他依一己使命上书援救,此举触怒肃宗,被放还鄜州羌村(今陕西富县)探家。《羌村三首》就是在这样的人生危机中创作的作品,三首诗蝉联而下,构成一组还家“三部曲”。杜甫在人生的特殊时刻,用组诗的方式表达安史之乱中有深度的社会和个人情感,实是伦常忠爱之情。全诗既能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结,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这是极其自然又颇具文学匠心的。只有从组诗结构和内容细节出发进行框架性和发散性解读,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诗人情怀的细腻层次和深度内核。从诗歌框架结构看,杜甫的伦常仁爱之情像儒家的爱有差等一样也是由近及远的,诗歌第一首写丧乱中自己与妻子,第二首写自己与儿子,第三首写自己与朋友,这一点既符合生活的真实,也符合儒家思想从小家向国家延伸的情感实践思路,同时深度囊括了儒家五伦,即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的基本内容。我们感到三首诗不仅有结构形式上对抒情内容的定位意义,更有对儒家五伦的形象化阐释意义。再结合《羌村三首》细节进行发散性解读,杜甫在丧乱期间基于人伦忠爱实践行为的真情实感和其儒者人格便更加深刻、真实,且呼之欲出了。
第一首写诗人刚到家时合家悲喜交集的情景,抒情重点在夫妇关系。前四句叙写在夕阳西下时分抵达羌村的心情与所见。满天赤云、峥嵘万状衬托着诗人激动急切的心情,“日脚下平地”一句,以口语又颇有拟人化的色彩,写诗人所见之景,实是写诗人对应的内心。太阳似乎长了脚,急于跨入地底休息。“白头拾遗徒步归”,长途奔劳,早就巴望到家休息,黑夜将临,家更是温暖的港湾。虽然“柴门鸟雀噪”,鸟儿喧宾夺主的声浪,映衬出家在兵荒马乱年月的萧索状况与荒芜环境,但因家有亲人,更有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所以“归客千里至”,有几分对家的歉仄负疚、几分回家的如释重负,另有几分“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不安。后八句写与妻子儿子相见。这里没有任何繁缛沉闷的叙述,只用三个画面传神地表现伦理情感。首先是与妻孥见面。此处妻孥是偏意复合词,实是专指妻子,细写与妻子乍见时的特殊心理。由于常年供职在外,人命危浅,朝不保夕,无法时常与亲人联络,所以自己忽然出现,真叫妻子不敢相信,先是“怪我在”地发愣,再才是“惊定”后的“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诗人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概括性地感叹了时代对家庭正常伦理关系的破坏程度。“偶然”二字含有极丰富的时代内涵和个体无限的悲愤与侥幸心态。此一阶段杜甫不仅有触怒肃宗的经历,还有从陷叛军之手到脱离叛军亡归的冒险。此次生还返家,真是怎一个“偶然”了得。此处刻画患难余生中夫妇相见的心理极其真切而深刻。其次写邻里凭墙相望。古时农村小院矮墙,邻人可以凭墙围观。这些“感叹亦歔欷”的邻人一方面是旁观者,另一方面又人人进入角色。这富于人情味又极其含蓄蕴藉的场面既在表现时代罹难的大众心理,也在衬托杜甫夫妇相见的感染力。其三是夫妇秉烛对坐。这是本诗的情感重点和落脚点。夜深邻散,孩子睡熟,杜甫终于得与妻子单独相对。“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他们一次次举起蜡烛互相对望,眼前一切如在梦中,也唯恐是在梦中。诚如陆游所言之“宜睡而复秉烛,以见久客喜归之意”。这是首章深情生姿的结尾。在夫妇关系中,儒家除大谈“夫为妻纲”外,更重要的是强调“夫妻有别”。此中有“别”不仅指性别差异。通常理解是说:儒家通过强调夫妇关系中“有别”的重要性,有意识地削弱了夫妻关系中的情爱和浪漫之情。在男性主宰的社会中,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夫妻之间的平等关系是不可能有的,孟子“别”的观念应和“大同时代”“男有分,女有归”的儒家视界相一致,主要指夫妻之间劳动分工、合力持家的关系,明显不是讲一般意义上夫妻之间的情爱和浪漫。关于丈夫如何对待妻子,孔子曾深刻地讲要“敬妻子”(这个“妻子”包括儿子),这主要是从“妻子”在宗法制度中的位置而立论的。而杜甫的伦常感情和仁爱精神则是始发于妻子的(根据“由近及远说”,妻子距自己最“近”),所以“老妻”是杜诗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人物形象。在杜甫所在的唐朝,著名诗人当中很少有像杜甫这样终生与原配妻子相伴厮守而终不旁鹜的。须知杜甫不是那种“丈夫正色动引经”的迂腐角色,他是“情圣”,这个“圣”不仅有儒圣的意思,还有圣洁的意味。杜甫是最能实践和体现儒家人伦情感的理念和近于人情的风格的诗人,故而他笔下的妻子总是美好深情而有女性化特点的形象:“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月夜》),不像汉代梁鸿之妻非要“椎髻布衣”,以德立形。无论是“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咏怀五百字》)那无限关切的惦念,还是“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那无比浪漫而忧伤的期待,读者都可以从中体会诗人对妻子的一往情深。杜甫一生命运跌宕坎坷,穷愁潦倒、衰病逃难是他对抗生活的主要内容。妻子杨氏在不间断的生活艰难和饥寒交迫中毫无怨言地担负起抚育儿女的重担,“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遣兴》);并时刻担心着丈夫的安危冷暖,“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遣闷奉呈严公》);他们之间有的不仅是夫妻关系,更是夫妻感情,“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客夜》)。杜甫作品中涉及妻子的篇章都分外动人,他笔下的妻子总是那么可亲可近、可爱可敬,令杜甫对其充满感情,从这些诗篇都可以感受到诗人对妻子的怜惜、敬佩和爱。同其他关注夫妻感情的诗歌一起,此诗表达了夫妻之间除了“别”“敬”的理性关系,还有更深情美好的爱的感情。诗人不仅把儒家的伦常情感表现得极富温情,也对儒家伦常情怀的内涵进行了形象的丰富和发展。
第二首写还家后与儿子在一起时的心境。儒家对父子关系是用“严” 与“孝”来界定的。此处细节上则强调了父对子的亲与子对父再离开的“畏”:“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诗人对儿子内在的疼爱与内心的寡欢使儿子极其敏感,生怕可敬可爱的父亲再次离开。既突出了杜甫为父形象之亲与和,教子之严与爱,还另有特殊用心,即在特殊时刻用父子关系对君臣关系进行反思与反衬,并表达感时伤世、忧君忧国之情。杜甫早年就树立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其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杜甫随时随地不忘君国,他把这种感情视为其生命的一部分。刘人杰认为:“由于家庭的影响,杜甫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他接受的主要是儒家的‘仁政’‘民本’思想。‘邦以民为本’(《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这正是‘少陵有句皆忧国’(周紫芝:《乱后并得陶杜二集》)的主要原因。”①与久违之子在一起,没有耽溺于天伦之乐,相反却如此急迫寡欢,正是内忧于国的结果。第二首前八句即写此种情形。杜甫这次奉旨探亲,实际上意味着君王对他的疏远和放逐。居定之后,他有余暇反思自己对朝廷的责任心和对君主的尽心,也反思时局和战乱以及无辜百姓的灾难。其苦闷主要在于,英雄在万方多难之际守着娇儿,仿佛苟且偷生。杜甫本有“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的内在人性情感,对伦常中最重要的父子关系十分看重,此刻的诗人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突出了杜甫在家庭伦常关系得到暂时调整和情感满足后,最关注的是家庭之外最核心的社会关系即君臣关系。在苦闷和思考中诗人回忆起去年六七月间“故绕池边树”的往事。那时他对在灵武即位的肃宗寄予希望,所谓君仁臣忠、同道相谋,那是有“欢趣”的时光。时隔一年,变故如此,诗人难免失望万分、忧从中来,感到世事变幻、时局难料,于是焦虑之心油然而生。诗人用“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把个人伦常情感置于脑后,表达了对肃宗朝廷的失望与担忧,也表现了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生活及欲此而不得的内心之苦与悲凉之情。末四句写秋收已毕,农家都在准备酿酒屯粮。“赖知”“已觉”均属料想之词,诗人想象农家的酿酒之得能够使自己有解忧之具,也在期待时间流淌中君主能幡然醒悟,自己能对未来国事有所作为,真是“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向太阳,物性固难夺”!由此看到,杜甫的忠君爱国不是后世儒家倡导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式的“愚忠”。杜甫用真实的感慨和悲愤的情绪表达对时局的担忧和批判,大有点孟子说的“君之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的情绪色彩。苏东坡曾言:“‘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明其诗尔,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②联系杜甫其后的诗作,其对“君”的批评的情绪化是不让于孟子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遣遇》),等等。这些诗句都是通过诗歌特有的抒情特点把“怨”和“愤”聚焦在具体事件上加以传达的,同是忠君爱国之心,虽然内容针对不一,但情绪、感慨则同。即“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③,诚然如此。此诗直写父子曲写君臣,以父子之情衬君臣之想,真是匠心独运。
第三首写邻人来访。杜甫的朋友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身份与杜甫大略相同,可以在精神(政治、经济、文化)上有深刻交流的文人;一类是没有文士身份的普通朋友,即普通之民。由于杜甫待人真诚、交游广泛,他的朋友很多,与朋友的交谊也是他诗篇中的重要内容。开元、天宝年间,不仅有成就的诗人如李白等大多与他往来频繁、交情深厚,普通朋友、邻人也与他有着很好的感情。朋友是儒家伦常关系中的第五伦。此处杜甫真实表达出了自己对邻人朋友无比真诚、无比感激和因无以回报而无比遗憾的深挚友情。前四句写意外值友的欣喜。一场鸡斗,使诗人无处发泄的烦恼有了用武之地,驱赶它们飞上树木(古代黄河流域养鸡之法)之后,终于听到了叩柴门的声音。四五个父老均携酒而来,酒色清浊不一,却都是诚心所携。大家在席间拉家常道时事,从酒味薄说到生产难,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句句触及民生政治。家乡邻里不在杜甫艰难无功之际递来冷眼和嘲笑,而是在农事动荡难收之时送来薄酒以及理解与慰劳。在这些金子般的心灵和纯真质朴的朋友面前,诗人也满怀真诚地敬酒高歌并回致答词。所谓“艰难愧深情”,表达了杜甫内心深处的感激和惭愧,“四座泪纵横”的描写更让人体会到朋友之间情感的交流、传递、融合与互动,大家在杯盏斟酌中相知相感,传递着朋友从身体到精神的关怀与理解。后人赞“杜子美困穷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④,此从朋友视角看来言之不虚。当然,与其他“四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相比较,“朋友”一“伦”更富于“平等”特征,因为“朋友”不像前“四伦”几乎是不可选择的。儒家赋予朋友关系的基本准则是“朋友有信”(孟子语),《说文解字》解释说:“信,诚也,从人言。”其基本内涵是诚实不欺。杜甫描写这类朋友时着重表达的,是这些朋友在他遇到困难时对他的坦诚之心与无私帮助。读杜诗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似乎杜甫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朋友掏出热情之心、伸出帮助之手,使他在朋友的关爱之中渡过一个个生活的难关。如病卧长安时,他曾写《病后过王倚饮赠歌》,描述了一位叫王倚的朋友对病中的自己的款待和救援,诗中热情歌颂了穷朋友之间互相救助、相濡以沫的深情;战乱之中,又写有《赠卫八处士》,描述了在一个阴沉灰暗的夜晚,偶然遇到老朋友“卫八”,就像亲人相见,受到热情的款待,温馨的友谊灯光照亮了生活的一角。另有《彭衙行》,抒写杜甫全家逃难山中,遇到夜雨,饥寒交迫、狼狈不堪,来到朋友孙宰家却别遇一个世界:“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漫睡,唤起霑盘飧。”孙宰全家动员,招待这位落难的不速之客,使杜甫一家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杜甫把他点滴的感激都写进他朴素无华的诗章之中,为文学史上留下了朋友有诚、有信更有情的温馨诗句,使千载以下的读者都能具体感受到真挚友情的美好与珍贵。杜甫满怀深情地赞美友情,正是因为《中庸》所言“诚之者,人之道”。在艰难时世中,能友为友者,也就是能为人之道。这种伦常理念使杜甫在艰难岁月中对社会有坚信,对君主有期待,对家庭和人民有责任。杜甫一生不仅永远在心灵深处为友人留下一席位置,而且友情成为他一生中重要的写作主题,同时,他用自己的创作书写了儒生的友情观,丰富了儒家伦理的内涵。
《羌村三首》不仅通过北国农村之一角,折射出当时重大的社会现实和诗人的乱世真情,更典型地表达了诗人最基本、自然和淳朴的儒家伦常情感。诗歌既写了夫妇、父子,也写了君臣和朋友。诗歌不仅以连章结构表现作者的内在人伦理念与外在伦常故事,也从内容细节中传达了作者对安史之乱特殊时期普遍人伦关系的特殊呈现与特殊体验。而力行与弘扬作为儒家精神核心的伦理观念,在杜甫这里早已是一种最本真、最自然又最理性、最自觉的生命追求。通过框架性和发散性解读,杜甫伦理精神之独特、理念自觉之深入、人性情怀之真厚、情感表现之自然的确呼之欲出。圣人之心,天地共鉴。
①刘人杰:《中国文学史(二)》,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67页。
②黄彻:《跫溪诗话》,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228页。
③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135页。
④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