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寓言——解读苏童的《河岸》
2013-08-15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637000
⊙沈 青[西华师范大学, 四川 南充 637000]
作 者:沈 青,文学硕士,西华师范大学2011级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自1983年发表小说以来,苏童创作生涯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他的每一次创作都试图带来创新,从《1934年的逃亡》对历史虚构的热情到《妻妾成群》对传统白描手法的忠实,再到如今这部《河岸》,苏童一步一步在实践自己的文学创作理念。《河岸》中苏童通过运用独特地理空间和时间因素来构架小说,选取了一个特定的历史空间,以一个家庭两代人的故事为侧面,并以寓言化的方式来展开叙述,苏童“试图在对文革历史肌理的触摸中,反思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某些范式”,使小说成为“一种民族志式的文化考察和‘现代中国’的文化寓言”①。
一、流动的空间
王德威说苏童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笔下的故事也如同小说中那条金雀河一样,没有惊涛碧浪,没有电闪飞石,就像一条流淌了几千年的河流一样缓缓地流着,故事就这样滔滔不断地讲述着。故事以“文革”为背景,由库文轩的儿子库东亮在追忆中开始讲述:“一切都与我的父亲有关”②,库东亮从父亲库文轩如何成为烈士遗孤的神话说起,后来一个神秘的工作小组宣布父亲不是烈属,父亲由小镇的权力代表——“库书记”变成了一个“阶级异己分子”,母亲邓丽敏为保持先进性与父亲决裂,而小说中的“我”跟随着父亲开始了在金雀河中赎罪的生活。
在小说中,河与岸这两个较大的空间描写对展开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来说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苏童曾在散文《河流的秘密》中写道:“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内心。”③然而,“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④。在苏童的潜意识里河与岸是相互隔膜的,岸对河流有着某种霸权性。小说中河与岸不仅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地理概念,还是划分普通人身份的标准,岸上住的是清白身份的人,船上的人“家家来历不明,历史都不清白”⑤,河岸上的人不断地将身份不明的人驱逐出岸,而在河流上住久的人也不会在、不能再融入岸上的生活,小说中出现了四条黑体字的告示:
整改通知
即日起整顿油坊镇的社会秩序,非本镇居民及外来闲杂人员需自觉接受治安小组的监督。⑥
喜讯
为了庆祝东方八号工程胜利竣工,今决定向向阳船队船民开放码头,即日起从上午七点半至下午七点半,船民可在油坊镇各地自由出入。⑦
告示
即日起禁止向阳船队库东亮进入本店。⑧
六号公告
即日起禁止向阳船队库东亮上岸活动!!!⑨
这是苏童特意构造的带有强烈政治意识形态的四则告示,岸上的人通过政治权力驱逐河上的人,这种排斥力非常大而且很明显。最后一则也是苏童在这篇小说中的落笔,小说中写道:“不知道是谁替傻子扁金写了一副告示。告示的措辞是模仿人民理发店的,其内容比人民理发店严厉了一百倍。”⑩这里傻子扁金已然懂得利用政治权力去压迫没有身份的人,在他认定自己的屁股上的胎记也是鲤鱼形状的开始,他就不知名地与库文轩争夺烈士家属的光荣,因为他知道这个烈士家属的身份会带他带来身份、权利、荣誉,这又是现代文学中出现的另一个阿Q闹革命的形象。让一个傻子去追逐政治权力这让故事情节带有极强的荒诞性而又显示出苏童在小说中构造政治寓言的力量。从这点上来看河与岸是对立的。库家父子包括小慧仙都是被岸上遗弃的“没有身份的人”,从岸上到船上,他们最终被河流包容。
从小说人物描写的空间来看,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相比,同是作为“文革”题材的作品,苏童却少有权力斗争描写,故事从在库文轩已然失利的层面开始,作品中空间的两次关键性置换为叙述的铺展提供了相对独立的情境。第一次是父亲由家被带到春风旅社的阁楼接受调查,第二次则是由家搬到十三号驳船。“家、阁楼、船舱”这三个空间对库文轩的形象塑造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为油坊镇权力制高点的代表库书记住着带小院的房,有个播音员的老婆,一家三口过着较好的生活。但“我”对这个家完整的记忆却是在父亲被调查之后,小说中唯一次追忆过一家三口画面,却只听到母亲的怒吼和父亲近乎失常的求饶。库文轩曾经作为烈士后代在岸上过着风光的日子,之后因为身份不明而连带出作风问题,父亲被带到春风旅社的阁楼上接受工作组的隔离调查,随之,父亲整个人的精神遭受到极大的打击,因为长期住在阁楼上习惯性弯腰走路,在“我”茫然的追问下:“他一惊,紧张地昂起头,挺直腰背,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损伤了父亲的肢体组织。”⑪父亲开始承受不起生活的重压,直不起来的不仅是腰,更重要的是他的灵魂,阁楼囚禁了库文轩的灵魂。一个被剥夺了身份地位的人,被剥离了烈士后代的纯正血统的人,一个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人,或许到死,库文轩都没有明白他的一生究竟是不是烈士的后代,而活着的意志也只有这个念头而已,小说的结尾从偷情的历史系大学生嘴里说出了最新研究成果:邓少香根本没有生育,孩子是借来做掩护的。这样的结局似乎已经暗示了库文轩的悲剧人生,岸上曾经是库文轩耍威做福的地方,面对他犯下的人性错误,他不惜以自残来换去自己心灵的救赎,来换取的是岸上人对他个人犯下错误的原谅,库文轩根本没有意识到因为权力他被放逐,而权力带来的人性污点只是权力给他带来的副作用,坦白人性错误也不可能恢复烈士家属的身份。十三号驳船的船舱最终成为了库文轩后半生的归宿。“家”——“阁楼”——“船舱”,库文轩的身体被空间一次一次地压缩,库文轩对“岸”的逃避构成了空间地点的不断转移,正是人的空间运动带来人的生活命运整体的发展。最终,父亲也听懂了河流的密语,“下来、下来”⑫,在河水的召唤下,库文轩背负着沉重的烈士纪念碑,走向了河流。
二、静止的时间
河流通常被寓意为生命长流不息,瞬息万变,而岸边则是一个相对禁止的概念。但在小说中作者背离了传统的象征意义,将河流定格为相对静止的概念,以河流的静貌来观看岸边不停的变化。小说中不断地写道岸边的新建水电站、公里大桥等等迷糊了库东亮的眼,“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和父亲,已经成为金雀河地区消息最闭塞的人”⑬。船民对油坊镇的建设也一知半解,“船民们不知道东风八号是什么工程。春生他爹没文化,以为那也是一条驳船”⑭,“然后春生也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了,他报告给大家另一个喜讯,快来看,厕所现代化了,里面挂了个抽水机,一拉绳子,大便全冲走啦!”⑮这种诙谐的笔调在小说中随处可见,足以看到苏童挖掘民间叙事的功力。
《河岸》也是一部成长小说,苏童按照历史时间顺序来讲述这个与河岸有关的故事,小说以“我”库东亮的视角展开讲述,“八月份”、“九月二十七日那天是邓少香的忌日”、“河上第三年”、“河上的十三年,最后一年我的心留在了岸上”、“十三年后,这个家对我只剩下凭吊的意义了”。这些时间似乎是有意提醒读者,当年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大人,他应该比父亲更懂得生活。但在小说中苏童似乎有意让那个少年心智停止了成长,在船上漂流了十三年的库东亮似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定格在十三岁那年,“河上岸上,哪一种生活对我好一点?我思考不出什么结果,然后我听见自己心里绝望的回答,都是空屁,是空屁,哪一种生活都不好!河上岸上都一样,我还不如在这棵树上住一辈子呢。”这是库东亮经历家变之后时隔十三而发出的感慨,事实上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少年背负着有个带有“阶级异己分子”高帽的父亲是怎样生存的,同龄人的欺负(被称为“空屁”)、邻居的指责(“孬孩子”)、库家父子几乎成为油坊镇全镇人们耻笑和闲扯的对象。父亲的冷漠、母亲的离弃,让这个少年背负本不该属于他自己的苦难,但小说中我们看到库东亮对一切生活的不如意最终都归结为“空屁”,“空屁”原本是库东亮被人欺负时起的外号,“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两个意思叠加起来,其实比空更虚无,比屁更臭”⑯。“空屁”成为库东亮面对现实残酷的自我调侃,他没有把灾难推咎给谁——那个神秘的工作组、油坊镇居民、他的父亲母亲甚至是“历史”。在这里,作者以库东亮孩童的视角解构了历史,一切灾难都是虚无的,比“空更空”,也正是因为库东亮一直没有成长的那颗童心,才能有面对万恶的世界的积极心态。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悲伤就像那片水迹,已经被阳光晒干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才去世三天,我就又想到岸上去了。”库东亮的思维始终是一个孩童思维,静止的成长也寓意了国家在那段时间的冻结,社会发展的静止,历史的静止。这正是苏童对那段历史的表达,他在接触历史的桎梏中试图解放人性。
小说是寓言的艺术,同时又是时间的艺术。⑰《河岸》是苏童有意横截了“文革”那段历史,特意定格了历史时间,精刻细描了一大批生活在那个年代世情、人情,在与读者探讨那个年代人的心理状态,企图总结出特定时期历史中民族文化心理的某些范式。正如王德威对《河岸》的评语所言:“在这样的版图上,苏童架构或虚构了一种民族志学。苏童再度证明他是当代小说中最有魅力的说故事者之一。”⑱
① 吴义勤:《罪与罚——评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3期,第5页。
②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 苏童:《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第45页,第75页,第140页,第241页,第249页,第294页,第26页,第264页,第70页,第78页,第78页,第22页。
③④ 苏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第18页。
⑰ 张德林:《现代小说美学》,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页。
⑱ 苏童:《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