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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在场:小说《床笫之间》中的视点和省叙

2013-08-15姜燕燕云南大学滇池学院人文学院昆明650228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米兰达视点斯蒂芬

⊙姜燕燕[云南大学滇池学院人文学院, 昆明 650228]

《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收于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斯蒂芬生活中的一些片段:与分居的妻子在咖啡馆见面时,对九岁的女孩侍应留下深刻印象,结果当夜就梦遗了;第二天魂不守舍地为自己十四岁的女儿米兰达购买生日礼物;将米兰达和其关系暧昧的侏儒女友茶面接到家中小住的当晚,却因此惊觉自己难以启齿的性欲;半夜,赤身裸体的斯蒂芬被不知是睡是醒的女儿拉到床边,在讲睡前故事这一行为中重新被拉回到父亲这一伦理角色中,看着熟睡中的女儿苍白的颈喉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床笫之间”本是滚石乐队的一首歌曲名,歌中唱道:“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讽刺的是,在小说中,斯蒂芬的性欲属于被禁忌的范畴,所以永远不可能在床笫之间得到满足。同样,小说涉及到的乱伦冲动、恋童癖和同性恋等敏感话题在传统意义上属于“不可叙述”或“难以叙述”之事。但作者并没有安排一个故事内的人物叙述者来造成人物与隐含作者间的反讽关系,以传达主题,如同《洛丽塔》中的叙述者亨伯特·亨伯特那样,而是安排了一个故事外的全知视角叙述者,这一叙述者时而采取与主人公同一的内聚焦视角,时而又跳出这一视角,叙述主人公无法知晓的事。通过视点的变化,主人公的生活和感受与其他人物的生活与内心在小说中被并置起来,形成一种相互呼应的关系,同时,视点的变化还使一些难以叙述之事得以展现,对于读者进一步理解小说的内涵起到重要作用。通过视点的转换,看似没有发出干涉性“声音”的叙述者成功地控制了故事,达到了省叙的目的,以“不说”为“说”,用“缺席”的方式强调了“在场”之事,凸显了小说的主题,省叙的修辞功能也得以显现。

一、视点转换和情节并置

在叙述话语的层次上,有两个必要的因素:作为叙述主体的叙述者和作为感知主体的聚焦者,这二者的作用有时似乎发生重合,但仍然有必要将其作出严格区分。热奈特认为,不应混淆聚焦和叙述两个主体,二者间的关系实际上是“谁看”和“谁说”的问题。

《床笫之间》中的叙述者是传统意义上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他处于故事层之外,能够自由地叙述人物的所见所思,这为其在不同的受限制的视角间的自由转换提供了便利条件。叙述者有时候说出人物所感知到的事,如:“他感到安慰。花园的边上,一条窄径被来来往往的遛狗人、文思阻塞的作家和危机中的夫妇踩成了沟槽。”

斯蒂芬对于周围事物的感知浸透了自己失败的两性生活给他留下的阴影。在小说中,斯蒂芬是一个重要的感知主体,通过以他的梦境和对于周围事物的观察和感受,读者能够清晰地看到人物内心隐藏的焦虑和挫败感。

同时,叙述者也能叙述超出斯蒂芬感知范围之外的事情。如写到斯蒂芬与分居的妻子在咖啡馆见面时,妻子发现斯蒂芬对咖啡馆的女童侍应异乎寻常的关注时,悄声对斯蒂芬说:“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样年纪的孩子。”随后,“发现彼此很少能说到一起,他们都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了去”。在这里,叙述者进入了斯蒂芬和妻子两个人的内心,叙述了他们感知到的两人间的隔阂;同时,通过妻子的话,间接地道出了妻子感知到的事:斯蒂芬对于女童的特殊欲望。

在以斯蒂芬为感知主体对他生活中的几个片段做了叙述之后,小说的聚焦主体发生了变化。叙述者此时身兼感知者的角色,为读者描绘了米兰达和茶面相处的场景。虽然叙述者在对这个场景的描绘中似乎不动声色,仅仅是记录了两人相处时的一些动作、语言,但在这一部分的叙述中,叙述者作为感知主体时,仍对自己的感知进行了人为的控制,叙述者让自己的干预功能降至最低,使这一场景在暗示出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时,又奇特地显示出一种“禁忌”的力量,在这种“禁忌”中,甚至一般意义上的叙述者干预也会显得不合时宜,因为其涉及到的非常规的性关系这一话题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话语禁忌的范畴。正是叙述者“声音”的沉默使得这一“禁忌”的力量更显突出。在对这一场景的叙述行将结束时,聚焦主体又一次发生了变化,米兰达作为感知者,听到了一系列声音,这些声音使她的意识进入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着一定距离、恍如梦境的世界:“在这片时间停滞的水族馆般的昏暗里,当茶面的指甲轻轻划过她朋友生日那天的背脊时,一切听起来都那么遥远。”

米兰达的感受证实了在前面的场景描述中叙述者所暗示的她与茶面间的关系。如果将米兰达的感知和斯蒂芬的感知并置和加以对照,我们能够发现小说所关注的主题:非正常的性关系对于人的心灵和意识所产生的震荡,以及在这一伦理的边缘地带人性所呈现出的暧昧和晦暗。如果将这一场景与小说结尾处米兰达将赤身裸体的父亲拉到自己卧室讲睡前故事这一情节并置,则“暧昧晦暗”这一主题又再次得到深化。

这样的例子在文中还有不少。通过视点的转换,斯蒂芬对咖啡馆女孩侍应的特殊兴趣、他的梦境、他和妻子生活的失败、女儿和茶面搬来后斯蒂芬此起彼伏的欲望、女儿刻意模仿女招待的样子给斯蒂芬上咖啡,以及再度被强化的关于咖啡馆女孩的梦境等斯蒂芬外在和内心生活的片段被并置起来。从这些互相映照的片段中,读者将最终能够恍然大悟,为何斯蒂芬与妻子的婚姻生活走向失败,为何妻子蔑视斯蒂芬,以及斯蒂芬挥之不去的焦虑感和挫败感从何而来。这里,叙述者并未亲自站出来向读者解释背后的真正的原因,但读者能够自行从叙述者和人物提供的信息中洞察到其中千丝万缕的隐秘联系。

通过人物聚焦和叙述者聚焦之间的变化,叙述者既传达了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受,又成功地控制了自己与主人公斯蒂芬之间的距离,并将斯蒂芬感知范围之外的东西与斯蒂芬本人的感知和生活片段并置在一起,起到了从多角度烘托小说气氛、暗示小说主旨的作用,同时,也有效地规避了话语禁忌。

二、视点限制与话语禁忌

正如任何叙述都出自某个叙述者一样,任何感知也都有一位特定的感知主体,聚焦这一行为本身即指向其特定主体。在小说中,全知叙述者不论是在说出人物所感知的内容,或说出人物感知之外的内容时,实际上都在更高的层次上同时发生了感知行为,即叙述者“看到”人物所“看到”的事,并将之叙述出来,或叙述者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事。在这一过程中,叙述者既承担叙述功能,也承担了感知功能,两者之间依然是有区别的,表现为叙述者在履行自己的感知功能时和所有的聚焦主体一样,是受到限制的,并且这一限制是有意识的行为。正如热奈特所指出的:“叙述者总是比主人公‘知道’得多,即使叙述者就是主人公,因而对主人公的聚焦就是对叙述者视野的限制,不论用第一人称还是用第三人称,这种限制都是人为的。”在《床笫之间》中,全知叙述者不论是在叙述斯蒂芬所感知到的事情,还是叙述人物感知之外的事情时,都表现出限制性。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米兰达和茶面搬到斯蒂芬家里住。在这里,聚焦主体基本集中在斯蒂芬身上。叙述者将茶面和米兰达的到来给斯蒂芬带来的心灵震荡展露无遗,通过斯蒂芬的感受间接地揭示一些令人惊骇的事实以及斯蒂芬对这些事情的反应。如:“他坐下来,被自己的勃起吓坏了,很兴奋。十分钟过去了。他想他应该冷静和客观点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是他想唱歌,想弹琴,想出去散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着,瞪着前方,脑子里茫然一片,等待着腹部的激动和惊慌消退。”

在这里,叙述者并没有选择从外部的视角来描述女儿的拥抱和亲吻使斯蒂芬不由自主地产生的身体反应,而是通过他自己的感知来揭示这一事实,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物内心的震荡。这样做的后果是有效地规避了对于这一事实的直接描述给人带来的不适感,用更为平和的方式说出了本来十分禁忌的内容。

揭示内心隐秘欲望的梦境、女儿和茶面的到来所引起的冲击,以及生活中萦绕不散的焦虑情绪,使斯蒂芬的隐晦欲望在小说接近结尾时得到了一次爆发,这是整个文本中欲望的暴露最为充分的一次,但作者依然采取人物内聚焦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欲望:“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那么熟悉,但当时他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只有现在当他小心翼翼地顺着门道往前走时,才知道这声音乃是所有声音的背景,所有焦虑的形状。……他不敢往门边走得更近,他支起耳朵听。那声音终于结束,他听见床吱扭响了,脚步声走过地板。”

在这里,叙述的重点并非通过斯蒂芬的感知所呈现出来的确定的叙事内容,而是这种感知本身所透露的斯蒂芬长期积累的内心焦虑,以及对其根源的真正揭示。关键并不在于斯蒂芬听到的声音究竟是谁发出、在什么情况下发出,而在于通过斯蒂芬的听和感受,这一看似模糊的情节恰恰为斯蒂芬欲望的展现提供了空间。叙述者在这里对自己的感知和声音做了严格的控制,将二者保持在与斯蒂芬同一的范围内,即并不解释斯蒂芬到底听到了什么,也不对他的感知做出任何揭示与评论。显然,这种控制出自人为——叙述者不说出他知道的事。而这种控制的原因同样在于话语禁忌,对于斯蒂芬听到的声音的解释,对于斯蒂芬感知的评论,都将引向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在对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叙述者和斯蒂芬一样采取了规避的态度。与此同时,正是这种规避,让读者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禁忌的存在,并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表面上没有说出来的事。

三、省叙作为修辞手段

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一书中“语式”部分,探讨了聚焦变化中的两种特殊现象,他使用了“变音”这一音乐上的术语来对之进行描述。“一是提供的信息量比原则上需要的少,一是提供的信息量比支配总体的聚焦规范原则上许可的要多。”第一种类型即省叙(paralipsis)。省叙涉及的是对叙事内容的处理,热奈特认为:“传统的省叙是在内聚焦规范内省略焦点主人公的某个重要行动或思想,无论是主人公还是叙述者都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行动或思想,但叙述者决意对读者隐瞒。”

对某些叙述内容的有意省略涉及到叙述者对于所叙事件的价值判断,换言之,什么事情“不可叙述”或“不值得叙述”本身即透露出文本在价值观念上的重要取向。因此,省叙可以被看做一种修辞手法,以“缺席”的方式昭示出“在场”的价值观念,对于文本的意义呈现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已经为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所关注。

罗宾·R.沃霍尔在其论文《新叙事:现实主义小说和当代电影怎样表达不可叙述之事》中,在杰拉尔德·普林斯所提出的“叙述未发生事件的话语”这一问题的基础上,就如何叙述“不可叙述之事”(the unnarratable)的问题做了进一步探讨,将经典现实主义小说中不可叙述事件分为“不必叙述者”——因属“常识”而不必表达之事件;“不可叙述者”——因为不能用语言表达而不能讲述者;“不应叙述者”——因社会常规不允许而不应被叙述事件;“不愿叙述的事件”——由于遵守常规而不愿叙述的事件。实际上,要在这四者之间做出确定的区分并不容易。对某个历史时期、某个特定阶层的人来说是“常识”的东西可能对于不同文化背景、文化传统中的人来说极为陌生和新奇;“不可叙述”“不愿叙述”和“不应叙述”三者背后的支配性的社会规范更是盘根错节,比如与性、乱伦、同性恋行为有关的内容,很难简单地将其算作是“不可叙述”“不愿叙述”,还是“不应叙述”。

对于如何叙述“不可叙述之事”,沃霍尔认为,有两种方法,一是叙述未发生的事(dianarration),这同时意味着对于真正发生的事绝口不提;二是对已发生的事不加叙述(unnarration)。后一种是典型的省叙,而前一种,也可将之视为省叙的一种策略。

虽然对于“不可叙述之事”的划分存在模糊之处,但沃霍尔强调了隐藏在叙事中的话语禁忌背后的支配力量:社会文化规范和价值取向。正是这一点使得省叙在文本中具有了重要的修辞功能。

在《床笫之间》中,叙述者通过视点的自由转换,让读者对整个故事了然于心,又通过对视点的限制,对整个故事中矛盾的症结避而不谈,从而达到了“叙述者所说的少于他知道的”的省叙的效果。之所以采取这一策略,根本原因在于恋童癖、同性恋等内容在公共伦理范畴内属于“不可叙述之事”,是被一定的社会文化规范和价值取向所排斥的话题。要叙述这一不可叙述之事,叙述者采取的是“对已发生的事不加叙述”这一做法,而这一做法得以实现,则依赖于小说中对于视点的转换和限制的有效运用。

小说中的省叙并没有使情节的脉络混乱或让故事变得费解,相反,正是对于故事症结所在避而不谈这一做法,使得小说的主题得以清晰地凸显出来。主人公因为自己不正常的性欲而在内心生活和外部生活中同时遭受打击和震荡,这种不可言说的隐秘所昭示的正是人性中居于晦暗不明的边缘地带的部分。斯蒂芬的在床笫之间所遭受的挫折和痛苦正是人性在话语禁忌的压迫下遭受的“不能说”的痛苦的集中体现。在关注个人伦理处境的叙事作品中,这种痛苦不能、也不应该被忽略和压制。在这种情况下,省叙便成了冲破话语禁忌,说出不能言说之事的一种很好的策略,也成为实现文本意图的重要修辞手段。

[1][英]伊恩·麦克尤恩.床笫之间[M].周丽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页。

[2]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罗宾·R沃霍尔.新叙事:现实主义小说和当代电影怎样表达不可叙述之事[M].宁一中译.见James Phelan&Peter J.Rabinowitz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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