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汉高祖刘邦斩蛇小考

2013-08-15朱君梅郑州旅游职业学院基础部郑州450009

名作欣赏 2013年24期
关键词:刘邦神话

⊙朱君梅[郑州旅游职业学院基础部, 郑州 450009]

蛇字原来是“它”,在甲骨文里表示伤害。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三下曰“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型。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

蛇的图腾崇拜,是中国远古图腾崇拜中起源最早、分布最广的一种动物崇拜,在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至今仍广为流行。郑振铎在《民俗学浅说》中将这解释为由于恐惧而崇敬。

蛇崇拜和图腾反映在古代的神话里。据记载,夏祖伏羲为华青与大蛇感孕而生,《山海经》也记载了许许多多诸如“轩辕之图,人面蛇身”和“人首蛇身”“人首蛇身”的神人形象。另外书中所传故事里的夸父、大人、载天、延淮等神祗,他们或蛇身,或双手操蛇,或由蛇环绕,都与蛇有难解之缘。当然,即使在蛇图腾崇拜时期,众多的蛇神形象也是有正有邪:既有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给天下带来巨大灾难的共工;又有被人们顶礼膜拜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以及中原各民族的祖先黄帝轩辕氏。“蛇”代表着一种神异、一种力量的同时,也奠定了它具有正、邪两种存在样态的可能性。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所说的:“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远古传说中的‘神’‘神人’或‘英雄’大抵都是‘人首蛇身’,女娲、伏羲就是这样,《山海经》和其他典籍中的诸多神人(如‘共工’、‘共工之臣’等等)也这样。包括出现很晚的所谓‘开天辟地’的‘盘古’也依然沿袭这样‘人首蛇身’说。”

文学上,将蛇和君臣形象结合的是《龙蛇歌》。《吕氏春秋》“介子推篇”载:“晋文公返国,介子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日:‘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承辅。龙返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一蛇羞之,槁死于中野。’”(卷十二)诱释“龙蛇”曰“龙,君也,以喻文公。五蛇,喻赵衰、狐偃、贾他、魏孽、介之推这首也”(卷三十九)。这首先秦至汉代广为传诵的歌谣,反映了春秋时代晋文公与介之推的君臣遇合故事。但蛇与帝王的关系还不够密切。

秦始皇开始,龙正式成为王权的象征,俗称白帝子。但是,龙蛇形象并没有合二为一。始见于《史记·高祖本纪》的刘邦感生神话,不首次正式将龙纳入帝王血统,还通过斩蛇神话将两者的形象合二为一:“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随着刘邦这位“龙子”的成长,“丰西泽中醉斩大蛇”情节,首次将龙蛇形象及其象喻意义完美融合:“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後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这则神话是刘邦通过神话建立武装的开始,还明显暗示了刘邦受命于天,武装反秦建立新政权。秦朝末年,刘邦被县令指派押送民夫到骊山为秦始皇修造陵墓,半路中民夫逃走多半。行至芒砀山沼泽地时,刘邦决心停下喝酒吃饭,并趁夜色放走了剩下的囚徒,囚徒中有十几个人自愿跟随刘邦。喝完酒后,探路人报称前有条白蛇拦路。刘邦拔剑上前,将蛇斩作两段。后面行人路过斩蛇的地方,发现一个老太太在哭泣,称赤帝之子杀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是白帝之子。说完瞬间不见。事实上,刘邦从过路人(以示客观性)那儿得知神母夜哭的情节,“乃心独喜,自负”。这样一种心理活动,“诸从者日益畏之”。白帝、赤帝之说,《集解》引应劭曰:“秦褒公自以居西戎,主少吴之神,作西畴,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畴,祠白帝。少吴,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秦自谓水,汉初自谓土,皆失之。至光武乃改定。”这是时人对汉代秦兴所做的解释。《评鉴阐要》卷一《刘季拔剑斩蛇有老妪夜哭及亡匿芒砀山中所居常有云气目》中写道:“斩蛇夜哭,云气上覆,多史臣附会兴王之词。然以此而惑众煽乱者,亦有之矣。”“史臣附会兴王之词”说明,史学家对此的质疑态度。这种传闻的发生,和“如丹书狐鸣之事”一样,属于“以此而惑众煽乱者”。明人凌稚隆《史记评林》亦说:“适然迁蛇而斩之,无足怪者。若神母夜哭。神其事以鼓西行之气耳。田单守墨而天神下降。陈胜首祸而鱼腹献书。类可概见。”

这则斩蛇神话并非空穴来风,横空出世,而与另一个与蛇有关的流行神话惊人的巧合,贾谊《新书·春秋》记载:

晋文公出畋,前驱还白:“前有大蛇,高若堤,横道而处。”文公曰:“还车而归”。其御曰:“臣闻祥则迎之,妖则凌之。今前有妖,请以从吾者攻之。”文公曰:“不可。吾闻之曰:天子梦恶则修道,诸侯梦恶则修政,大夫梦恶则修官,庶人梦恶则修身。若是,则祸不至。今我有失行,而天招以妖我,我若攻之,是逆天命。”乃退而修政。居三月,而梦天诛大蛇,曰:“尔何敢当明君之路!”文公觉,使人视之,蛇已鱼烂矣。文公大说,信其道而行之不解,遂至于伯。故曰:“见妖而迎以德,妖反为福也。”刘向《新序·杂事二》也记载有此事,结尾稍微不同,作“未半旬,守蛇吏梦天帝杀蛇,曰:‘何故当圣君道为?而罪当死。’发梦视蛇,臭腐矣”。但此事未见《左传》《史记·晋世家》记载,可见应当是秦汉时才开始流传。

刘邦在最终秦末起义中胜出,建立了强盛的大汉王朝。于是,“斩蛇”这一象喻色彩浓郁的情节也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斩杀巨蛇预示平定叛乱,获得政权的故事在汉代被大批量复制,诛杀大蛇成为晋宋之际反复出现的真命天子排除险阻建功立业的神话母题,对于汉代社会的政治文化及汉以后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刘向《新序·杂事一》载《孙叔敖杀两头蛇》:

孙叔敖为婴儿之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其母问其故,叔敖对曰:“闻见两头之蛇者死,向者吾见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其母曰:“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之福,汝不死也。”(及长,为楚令尹,未治而国人信其仁也)

《宋书》也记载:“武帝之兴也,大蛇见洲里,射之而青衣捣药。”《南史·宋本纪》上载:帝素贫……后伐荻新洲,见大蛇长数丈,射之,伤。明日复至洲,里闻有杵臼声,往觇之。见童子数人皆青衣,于榛中捣药。问其故,答曰:“我王为刘寄奴所射,合散傅之。”帝曰:“王神何不杀之?”答曰:“刘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杀。”帝叱之,皆散,仍收药而反。宋代斩杀巨蛇平定叛乱的故事仍屡见不鲜。《太平广记》中卷四五六记载“吴猛”条记载豫章这个地方出现一条巨蛇,长十余丈,断道食人,后被道士吴猛与弟子杀死。吴猛说:“此是蜀精,蛇死而蜀贼当平。”不久在蜀地发动叛乱的杜锼就灭亡了。卷四五九“水清池”记载“后唐庄宗未过河南时”,在一次捕猎过程中遇见一条红白色的大蛇,“遥见可围四尺以来,其长称是”。猎卒将其射死而共到食之。有五台僧人说:“吾王宜速过河决战,将来梁祚,其能久乎?”之后庄宗果然长驱直入,一举攻破汴京。

不但如此,随着蛇意象的定型化,蛇也具有了神圣、尊贵的特质,和王权密切相关。例如在魏晋志怪小说《搜神记》所记载蛇的出现都与国家大事有关。其中第197则蛇入于景王祠中,不见了,蛇有帝王之意,是皇帝的象征;第238则冯见二赤蛇而连连升官,这里蛇象征着富贵、吉祥,象征着王权;其他如第111、125、149、226几则也都印证着不同的国事。这一文化寓意到了宋代仍在延续,例如宋代《太平广记》卷四二五“梦青衣”记载“孟蜀主母后之宫有卫圣神龙堂”故事,文中皇太后曾梦见一个青衣人对她说神龙想到宫外居住,后来神龙就被自宫中引至一庙中。有人就说“卫圣神龙出离宫殿,是不祥也”。果然过了一年,“国亡灭而去,土地归庙中矣”。

随着这一观念的深入,直到宋代,民间传说中,蛇还一度被赋予吉祥、富贵的内涵,预示着长寿富贵、加官晋爵。如《太平广记》卷四五六“张承母”写张承母亲孙氏怀承之时,曾“乘轻舟游于江浦之际,忽有白蛇长三丈,腾入舟中”,于是就把蛇带回家。第二天,这条白蛇忽然不见了,邻居曾看见一只白鹤从张家凌云而去。因此张承名白鹤。后来张承的儿子张昭“位至丞相,为辅吴将军,年逾九十。蛇鹤之祥也”。卷四五九“姚景条”说姚景未发达时“事濠州节度使刘金,给使厩中,金尝卒行至厩,见景方寝,有一赤蛇戏于景面,出入两鼻中,良久景寤,蛇乃不见”,刘金因此厚遇姚景。姚景后来“卒至大官”。小赤蛇的出现成为姚景将要发达的征兆。卷四五六“冯绲”条写车骑将军巴郡冯绲担任议郎一职时,“发绶笥,有二赤蛇可长三尺,分南北走”。卜人说:“此吉祥也,君后当为边将,以东为名。”过了五年,冯绲果然做了大将军,不久又官至辽东太守。卷四五九“王稔”条与此类似。“伪吴寿州节度使王稔,罢归扬都,为统军。忽有小赤蛇自屋坠地,向稔而盘。”后来,王稔官至平章事。这里小赤蛇的出现都预示着两个人即将官运亨通,加官晋爵。

与此同时,魏晋唐宋时期,随着人们对蛇了解的越来越多,加之佛教中龙王信仰的传入,蛇信仰渐渐分化。蟒蛇吃人、蛇精害人、蛇给人带来灾异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例如《太平广记》卷四五八“李黄”条说李黄在长安东市邂逅了位“绰约有绝代之色”的女子,李黄为之所惑,主动勾引,并到女郎家连住三日。归家上马时,仆人闻到主人身上有异常腥臊的气味。归家不久的李黄“渐觉恍惚”,以至于“身渐消尽”,“空注水而已,唯有头存”。家人寻到旧宅所,却是一空园,知情者说这里“往往有巨自蛇在树下,便无别物”。

卷四五六“天门山”条记载天门山“有大岩壁直上数千仞,草木交连,云雾拥蔽”,过往行人总会无缘无故飞出林表,情形仿佛成仙而去似的,“如此者渐不可胜纪”。其实他们是被一条长数十丈的大蟒蛇所吞食,“其所吞人骨与它兽之骸,积在左右如阜焉”。这些故事中,对于蟒蛇吃人的恐怖经历,表明人们对蛇狡猾邪恶本性认知的回归。也说明,随着大汉帝国在历史的烟尘里渐行渐远,刘邦斩蛇神话里蛇形象的神圣色彩也越来越淡,遭人嫌恶的程度越深,龙蛇信仰在交叉混淆的同时,也逐渐析离。

总之,刘邦斩蛇是在前代文化心理积淀基础上的重构和创新,当神话和王权密切关联后,蛇的文化象喻获得更新和定型,与蛇有关的史书情节和文学故事则在很长时期被定型化。但是,随着这一文化惯性在人们逐渐明晰的认识基础上,再次被解构还原,蛇的形象逐渐走向本体化。

[1]刘志雄,杨静荣.龙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

[2]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45.

[3]李则纲.始祖的诞生与图腾[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89.

猜你喜欢

刘邦神话
爱情神话
多多益
朽木颂
刘邦:我的脚丫子呀
《红楼梦中的神话》
獨占神话
刘邦记嫂之恨
刘邦斩丁公
“神话”再现
郑小和神话历险记(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