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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徐小斌文学创作的先锋性价值——从《羽蛇》到《炼狱之花》

2013-08-15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基地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13年6期
关键词:男权神话人类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基地, 北京 100048]

作 者: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基地研究员。

一、跨越“三界”时空的先锋性

徐小斌文学创作的跨越“三界”:第一,从宏观上讲,是指徐小斌在三十年追求自我文学理想的创作中,不断攀登超越的物质(衣食居所)界、精神(善与责任)界、灵魂(宗教信仰)界;第二,从微观上讲,是指在文本架构、场景、人物形象塑造中的创造性与想象力,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穿行于人界、仙界、神界;第三,是指徐小斌的创作跨越小说、影视、绘画三个艺术领域。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炼狱之花》,从人与神、男人与女人、人类与自然的多元伦理关系出发,以超越的、富有灵性与启悟的神谕,奇异诡秘的想象与浩瀚的隐喻,创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令人隐忧的现世。作品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把现实的果装进了魔幻的筐里。但是,这一装就如同魔镜般照出人类社会向现代性文明进化过程中的种种悖论与危机。这样揭示现代社会人与神、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对立关系,童话般举重若轻,使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类社会螺旋式上升的文明进化模式,彻底反思人类征服、奴役自然的漫长历史。

实际上,跨越“三界”是徐小斌以不同的艺术形式,一贯坚持的探索性创作原则,是通过一种出世和入世的互相转换,达到灵魂的自由王国。如徐小斌所言:“我创作的内心世界是自由的,是充满原创精神、不被捆绑的,而不被捆绑是要付出代价的,巨大的世俗利益的代价。”①这种女性乌托邦理想的追求,女性宏阔历史的缔造,使她的思想驰骋于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矛盾之上,超越当代女性写作批判男权文化“嬉笑怒骂”的多种极端情绪,以“第三岸”人的超然心态,超验的策略,观照女性主体性与人类历史的复杂关系,焕发出女性主义本质思想的勃勃生机。因为,男权文化一再将女性写作“污化、矮化”,更有与商业合谋的“被看”陷阱、“情愿被看”的媚态低吟,如今女性写作以多样的分化在沉潜中前行。其实,徐小斌曾经说过,“我创作的源泉不仅来自生活,更来自其他领域,譬如电影,绘画,戏曲,音乐,雕塑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滋养着我的小说,我写小说时经常眼前会出现画面,一些读者也说读我的小说,会有画面感。《羽蛇》是非常典型的,在形式上有些是借鉴电影的手法。因为写五代女人一百年,如果用现实主义手法写三大本都挡不住,我用了一些电影剪辑、闪回、变焦式的手法,又用了国画中的留白方式,这样就使文字更富有含金量,并且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②尤其是《羽蛇》开场白与皇后群体,对象征母系家族血缘谱系的太阳女神树的勾画,多女性与历史的至深识悟,《炼狱之花》的题记里,一位男青年,对人类社会现实里浪漫爱情绝望的悲恸,令人震撼。

其实,正是徐小斌所创造的跨越“三界”时空,创造女性乌托邦的真实感,才显示出作品独有的思想艺术魅力。如她的长篇《羽蛇》《炼狱之花》《德龄公主》《敦煌遗梦》《迷幻花园》,还有中篇小说《末日的阳光》《弧光》《双鱼星座》等,作品里处处流露出鉴昔知今、洞察先机的微言大义,象征历史、现实与未来交织并行的万千气象。因为,徐小斌的创作从不重复自己,更不去重复别人。也许从表面上看,她不入派不入流,但她恰好是自信地走自己创作道路上的“特立独行,日久弥新”派。

先锋性是指,徐小斌写作的独创性、反叛性、探索性与寓言性。如同她自己总结三十年创作生涯所谈的,她一以贯之的坚守的三个特点:原创写作、诚实写作、深度写作。如果说,真正的先锋性是精神的先锋性,是作家坚持“逆世俗而行”的个性精神,携带着自己未来的理想,在创造审美文本的过程中,自由、理性地破解人类生存命运密码的话。徐小斌三十年的创作,每一部作品都是在用各种不同的叙事方式与文本实验,在不同层面履行着这样的文学使命。正是她执著到“偏执”的坚持,甚至“偏执”到有点残酷的地步的坚守,才形成了她自己“特立独行”的创造性与深刻性,同时也成就了她“弃金山”“拥金砂”的文学精神梦想。

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曾说:“一切真正的职业的先决条件,不仅是对艺术的爱,而是对人类的爱。也许只有充满了这样的爱的人,才适合作为艺术家而做出一些有价值的事情。”③我认为,徐小斌是属于这样的作家之一。尤其是当代文坛,虽说女作家的创作实力有目共睹。但是女性写作仍然沦为被看的尴尬和愿意被看的性别“时尚”。从这个层面上讲,徐小斌的作品,反叛男权文化,反思女性历史,探索文明意义,重写女性神话,奇异想象与浩瀚隐喻中蕴涵着对现代性的强烈质疑,揭示出人类命运究竟向何处去的根本命题,当代人类社会向现代性文明的以“云时代”速度进发,是真正走向“文明”进步吗?当代女性解放究竟向何处去?种种诘问,发人深思。曾有学者说,如果不关注女作家的创作,就写不出完整的当代文学史。我想说,如果不关注徐小斌的创作,对当代文学史、当代女性文学史,应该都是一个大缺憾。尤其是《羽蛇》《炼狱之花》,以女性生存命运悲剧的创痛经验为切入点,来表达对人类社会现实、历史与未来的终极关怀,更是难能可贵的。下面具体谈谈这两部作品不可替代的思想与艺术价值。

二、重写女性神话的先锋性

女性神话重写,是女性写作重新审视女性在政治、经济与文化历史中的位置,批判男权文化使人类遭遇人文与自然生态危机的本质,是女作家通过写作探讨女性、性别与文化、社会、政治的关系问题。徐小斌的创作从《羽蛇》到《炼狱之花》,自由驰骋于多重文化历史时,显示出其超拔的智慧魄力、雄辩笔力与精神魅力。徐小斌曾说,《炼狱之花》是她从回避现实的“逃离”,走向“直面”社会现实问题的转变。在我看来,《羽蛇》《敦煌遗梦》《迷幻花园》《双鱼星座》等作品,置灵魂于自我萦绕的迷幻花园里的“逃离”,只是一种策略而已。因为,她的每一部作品,都精心设置女性神话与幻觉,多层次的复调,多维时空的转换,人物人性、神性与物性的交锋。在那亦真亦幻的现实细节里,一幅幅貌似往事的追忆里,似乎能够遥视到未来。实则是以解读人类三生三世的前世今生,构筑救赎人类现实与未来的灵魂之厦。也就是说,徐小斌创作中的女性神话重写,以女性生命体验和文化经验为切入点,正在由“女性意识”走向“人类意识”的境界。尤其是《羽蛇》到《炼狱之花》,从直射社会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层面上,殊途同归的探索性是不言而喻的。

发表于2010年的《炼狱之花》与发表于1998年的《羽蛇》相比,如同徐小斌心灵十二年孕育生成的《羽蛇》的姊妹篇。两部作品均以女性神话的重写,人类进化的前世今生,通过神与人、男人与女人的复杂关系,神性、人性与动物性的生死博弈,揭示人类被“异化”,甚至彻底“物化”的悲剧。从对现代性文明进行深度质疑,来拯救现实世界失去了的灵魂,我失去了的我的性。在这一点上,徐小斌均以独特的女性视觉,反思女性历史位置,洞察人性裂变退化,为她的作品注入批判男权传统与正统历史的要义。

首先,谈谈《羽蛇》。《羽蛇》诞生在20世纪90年末极端的“性别战争”时期,书写母系家族血缘谱系,是女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寻父”“弑父”之后,一次集体“寻母”“弑母”、寻找“自我”身份来路的精神之旅。因此,女性小说在承接现实与未来的纬度上,从中国社会大历史的皱褶里,延伸到女性血缘家族谱系史的深处,聚焦家庭日常生活叙事,以性别个体生命的内在精神图像,来批判社会文化历史中男权传统规定的性别秩序。但是《羽蛇》在寻找母系家族血缘谱系之树时,并没有停留在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人云亦云,简单地把女性的苦难归咎于男性/男权统治,而是走向了人类文明历史的文化深层,追根求源,斩断“父系”与“母系”血缘的文化脐带,开拓出文本的多重层面的阐释空间,实现了当代女性文学从女性意识向人类意识的跨越。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是研究女性文学的学者或高校的硕士、博士生,绝大多数都认为《羽蛇》是当代文坛女性文学的经典之作。

《羽蛇》开篇就以“开场白与皇后群体”,读过小说的人都很难忘记。徐小斌勾画了一棵象征母系家族血缘谱系的太阳女神树。这个近代百年母系家族的五代女性,如金乌、若木、泫溟等,前世身份都是远古的太阳女神,“羽蛇”是远古时代亚洲太平洋地区的最高阴性神,在传说中,羽蛇为人类盗窃火种,被天神判罚,粉身碎骨化为星辰。这个“母神文明”时代的母系家族——女神群体,“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和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但是,在“神”向“人”类进化的万年、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太阳女神群体”进化为人类的“母亲”,以母系家族血缘构建的“后母系社会”,“母爱”的温暖光耀却丧失殆尽。尤其是若木与羽蛇“母与女”之间的关系,竟然变成了控制、嫉妒、仇视……

探索是什么时代“母神文明”的“母爱”变异成“与父权一样可憎,甚至更为可憎”的“母权”?这是一个追根溯源的根本问题。假如是“母权”是“母性”先天的劣根性,那说明男权传统文化世代传颂的“母爱神话”,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如果说是女神“母性”的生命之爱,在人类漫长进化过程中的后天变异,那说明是男权文化传统把女性异化成了“异己”,才使她们在近代社会历史大变革中,为了能够维护自在的“后母系社会”,而表现出残忍“母性”的并发症。徐小斌以亲历经验创造女性神话的演变,来揭秘人类前世今生的神性与人性的心灵真相,不仅仅是对男权传统“母亲神话”的颠覆,而且,在反思与还原女性历史“真实”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解构了所谓主流的、正统的历史。正如她说的“历史教科书上的历史,不过是整个历史的冰山一角,而这一角还很值得质疑”。羽蛇用她自己的生命来献祭,对“后母系社会”母亲血缘亲情的绝望,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里。但是,这悲壮的绝望,隐喻雪霁之后的真相大白与新生。实际上,这段历史被自喻为羽蛇的徐小斌打捞了上来,直射当代人类社会的人文生态危机。这就是徐小斌理解历史的深度与厚度的独特分量。

徐小斌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的确,在近作《炼狱之花》里,她创造了一个如人类童年时代一样,纯洁、平等、温暖、和平的非人类的“海底世界”,建构了一个精神与灵魂的女性乌托邦。《炼狱之花》是“把现实的果装进魔幻的筐”里,来重写女性神话的。魔幻的筐里装的是美好的海底神仙世界,在与残酷的、冰冷的现实社会对比中,彰显出作品的先锋意识。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原型神话里大海就是母亲子宫里的羊水,无数女神都从大海里诞生,也是诸多作家寄情于大海的原因。但是,徐小斌这次对海底世界女性神话的再造,却有着她的“大寓言”隐喻。实际上是说,人类总是跨越界限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是,越界之后的欲望会不断膨胀,就永远也回不到原初的状态。徐小斌从人与神、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人类与自然的多元伦理关系出发,探索“人类中心主义”的胎记“顽疾”,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的深重灾难。以非人类的海底世界为镜的神话重构,不仅照出人类社会向现代文明进化中的种种悖论与危机。而且,警示人类要抵制物质财富对美好人性的“物化”,彻底改变征服、奴役自然的宇宙观。

具体地讲,就是一个人类世界的青年,对异性绝望,把戒指扔向了大海,按照海底世界数千年以来的规则,这就是人类向大海求婚。由此海王召集会议,决定学习人类和亲的方式,派出海百合公主去寻找戒指的主人,从而和人类达成新的契约,让人类不再侵犯海洋世界,达到人类世界与自然界的和谐共生。海百合的母亲嘱咐她,无论遇到人类世界什么恶行,你都不要以恶治恶,要用善良和悲悯来对待,母亲给她挑了一个普通的人类面具,她带着这个面具到了人间。但是,从海底世界来到人类的海百合,并不知道数千年后的人类规则全变了,她不愿意放弃自己很美好的东西,也不愿意跟人世间的恶势力去斗,最后她很无奈,背叛了母亲的忠告,采取了以恶治恶,脸上的人类面具撕不下来了,再也回不到海底世界的家。同时被人类的邪恶势力追杀,那么这个人类世界给她的最后一个念想,就是“熬”。

徐小斌以此隐喻人类进化多少万年,却走进现代这样一个欲望膨胀的时代。也就是说,人类文明的进程还很漫长,还要经历它的重重磨难。但是,在小说结尾处,徐小斌以奇特的想象,创造了一个最惊人的当代行为艺术作品。作家母亲天仙子,用常年积攒灯泡的行为,为死去的、唯一的爱女曼陀罗搭建成了一座巨大的灯坟。而且,“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奇特,成为这座城市无法代替的一道风景”。让这位母亲给人类社会拥挤的孤独者,送来母爱的温暖光耀,照亮了整个城市,驱走了灵魂的黑夜。有母亲的爱,人类的“熬”就有希望。因此,徐小斌以“一座巨大的灯坟”呼唤“母爱”的降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羽蛇》《炼狱之花》都是以女性创痛经验为切入点的“以血为墨”的写作,是为重铸人类的灵魂而作。从《羽蛇》的“弑母”到《炼狱之花》的呼唤“母爱”,其实,徐小斌说,她经历了“很久的、完全是自我折磨,简直就是自虐”式的精神“寻母”苦旅。“自我否定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形成了现在的表达方式。我认为,这也许是《羽蛇》结尾“雪霁”之后,母亲血缘生命之爱的复活再生,也许正表达了母爱的多面性。但是,建构女性乌托邦理想的神话重写,魔幻的筐装进现实的果,获得了相得益彰的最理想的效果。

① 徐小斌:《羽蛇·总序》,作家出版社2012年1月版。

② 徐小斌:《徐小斌文学创作跨越三界的先锋性》,《中国网·中国女性文化论坛》第13期。

③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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