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的青年和老年:唐宋八大家札记(二)
2013-08-15山东陈占敏
/ 山东_陈占敏
有了兄长的盛名在上,苏辙似乎失去了为人称道的余地。其实, 姑且不论诗词书画,单说文章,苏辙还是有许多过人之处。他的《上两制诸公书》,言为学为人为德为行,滔滔宏论,借古比今,也像他的兄长那样运用长喻,气势如长江大河,非同凡响。他的《超然台赋》,旷达而舒放,文气丰沛,似乎借了兄长的豪放之气,而苏轼的评价却正好相反,“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辙文的高处倒正在于体势和气宇。
对于他兄弟二人的误解在当时就曾发生,苏辙的《黄楼赋》豪纵阔放,抑扬有致,有人便疑为苏轼所作,做哥哥的不得不再一次声明:“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拂去兄长文名的笼罩,认真地评判苏辙的文章,像《巢谷传》,写一个义士巢谷七十有三的高龄还步行万里,在“士大夫皆讳与兄弟游”的时候,到苏辙的贬谪地探望挚友,“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而后,又启程去海南看望同样遭贬的子瞻,中途病死,义士的气节风貌跃然纸上,令人感佩涕叹,这样的好文章,即便东坡写来,也恐有不及了。
苏辙的特点是内敛蕴藉,意丰文简,他不像苏轼那样把酒临风,即便抒发情怀,他也往往节制着。文坛领袖也是朝廷重臣的欧阳修,于他们父子兄弟有知遇之恩,苏辙为恩公写的《欧阳少师文》,虽然也泣血锥心,哀思绵绵,不过他把自己的情感局限在四字句的体式里,无限情怀牢笼于有限套索,只要把祭文的名篇,比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拿来一对照,就觉得苏辙太守为文规矩了。无涯情思怎能被有端套路束住呢?
文章一入套路,就缺少了创造,精神的翅膀被无形的牢笼束缚,都要戕伐了才华,何况有形?兄长于他,不仅仅是手足,更是同道,由谪地奉旨北归,卒于途中,他闻噩耗而惊悲,派儿子前往祭奠,写下的祭文也不出范式,中规中矩,读来反不如兄长在病中对友人说的话更令人痛心:“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情感本是心上流动的血脉,极痛时如流如滴,奈何以章法拘之?公平地说,苏轼为文,还是远胜苏辙,小弟心中有数:“兄之文章,今世第一”,“遗文粲然,四海所传”(《祭亡兄端明文》)。
苏辙自然也是才子,他十九岁进士。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还是个毛孩子,染黄了头发,骑一辆山地车满街乱窜呢;可他却应制科举, 一口气进策论二十五篇,包括《君术策》《臣事策》《民政策》,纵论治国方略了。他主张君王要泄导人情,因为人情如江河,“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横流于中原而不可卒治”,“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君术策第五》)。这有些像后世的提倡个性解放了,不过, 他却不是为了鼓动造反。他建议朝廷“收天下之田而归于上,以业无田之农夫”(《民政策第七》),颇类“耕者有其田”的政治理想,他针对的却是北宋时期土地兼并剧烈、农民失去土地无以聊生的现实, 悲悯苍生的心怀于焉可见。北宋王朝积贫积弱,北辽和西夏屡屡举兵犯境,朝廷岁输巨额金帛求和,苏辙毫不客气地尖锐指出:“中国之弊在于畏战”,“畏战固多辱矣”(《民政策第九》)。要扭转这种局面,富国强兵,应该“复武举,重武臣”,而且天子要时常“试之以骑射,以观其能否,而为之赏罚”(《臣事策第三》)。
青年苏辙论治国养兵之道引经据典,剀切直激,锐利透辟,锋芒毕露,并不像他作祭文铭赋那样循规蹈矩、俭约敛容了。他这一批策论的意义,现在看来倒不在于实用功效,而在于“发表”权利,皇帝居然允许了一个毛头后生指点江山直言不讳,而且能够敞开这样一条言路,让刚刚选拔出来的年轻干部直接给皇帝提意见,触到了皇政痛处,皇帝竟没有恼火。看来,还不能把帝国选官的进士制度全盘否定,否则,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延续都抽掉了基础。在《御试制策》中,苏辙更加谠言不忌,批评仁宗皇帝耽于声色,“宫中贵姬至以千数”,宫内挥霍无度,“迭相夸尚,争为侈糜”,外患内忧,危重日深,“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国势艰危,皇帝本人负有直接的责任。此文一发,即在朝廷上下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认为苏辙出言不逊,理应黜落。宋仁宗竟予以宽容:“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就算皇帝顾全自己的面子,不肯落下口实,让天下人士指说,他不惩治大胆说话的苏辙,也让士人进言的胆子不至于畏缩。谁说皇帝的龙须不许触犯呢?
如果因为皇帝的一次赦免,就认为皇帝宽宏大量,可以什么话都允许说,那就错了。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诗文,被加上了讪谤朝政的罪名而下狱。这时候距苏辙随父兄出川进士应制向朝廷连上策论,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苏辙不再是当年的书生了,宦海浮沉,他有了比较成熟的政治经验。可是手足情深,使他顾不得盘算个人的风险,他急切上书,向皇帝恳切求情,希望宽减苏轼之罪,还想用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为兄轼下狱上书》)
此时的皇帝已不是仁宗,而是神宗。在苏辙这里,他即便知道神宗皇帝不会像仁宗皇帝那么好说话,脾气乖戾, 难以见容,他也要为兄长上书;在皇帝那里,即便还是仁宗本人,他也不见得能容忍同一个臣子再三再四地触犯龙颜,更何况还是为“讪谤朝政”开脱罪责说话。“文字狱”从来都是“铁狱”,不容求情的。你为朝政提意见改善尚可,“讪谤”却绝不允许。苏辙从他执笔为兄上书的那一刻开始,就走向了坐罪贬官的颠沛之路。苏辙到底是书生意气,一介文人,他远不是老谋深算的政客。白云苍狗,天玄地黄,千古文人,命运多舛,都因为他们率性率情缺乏心机啊。“且君子小人,势同冰炭,同处必争。一争之后,小人必胜,君子必败。”更可怕的是小人却常常能够博得君王的欢心,取得权力的支持,君子与小人之争,并不是站在同等的条件上,天下者往往是小人的天下,哪里是君子的立足之地?
几经迁谪,一贬再贬,直到哲宗崩,徽宗立,苏辙才遇赦北归。此时已经距金人入侵,掳走宋徽宗宋钦宗皇帝父子不远了。苏辙寓居许昌颍水之滨,作《遗老斋记》,自适于荒山水涯,寄情于修竹古柏,发出“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的人生感叹,流露出对宦海的厌倦,对政事的淡漠,我们知道苏辙老了。不错,他此时六十九岁了。苏辙彻悟得还不算晚。他在此前的《吴氏浩然堂记》中,曾经流露过旷放豪纵之气、随遇而安之心,在《御风辞》中,表露过对庄子、列子“无心” 的向往,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和《书自乐天集后》中,表达过对陶潜挂冠而去的赞赏,对白居易优游终老的羡慕,可是,不到生命将尽的时候,他何曾看穿过虚幻、皈依过释老?
在“三苏”中,苏辙做的官最大,活的年龄也最长。在他为宦为民的生命历程中,他没有太明显的以佛道为精神支撑的阶段,不像他的兄长那样自称过“居士”,可是他临近生命的终点,也走向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走惯的老路,向佛道靠拢,否定红尘了。然而,那些生命勃发阶段奋激的谏争、直切的抗辩、雄奇的擘画,又哪里是油灯将尽时的“彻悟”能够否定的呢?苏辙,包括苏辙之前和之后所有的此类文人,他们的价值都不在出世的放达,而在入世的执着。说穿了,那种最后的“彻悟”,往往只是人生失意的无奈自慰罢了。真正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极其少见,否则,世俗人生便失去了太多精华和精彩,社会发展缺少了最精锐的一支动力,进步得还要缓慢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