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鲁亚克式的女英雄:《金鱼》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3-08-15熊世英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00
⊙熊世英[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00]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短篇小说《金鱼》(1997)如同一个由金鱼、网、大海意象构成的寓言,讲述“无辜的非法移民的故事”。作家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述了黑人女孩莱拉的流浪天涯、追寻自我的人生经历。莱拉在幼年被拐卖到陌生的摩洛哥,对自己的家人一无所知,之后从非洲逃离到西方,在巴黎、尼斯、芝加哥之间流浪,坚强地在这个险恶的世界生存。她被评论称之为是“凯鲁亚克式的女英雄”①。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来看,这部小说反映了勒克莱齐奥对于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思考。作者通过描写莱拉的特殊经历,反映了人类存在于世的普遍状况及探求了人类在栖居与流浪间挣扎的本真存在及自我的回归。
探求本真存在
在海德格尔那里,唯有人才能够追问存在,努力思考存在,领会存在。小说的一条线索是莱拉这个小女孩对于自身存在的逐渐领会。小说开篇即是对“被抛入世”的隐喻。“那是一条洒满阳光、空旷且满是尘土的白晃晃的大街,天空蓝蓝的,一只黑色的大鸟掠过天空,尖叫着。突然,几只男人的大手把我投进了一个大袋子深处,我快要窒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出生时妈妈给我取过什么名字,父亲是谁,以及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我所知道得只有拉拉·阿玛告诉我的那些:我是在一个深夜来到她家的。为此,她唤我叫莱拉,即黑夜的意思。”②在莱拉对于被拐卖惊恐的记忆中,她的来处是阳光下白色的大街,她被投进的是令人窒息的袋子深处,她来到拉拉·阿玛家是一个夜晚,她的名字被叫做“黑夜”。这些意象都寓意着莱拉被强制抛入一无所知的世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说,我们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在世是一个“被抛入状态”。人的存在毫无个人选择,毫无预先准备,具有强制意味。③人被抛入世界,睁开双眼看到白昼,但人的存在依然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种双重的无知,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不知道将有着怎样的结局,他的“来处”和“去处”都受到遮蔽。然而除了继续去在,我们别无选择。
人被抛入世,也被抛入他人之中,我们的存在总是涉及或关联到他人。我们自己的此在规定或实现为一种日常的、与他人相关的相互共存(being-with-one-another——海德格尔那些没完没了的连字符号象征着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网状事实),结果,我们不能成为我们自身。④作家在小说扉页同样比喻道:“哦,金鱼,可爱的小金鱼,你一定要当心哦!因为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到处都是向你张开的美丽的网!”每个人可以说是一条渴望自由游弋的金鱼,而他人则是美丽的网。当莱拉在被一次次束缚后,渐渐明白自己就身处网中。“我在想,从我孩时起,为什么人们就总是不停地试图将我放人他们编织的网里,限制我的自由,他们或用他们的情感,或用他们的弱点作诱饵把我圈在里面。首先是拉拉·阿玛,后来又有左娅、亚米拉太太和达卡迪,现在又是朱莉娅。”他人使得个体身不由己。
海德格尔对非本真存在与本真存在的区分,便是建立在从属于他人或是对自我的特殊性和真实性的有所把握和认识。莱拉的朋友西蒙娜,从海地来到巴黎,依附于着她的丈夫,体现的就是非本真的存在。莱拉看到,她是他人的受害者和牺牲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总是任由他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她不会自己做决定,因此她是奴隶。如果她曾经自己做决定,哪怕只有一次,她就用不着那么害怕玛尔加了,也不会害怕孤独……她早就自由了。”非本真的存在就是被动的生存,害怕他人的意见,害怕他人为我们所做的决定。莱拉在反观自身中,认识到自己同样一直处于非本真的存在状况之中。“我现在明白了,不是马尔加、阿培尔、左拉或德拉爱等人可怕,而是他们的牺牲品最可怕,因为他们没有反抗,总是顺从的。”莱拉意识到自我的丧失,她决心为回归本真存在而奋斗,开始自我重新占有的努力。
获得本真状态的企图是通过决断来表达的。当人思索是默然滞留于非本真状态,还是挺身为自我占有而进行斗争,人认识到自己是“有为的”和“自由的”⑤。莱拉领会到何为本真存在,为了获得身份、目标和自由,进而对自己的存在做出筹划。她从黑人朋友哈基姆那里得到法农的“有色人种的革命手册”——《大地的奴隶》,了解白人对非洲的抢劫和掠夺历史;她从黑人老人艾尔·哈吉那里听到了黑人祖先的故事,像家史一样铭记在心。她在黑人音乐中寻找身份、自我拯救,回归非洲文化本源。音乐成为她表达、释放自我的方式,“我深深地懂得,现在不只是为我自己歌唱,而是为了大家,为了那些与我共同生活在地下室的人们,为了曾与我同在一条船上同行的移民们……”她独自一人流浪在世界上,但不再害怕他人,懂得如何捍卫她的自由。“我总是逆道而行,这是我在实践中体会到的。因为如果你顺道而行,汽车从你身后开过来,而你却看不到,那你有时就会成为受害的羔羊。……相反,如果你逆行,那你就会被人认为是疯子,坐在车里的人们就会怕你,他们肯定会鸣笛,并且像狼一样地对你大声嚷上几嗓子,然后匆忙调整方向,主动躲开你,任你自由地行走。”
栖居与流浪
小说中存在的主题同样体现于人在栖居的渴望与流浪的命运间的挣扎。海德格尔说,栖居乃是终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你是和我是的方式,即我们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乃是Buan,即居住。所谓人存在,也就是作为终有一死者在大地上存在,也就意味着:居住。”⑥然而,栖居并没有被经验为人的存在,栖居尤其没有被思考为人的基本特征。人总是在流浪,流浪成为文学中的永恒主题。勒克莱齐奥继承着这一传统,对流浪的书写是作家创作的核心命题。从《诉讼笔录》到《沙漠的女儿》再到《流浪的星星》,作家笔下的主人公无不是大地上的流浪者,他们不断地离开,重新出发,不属于任何地方。阿兰·博斯凯,和作家同是世界主义者,评论《金鱼》体现了“我们都是流散的人,我们都是流浪者”⑦。
在莱拉辗转流离的经历中,内心最深切的渴望是安全地居住。她寄希望于寻找到避难的处所,庇护的主人。在收养人拉拉·阿玛的小院子里,她像一条受惊的小金鱼,对外界充满恐惧,不敢走出院子,不敢跨出临街的蓝色大门。“就是我一直呆在这幢房子里,四面有高墙,有蓝色的大门作保护,只有在晒衣服的时候才会想象一下外面的世界,这使我没有考虑过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当她的保护人去世后,面对新主人的粗暴,莱拉不得不离开安身之处,从“蓝色的大门”逃出。在白人夫妇德拉爱家干活时,莱拉仿佛又回到了拉拉·阿玛家,“很静谧,花园里种着枯树、柠檬树,还有欧洲夹竹桃,鸟儿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她能够享受着往日闭门不出的那种平和,甚至在内心里希望能够被主人收养。在白人女医生罗麦娅太太家,莱拉再次被安居的渴望抓住了。“在太太这里生活,是那样的恬静,我深信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事发生。这是一个既美丽又非常安全的住宅区,短的小街弯弯曲曲。不太高的,但装饰豪华的建筑配上美丽的花园,孩子们衣着整洁,从没有警察来这里转来转去。”相比于黑人聚居区,莱拉感到只有走进这里,才会感到舒服些,才会感到安全些。她像对待曾经的女主人那样信任女医生,但是换来的是虚伪的利用,莱拉最终愤怒地摔门而出。从一个主人到下一个主人如同从一个网到另一个网,莱拉厌倦了。“居所本身就能担保一种栖居(wohnen)的发生吗?”⑧答案是否定的。
流浪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无所居,还是心灵上的无可归依感。当莱拉第一次逃离小院子时,就感到自己比当年被拐卖儿童的贩子卖到拉拉·阿玛家时更加一无所有。在法国,即使是获得了护照,她依然缺乏安全感,感到自己注定要在世界上流浪。“这个茫茫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容我安身,无论我走到哪里,人家都会说那里不是我的家,我必须到处去流浪。”无助的悲凉、漂泊、迷惘,总是涌上心头。她继续着流浪者的脚步,巴黎、尼斯、美国,再回到非洲。她念着流浪的诗歌,是孤独无依的灵魂的真实写照。“无家可归的狗在森林的一角/呻吟/啊,对小鸟来说无情的黑夜啊!/刺骨的寒风悄然袭来/没有摇篮遮蔽的它们/怎能在冻僵的爪上歇息/冰冷刺骨的枯树上/有他们无依无靠的身影/他们焦虑的双眸/企盼黑夜再不会降。”
无论是被迫在异国土地上的奔波流浪,还是现代西方社会带来的精神流浪,反映的都是人类在大地上难以栖居的困境。这同样是作者自身的痛苦:“我不认识巴黎,我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行走,但就像一个外国人走在一个旅游城市,我为缺少归属感痛苦。我羡慕印第安人,他们就像岩石和植物那样扎根于他们的土地。”⑨海德格尔深刻地洞见:“真正的栖居困境乃在于:终有一死者总是重新去寻求栖居的本质。他们首先必须学会栖居。……一旦人去思考无家可归状态,它就已经不再是什么不幸了。正确思之并且好好牢记,这种无家可归状态乃是把终有一死者召入栖居中的唯一呼声。”⑩也就是说,人类栖居的困境乃是在于人总是将栖居的困境归结到物质的匮乏上,这是无法解决栖居的困境的。人类如何才能走出这个困境?如荷尔德林所说——“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有救。”⑪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自身的无家可归并非不幸,这恰恰唤醒人类久已遗忘的“在家之感”,蕴藉召唤人类返乡的呼声。莱拉的无家可归,更加使她渴望还乡,渴望有家。在她的流浪中同样怀着新的希望,因为黑人老兵埃尔·哈吉曾告诉她:“你将来会发现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充满美好的事物,不过你可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追寻。”
还乡
小说对于个人存在的呈现的第三个方面就是还乡。荷尔德林的诗歌说:“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还乡就是换回与本源的亲近。”⑫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中特别突出了故乡与还乡的神圣意义。还乡是回归个人本源。流浪者的脚步总是被故乡牵引,莱拉的生命中一直萦绕着对故乡的渴望。“我也想躲开这里,越远越好,到山的那边去找我的母亲,找我们的部落,我的故乡伊拉”,“我渴望那一片黑人的天空,那是另一个美丽的月亮,我就是要到那里,去追寻祖先的足迹”。小说中故乡与海的意象互相交织。远离故乡的人低吟着:“我们这些人,远远地失去与海的联系……”在异乡的流浪者感到空虚无助、痛苦不已,渴望看到大海,听到大海的声音。莱拉在城市之间不停地走啊走啊,她不知道自己前方的目的地,只是感到自己的脚步“走向大海”。当莱拉最终踏上故乡的土地,仿佛“置身于辽阔的大海边,面前像是一个辽阔无垠的港湾”。
还乡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不只是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那样简单。莱拉作为一个被拐卖的孤儿,未曾在故乡生活长大,她同时矛盾地感到自己根本没有故乡,并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并不是要去追寻某种回忆,也没有思念故乡之情,因为对我来说,我根本也没有故乡啊。”故乡的一切或许根本不存在,都是她的一种想象而已。还乡的呼唤其实与建筑和住宅这些外物无关,也与人类的家庭和民族无关,与之相关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之根。莱拉是被某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某种莫名的牵挂引到了那个似乎陌生的故乡,因为故乡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大地上疲惫的流浪者渴望回到出发的地方。
还乡还意味着海德格尔存在哲学中的向死而生。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走向死亡之在。莱拉一直在体验着死亡。她爬上城市的高楼,想象着死亡可能就是从楼上往下跳,“以为下面就是大海”。她在城市间行走,觉得自己是在“走向地球的尽头,走向大海,走向死亡”。故乡这块坐落在世界尽头的土地,是莱拉旅途的终点,她不能够走得更远了。故乡从来就是死者的归宿。在西蒙娜的歌中,海地人死后跋山涉水要回到故乡。老黑人哈吉死后被送回到了出生的地方,和父母葬在一起。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当莱拉踏上这片土地,在死亡的预示和生命的延续之间,获得的是新生。她“解脱了,自由了,一切可以从头开始”。莱拉将祖先比拉的故事投射到自己身上。她像比拉一样,曾经是奴隶,但最终被解放到了这个世界上,她穿过了非洲大森林,一直来到大河边,然后顺流而下来到了大洋的岸边,回到了非洲大陆,完成从流浪到回归的终结。
勒克莱齐奥在这部小说中,以儿童的视角和第一人称的叙述,对人物心理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刻画,呈现了少数族裔女性在寻找发现自我的过程中,内心所充满的迷茫和矛盾、心里承受的压力和冲突。作家对弱势群体生存状况和境遇的关注,值得人们深思和重视。从存在主义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解读使其具有更为普遍的意义,也是对全人类共同面临的人类存在问题的观照。
①⑦ John L.Brown.A New Book of Flights:Immigration and Displacement in J.M.G.Le Clézio's Poisson d'or,World Literature Today,Vol.71,No.4,(Autumn,1997),734.
② [法]勒克莱齐奥:《金鱼》,郭玉梅译,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④⑤ [英]乔治·斯坦纳:《海德格尔》,李河、刘继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版,第135页,第143页,第156页。
⑥⑧⑩⑪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新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92页,第1189页,第1204页,第436页。
⑨ 陈小莺:《同处当地和异域,属于不同的历史——勒·克莱齐奥小说解读》,《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4期,第100页。
⑫ [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郜元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
[1][法]勒克莱齐奥.金鱼[M].郭玉梅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2][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孙周新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
[3][英]乔治·斯坦纳.海德格尔[M].李河,刘继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5]陈小莺.同处当地和异域,属于不同的历史——勒·克莱齐奥小说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9,(04).
[6]J.M.G.Le Clézio.Poisson d’or[M].Paris:Gallimard,1997.
[7]John L.Brown.A New Book of Flights:Immigration and Displacement in J.M.G.Le Clézio's Poisson d'or[J].World Literature Today,Vol.71,No.4,(Autumn,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