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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秀《约客》的独创性新探

2013-08-15胡宪丽河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石家庄050024

名作欣赏 2013年24期
关键词:蛙声情绪

⊙胡宪丽[河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石家庄 050024]

赵师秀(1170—1219)的七绝《约客》自来颇受关注,被视为宋诗中的名作。诗曰: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对于此诗,宋人有“意虽腐而语新”(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柳溪诗话》)的评价,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程千帆先生《古今诗选》均有赞誉之辞。因此,关于此诗的赏析之作不在少数。要说此诗语言浅近,并不难理解。但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此诗之“新”?其独创性到底在哪里?

由于意象、情景类似,钱钟书先生拈出陈与义“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开”(《夜雨》)两句诗,以陈诗“拉扯做作”①,从而确认此诗具有“干净完整”的优点。程千帆先生则认为:“这是一篇把期待的心情描写得细致入微的小诗。屋外雨声、蛙声的喧闹与屋内的静寂形成强烈的对照。”写情入微固然是此诗的动人之处。陈可列举了一些写“等待”主题的作品,皆“情人之间的场景”,此诗“等待的是友人”,其新意就是“让等待的场景变得更为丰富,也为等待姿态增添了新的类别”②。从风格、写作特点、等待对象等角度阐发此诗新意,虽都言之有据,但仍嫌隔靴搔痒,未能一针见血地指明其营构出“新境”的缘由。

审美对象的与众不同是此诗显得特别的主要原因。作为“永嘉四灵”的一员,赵师秀做诗以晚唐贾岛、姚合为宗,多借清邃幽静之景抒发淡泊的隐逸情趣。由于情和景是同构的,所以互相交融,如贾岛的写景之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题李凝幽居》)写出了欣赏清幽夜景的怡然感受。四灵群体当中的徐玑《夏日闲坐》也是这样:“无数山蝉噪夕阳,高峰影里坐阴凉。石边偶看清泉滴,风过微闻松叶香。”虽有山蝉的“聒噪”声,可其目的在以闹写静,高峰、清泉、乱石、松叶、清香营造了远离尘嚣的情境,作者体会到难得的愉悦。如果说徐玑写的是晴天,那么翁卷《乡村四月》所写节令、气候都与赵诗类似:“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从这字里行间,读者不难体会翁卷观赏雨中乡村夏景而宠辱皆忘的快乐。赵师秀的《约客》写到类似的江南风物,却极写其焦躁难耐,雨声、蛙声的喧闹没有给人带来幽静的快乐,而是加剧了等候棋友而不得的无奈。这当中的情和景是非同构的,呈现出逆向的紧张关系。在这首诗里,赵师秀没有将孤寂处理为正面情绪,即孤独并愉快的隐者情怀,而是处理为约客而不至的“失望”。写因为候人不得而失望,应该也算不得出新,赵师秀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以仔细审看的姿态对待“失望”,进而营构出新的诗境。

让我们回到诗歌本身。从结构上说,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情。但前两句其实并未写到实在的景物,而是凸显了听觉感受。“黄梅时节”是对此刻节候的说明,却含有追叙的意味,即多雨的天气已然持续有很多天了,今夜依旧如此。贺铸就曾用“梅子黄时雨”(《青玉案》)来形容“闲愁”的长度。这样就使“雨”有了情绪累加的效应,每天如此,出行不便,将人困在屋里。那么又响起的“雨声”,是如此单调乏味,惹人憎恶。既然并没有出门,“青草池塘”就不是写视觉意义上的景物,而是听到“蛙声”的联想而已。在有限的文字里,作者用了两次叠字,不仅在声音上形成的强调感,亦且在意义上起到加强程度的作用。“家家”写空间之广,雨域之大;“处处”则摹写蛙声喧闹之强烈,同时也写出开阔的空间感,蛙声几乎无处不在。与贾岛“雨后逢行鹭,更深听远蛙”(《郊居即事》)以“蛙声”凸显郊居的宁静不同,这里写的是吵闹不休的听觉感受。前两句中的节令和虚幻景物,都不是意义的重心,叠字之后的“雨”“蛙”既是可感的实物,也是句意之核心所在。“雨”和“蛙”直接影响到抒情主体此刻的情绪,作为情感展开的外在背景,得到了应有的渲染。但假使我们一转念,想到诗歌本身的人文性,那么又能看到另一重有趣的意蕴。前两句作者有意锤炼成对偶的句式,“黄梅”与“青草”相对,前者作为时间指示概念,后者作为意念景物,“黄”和“青”的颜色是虚写的,“梅”和“草”也是非实在的植物。“时节”与“池塘”是时间对地点,时间是延续中的一个单元,地点则是南方随处可见的池塘,二者都不具有确定性。这样就消解了通过观景来消遣烦闷的可能性。叠字“家家”“处处”虽然声音齐整,节奏感很强,却因所表地点的模糊,最终给人以杂乱无序之感。这样,诗歌的文字声音与意义声音就有了矛盾,造成了相反相成的表达效果。因此,前两句虽明白如话,却不是偶然妙得,而是炼句所至,这与赵师秀学习贾岛、姚合等苦吟诗人有关。

后两句在空间上是相对封闭的,这与前两句空间的开放性构成强烈对比。从空间结构上说,全篇由大及小,由屋外的广阔变成屋内的狭小,空间急剧收缩,从而便于表达孤寂的专注的感受。“有约”切题,说明抒情主体希望破除独处的苦闷,约了好友来家做客,于是满含期待地等候。“约”的存在是肯定的,有期待表明有希望,是积极正面的情绪。可后面的“不来”否定了“约”的有效性,由此产生负面情绪“失望”,“失望”程度与“希望”的迫切度成正比,希望越大,失望越深。这样一种正反相成的情绪体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被强化,紧接着“过夜半”描述了时间一直延续到夜半之后,离“约”定的时刻已很久了,而且不可能会来了。但等待还在继续,“失望”还在延留,情绪还在累积。陈师道“客有可人期不来”(《绝句四首》其四)意思与此相似,然泛笔叙写,重在人生哲理的发挥。赵诗是重主观体验的,且写出真实的时间流程,因而似乎触手可及,更有感人的力量。末句“敲棋子”是抒情主体的动作,发为“丁丁”的响声,没有旋律,听来必然是枯燥的。“落灯花”是全篇真正写及视觉感受的,未充分燃烧的灯芯结成花形,不断掉落,随着时间的流转,周而复始。这样的画面光线昏暗,色彩单调,缺少变化,故多少显得无聊。抒情主体眼前的灯花,手中的棋子,耳中的雨声、蛙鸣、棋声,都带来无聊烦闷的感觉,与约客不至的失望情绪融汇在一处,在时间的推移当中完成了其运动的轨迹。

若仅止于此,则此诗不过停留于“写情入微”的层次。我们看到,作者借由末句一个“闲”完成了叙写姿态的转换,从“失望”的情感泥沼中拔身而出,以“审看”的姿态面对这一负面情绪流程,写出了更加丰富的情感层次。王建定分析道:“闲”字“承上启下,统帅全篇:前两句的景,非‘闲’不能体察;后两句人物的动态,非‘闲’无暇顾及,实有点睛之功。”③但仍未充分揭示出“闲”字的妙用。作者把自己的“失望”写得那么细致入微,可以说是“饶有兴致”地描述了整个过程,为什么呢?原来他早已跳出来了,他要把玩自我无聊、寂寞、烦躁等“失望”的情绪,并表明这其实也是人生的常态。既然良辰美景、好友相聚所带来的欣悦算是“闲”意,那么独自无聊的枯坐、“失望”为何不能算是一种“闲”意呢?赵师秀有诗云:“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呈蒋、薛二友》)孤寂时为什么会如此焦躁难耐?是因“有欲”“有营”,假使心如止水,则不会有“失望”。在抒发“失望”、无聊的情绪之外,他又添上“闲适”这一层情绪,丰富了诗的表情空间;而且也渗透进些许哲思,即只要心境淡泊,则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体会“幽独”的欢欣!其实陶渊明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然而陶诗回避了对“车马喧”的具体场景以及由此而来的情绪体验的描述,“喧”仅是作为自然超迈之境的陪衬。赵诗却把它写得那么细致入情,可谓真正将“失望”“无聊”当做审美对象,确立其作为情境主体的地位,故读来颇觉新颖。

宋人想要脱离唐诗的笼罩,从不同方向努力出新,其中一项是选取凡庸琐屑甚至丑陋的题材入诗,如梅尧臣在诗中写虱子、跳蚤、蛆等。叶适认为永嘉四灵出,“唐诗由此复行”④,自然是说出了他们规摹晚唐的学诗路向。但身处宋代的文化语境中,赵师秀也会想要超越模仿的层次,争取有自己的创造。从题材取向来说,此诗不避琐屑,审看“失望”这一负面或者说“丑陋”的人生体验,从而未至落入晚唐体诗歌一味抒写静谧欣悦境界的窠臼,达到了营构新境的目的,让人一读难忘。因此,读宋人诗作的时候,哪怕遇到打着模拟前朝诗歌旗号的作家,也要留心发现他诗中存有的时代文化烙印,这有助于我们准确体认其力图创新的苦心。

① 钱钟书编:《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26页。

② 许结主编:《历代诗词鉴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40页。

③ 徐中玉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页。

④ 叶适:《徐文渊墓志铭》,见《水心先生文集》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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