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毛猿》的“幻灭式成长”主题

⊙高 虹［绵阳师范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00］

作 者：高 虹，文学硕士，绵阳师范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一、引 言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杰出的剧作家，其代表作《毛猿》（1922）可谓是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奥尼尔在其作品中倾注了对年轻一代的关注和关爱，力图深入剖析和挖掘青年人在成长中遭遇的种种疑惑、困境以及他们独特的处理方式，给予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和深刻的启示。“成长”在美国文学中既是一种小说类别，也是一个普遍主题，存在于各个时代的众多作品中。和部分成长小说一样，《毛猿》以主人公希望的破灭和死亡结局，留下未被实践的对生命的遗憾和承诺；生动地呈现了扬克在一种“幻灭式”的成长经历中实现其人生追求和自我价值的过程，尽管这种结局颇为苦涩和酸楚。

二、扬克的“顿悟”

奥尼尔曾在谈及《毛猿》时说道：“人的斗争，过去是与众神，但现在却是他本人，与其自己的过去，与其企图‘有所归属’进行搏斗。”①《毛猿》的主人公扬克即是在积极寻找归属和确立自我身份的成长过程中走向失望、颓废乃至幻灭的。

扬克是一名邮船底层锅炉房的烧火工人，一直生活在一种“被白色钢铁禁锢的、一条船腹中的一种压缩的空间”②中，这是一种“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天花板压在人们的头上，他们不能站直”，这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一群烧火工人佝偻着身体拼命往火炉里添加煤料的火热场景，不由得感慨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是多么的恶劣。然而，如此地狱般恶劣的生活状态非但不能击垮体格健硕的扬克，反而让他自鸣得意：“炉膛口是地狱吗?当然!要在地狱里工作就得是一条好汉。……使它发热的是我!使它发出吼声的是我!使它转动的是我!不错，没有我，一切都要停顿。……我是原动力……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在他的眼里，像他这样的产业工人才“顶事”，是他们创造了整个世界，推动着社会前进，至于有钱人，更加扯淡，“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算个屁!他们不顶事。可是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前进，我们是基础，我们是一切！”他对资产阶级的把戏深恶痛绝，更不需要他们和“社会主义那一套空话……废话”，这让他与船上的其他工人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大部分工人已经厌倦了如此恶劣和让人窒息的生存状态，他们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关在笼子里不见天日的那些该死的猿猴”，过着炼狱般的生活，反而是青年时代的水手生活让他们无比怀念。扬克和其他工人对工作的迥异态度不但反映了两种制度——封建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在观念上的巨大分歧，更加折射出扬克“天真幼稚”“盲目乐观”的情绪：他不但满足于自己健硕的体格，还得意于自己卖力地工作，甚至将地狱般的底舱视为自己温暖的“家”；他虽常常像“沉思者”一般思考，却始终没能清醒地摆正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无法洞悉现实世界的本质，所以他注定会被推向幻灭的深渊而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扬克之所以钟情于炉膛口，是因为这里足以让他展示自己的力量，感受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因而他是满足的、自豪的。如果说正是这种“天真”和“满足”为其悲剧性结局埋下了伏笔，文中另一位人物——米尔德里德小姐的出场则是酿成这场悲剧的导火线。米尔德里德小姐是邮船船主的女儿，一位衣食无忧却空虚孤独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的身上不乏“瞧不起人的优越感”和“矫揉造作”的资产阶级作风，但她又真心同情和乐意帮助下层贫民，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点用处”。正因如此，她才会做出去底舱看看的重要决定，也才会促使潜伏着的危机爆发出来。米尔德里德来到了炉膛口，正当工人们突然转过身来看到她的时候，她被吓得目瞪口呆，在其他工人停止劳作之际，扬克仍未看见她，还以十分粗俗的言语咒骂着监管：“你这个肮脏的、发臭的胆小鬼，你这个天主教徒，杀人犯、狗杂种！……我要把你的天灵盖砸瘪!……你这个龌龊的、邋遢的、吃大粪的狗娘!”就在他龇牙咧嘴发出野兽般咆哮的同时，一转身才发现了身后的米尔德里德小姐，她当即被吓得瘫软了，在被搀扶着颤巍巍地离开炉膛口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对扬克咒骂了一句“这个肮脏的畜生”，而扬克则以“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作为回击，随即将铁锨重重地扔向刚关上的门。米尔德里德一句无意识的恶咒，无疑似晴天霹雳般击中了扬克的命脉，更像是数不清的银针，一根根扎在扬克的身上，直刺心窝。就是这句魔咒般的恶语使他的自信心、自尊心瞬间坍塌，人格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并使他从此深陷彷徨、迷惘和痛苦的深渊。由此可见，与米尔德里德的这次不经意的会见不但完全击垮了扬克已有的自信心、自尊心和自豪感，还彻底地摧毁了他“原动力”的心灵寄托，让他深陷一片精神和思想的荒原，也朦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危机”：我究竟是谁？来自哪里？该去哪里？

三、扬克的“寻根之旅”

与米尔德里德的正面冲突把扬克从天真推向迷惘的十字路口，更让他的身心经历了第一次成长，使他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社会，并从此踏上了寻找归属和价值的征程。在工友勒昂的怂恿下，扬克和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富丽堂皇的五马街——一条资产阶级绅士和太太们经常出没的高级豪华商业街。勒昂不失时机地“启发”扬克以唤醒他的阶级意识，让他真心觉得这些所谓的资产阶级有钱人其实是在啃噬着他们用血汗创造出来的劳动果实。于是，当一群绅士、太太们走出教堂之际，扬克“带着一种造作的、反抗的蔑视态度”，竭尽所能地对其进行挑衅、讥讽和侮辱，以发泄心中之愤懑。然而，这些“衣着华丽的木偶”脸色冷漠、傲慢，对他的寻衅滋事置若罔闻，这更是让扬克怒火中烧，无意间他被一位绅士撞倒而被押上了警车。应该说，扬克是个敢做敢为的男子汉，他用亲身实践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和对他们的仇视，从而证明自己绝非他人眼中“就像毛猿一般”的“肮脏的畜生”，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遗憾的是，在寻找“归属”的旅途中，扬克遭遇了首次的挫败，这无异于旧伤添新痕，给他的精神徒增了更多的孤独感和失落感，让他纠结于“似人非人”的矛盾心理，但这同时也使他的心灵和思想经历了第二次成长，不过如此不快的“成长”阅历已经开始将他推向幻灭的崖边。

扬克在监狱的铁牢里度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也见识到资产阶级是如何利用监狱、铁牢和警卫作为其专政工具去迫害和摧残像他一样的囚犯。在这里，他的心灵再次受到无比沉重的打击，以至于陷入神经错乱和崩溃的边缘，他发疯似的嘶吼着：“钢的。这是动物园”、“我是个毛猿”、“不过我会报复的，要是我找不到她，我就拿跟她有往来的那帮人出这口气。”如此看来，扬克已经从“似人非人”的交界线上向“毛猿”迈进了一步，且离自己找寻人的归属之初衷渐行渐远。此处，作者奥尼尔淋漓尽致地向我们展示了扬克内心的自我冲突和心理扭曲的过程，使主人公异化成猿的幻灭式成长主题呼之欲出。

在狱中一个多月的迫害和虐待使扬克走投无路，他突然想到一个狱友曾经提到过的“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一个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组织。于是，扬克怀着满腔热忱去投奔这个组织，还义愤填膺地建议用炸药“来改造不平等的社会条件”，他愿意充当急先锋，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这让主张用和平、合法的方式进行活动的“世界产联”顿时警觉起来，误以为他是敌方的“密探”，更是个“没有脑子的人猿”，随即将他扔到了街道中央。在这个片段中，扬克满以为能依靠“自己的阶级组织”——“世界产联”去“复仇”，去摧毁吃人的资产阶级，不料却被当作内奸轰了出去。这一当头棒喝，不但完全粉碎了扬克寻找自我归属和价值的梦想（资产阶级固然是摧毁无门，然而连工人阶级也将其视为“异己”），而且彻底地瓦解了他的精神防线，使其濒临崩溃的边缘。在监狱和产联的遭遇可以看做是扬克的第三次成长，不幸的是，这次的成长经历愈发加速了他从“人”到“猿”的异化过程，并预示着他悲剧人生的落幕。失魂落魄又沮丧绝望的扬克最终“飘到”了动物园，开始了与猩猩面对面的无休止对话。他赞美猩猩的力大无穷，认定他俩都是“毛猿俱乐部的会员”。看似喃喃自语、又似面对面交谈的扬克此时已经精神分裂，内心错乱，当他撬开铁笼，试图放出这只“同类”时，却不料遭到猩猩的猛然袭击：先是被搂得筋骨折断，随即被狠狠地砸向铁笼，“像一堆肉，瘫在地板上，死去了”，扬克就这样结束了其悲惨的一生。显而易见，动物园为扬克完成其由人到猿的“异化”提供了最佳场所，与其说他是被猩猩所勒死，不如说是他寻找自我身份和价值的希望完全破灭所致。扬克是不幸的，他的不幸从他出生即被注定；扬克又是幸运的，在一个能把人沦为机器的时代，他终究觅到了自己的同类：“毛猿”，尽管这种归属是荒诞可笑的，最起码它能给予扬克一定的心里安慰：他和它都有着结实的臂膀和用不完的力气，而这却是他生活的那个社会、那个阶层无法赋予的。当扬克在精神恍惚中将毛猿归为“知己”之际，也是他经历最后一次成长之时：他或许至死都无法弄清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但至少能在离世前偶遇自己的“同伴”，这对扬克姑且算是一种慰藉吧！

四、结 语

《毛猿》形象生动地展示了扬克从一个自信、自豪、真真正正的人，逐渐被社会扭曲直至异化成猿的幻灭式成长经历，深刻地揭露了现代人找不到自我身份和价值的悲剧。米尔德里德的恶咒使扬克突然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份，这是他幻灭式成长的开始，更是他“异化成猿”悲剧的开端。扬克的悲剧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所有现代人的悲剧。在一个把人沦为机器的冷酷社会，劳动者的物质和精神世界受大了极大戕害，他们注定是游移的浮萍：无根无基，漫无目的。倘若有人试图去追寻自己的归属和价值，只会陷入和扬克一样“似人非人”的悲惨境地直至抱憾而死。

① 马库斯·坎利夫：《美国的文学》，方杰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92页。

② [美]尤金·奥尼尔：《毛猿》，荒芜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美]尤金·奥尼尔.毛猿[M].荒芜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2]马库斯·坎利夫.美国的文学[M].方杰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5.

[3]周晶.现代人的悲剧[J].高等函授学报，20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