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见证两岸历史的巨构
2013-08-15湖北古远清
/ 湖北_古远清
“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她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是辽宁百姓的母亲河。“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巨流河和哑口海,成为台湾大学教授齐邦媛回忆苦难的东北及宝岛历史乃至全中国沧桑的一种意象。
还在六岁时,齐邦媛便跟着母亲离开故乡东北,后又随家人从南京到北平,接着是沿着撤退的路线漂流到西南。发生在巨流河的那场战争如今已成为历史,照片里那神采奕奕、浑身散发出豪气的战士也已长眠地下。对这种人事变迁,齐邦媛一直魂牵梦萦。1947年,她应聘去台湾大学担任助教,那时才二十出头,从此无故居可寻,又一次离乡背井漂流。当时台湾脱离了异族的殖民统治,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但接收台湾的是一个贪腐政权,“二·二八”事件便是对这种政权的反抗。就在反贪腐和“去日本化”、“再中国化”的背景下,齐邦媛开始了一位外省知识分子的新生活。她下决心要为自己的故乡以及为它而战的人写一篇血泪的记录。直到历史行进至2002年,当齐邦媛与赵绮娜进行了多达十七次的对话访谈后,她才了却了这个心愿:从2005年动笔,一直写了四年,这本近四十万字的回忆录《巨流河》才分别在两岸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和三联书店出版。
作为日本投降后最早迁居宝岛的大陆文人之一的齐邦媛,她所创作的《巨流河》以个人成长经验反映时代变迁,是一部史诗性作品。书中所讲述的是一个家庭的遭遇,却没有局限于“小我”,而是和“大我”结合起来,将重大历史事件与个人命运焊接起来。全书反映了两代中国人所遭遇的巨大苦难和悲伤,描写得最动人心魄的是在八年抗战中,尽管有数百万人殉国,有数千万人无家可归,但有众多的民族脊梁在奋起抵抗外来侵略。
在写完大陆经历后,齐邦媛将笔锋转向台湾。这时没有“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画面,没有波澜壮阔的抗日场景,但有白色恐怖,有当局对不同政见者的镇压。尽管这样,作为移民人士的齐邦媛,对自己的第二故乡仍有深厚的情感。在“大声讲出爱台湾”的本土思潮还未出现前,齐邦媛就开始翻译包含本土人士的作家作品,把台湾文学推向世界。齐邦媛交往的人意识形态各不相同,其中有反中国的本土派,但齐邦媛以文学化解彼此间的政治裂痕,只要是好作品,不管是哪一派她都为之鼓吹。这种超越政治的宽容,来自于齐邦媛对文学事业的热爱和执著。在她看来,不管是具有中国意识还是台湾意识的人,他们心灵深处何尝没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巨流河?齐邦媛没有以外省人自居,而是以台湾新主人自许。对非大陆迁台作家写的作品,如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李乔的《寒夜》,她都投以注目礼,向广大读者推荐。
《巨流河》之所以成为见证海峡两岸历史的巨构,成为一部反映中国近代苦难的家族巨史,与该书刻画的“四种‘洁净’典型”(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齐邦媛与〈巨流河〉》,《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分不开。作者浓墨重彩写了一生载沉载浮的国民党元老齐世英。他爱国爱乡,当南京大屠杀后齐世英在长江边与家人重逢时,他“那一条洁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被眼泪湿得透透的。他说:我们真的是家破国亡了”(齐邦媛:《巨流河》,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87页。下引此书者,只注页码)。后来他因干预政治反过来被政治所干预:因反对增加电费以筹军饷的做法开罪于蒋介石,竟被开除党籍;不甘心失败的齐世英,又参加自由中国杂志社组建新党的活动,差点在牢房里度过一生。齐世英反抗当局,源出于东北人的傲骨。无论是东三省还是所谓“自由中国”台湾,均是蒋氏父子控制的地方,都逃不出他们镇压自由民主的魔爪。可不管环境如何险恶,在儿女眼中齐世英始终视死如归,永远给人镇静、“温和”与“洁净”的印象。
和齐世英不同,张大飞在书中则是被当做抗日英雄来描绘的,他父亲曾任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人士被日寇在广场上浇油漆焚烧致死。原名张乃昌的张大飞,继承父亲的遗志,在和日本人空战中壮烈牺牲。这位勇猛如张飞的张大飞,他们一家的故事是这样动人心魄。张大飞虽然人生短暂,有如昙花一现,但他是在黑暗里开放的艳丽花朵:“在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第158页)少女齐邦媛与这位英雄的接触,使齐氏永远不忘记自己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不是武将的朱光潜,是齐邦媛人生道路上又一导师。齐邦媛原先在武汉大学读哲学系,是朱光潜叫她转学外文系,从此齐邦媛与外文尤其是与文学结缘。《巨流河》写抗战中朱光潜没有歌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而是教齐邦媛及她的同学们如何欣赏雪莱、济慈的诗。有一次,朱光潜在讲华兹华斯的长诗时,突然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他“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第185页)。乍看起来,朱光潜“静穆”,但这“静穆”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何尝不是对掠夺、对烧杀的一种沉默的抗议?
“一直盼望而终于失望的是一个安定的中国”的钱穆,也是齐邦媛的忘年交。她经常到钱府——台北士林外双溪东吴大学后面的一座小山坡上,亲炙这位国学大师,在聊天的同时向其请教。在漫不经心的谈人生、谈文坛的对话中,从钱穆毛笔字工整的细密手稿里,齐邦媛学到了做人的尊严和宽容、温熙等为人处事的道理,看到了政治意识形态如何宰制学术思想的狰狞面貌。遗憾的是,这位一代大儒在1990年夏天,被陈水扁等人扫地出门。这种不尊重学术、不尊重中国文化的景况,使深爱中华文化的齐邦媛“为台湾悲”。“去中国化”的风将台湾的族群撕裂,但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第434页)。“素书楼”可毁但中国文化不可灭,这就是齐邦媛从钱穆的遭遇中学到的人生哲理。
《巨流河》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情感细腻,笔力邃密通透。作者写到重大事件时,常常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让它过度宣泄出来,像写“国立编译馆”编书风波,张弛有致,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给读者留下咀嚼的余地。写到两岸文学交流时,作者称“海水平静澄蓝,天上的云也舒展自在”(第488页)。文字是如此从容。作者虽不是诗人,但字里行间有浓郁的诗味,如:“海景美得令我叹息,恨不得把这月光打包带回去!这月亮,一百年前清清楚楚地见证了台湾的割让。”(第490页)
《巨流河》记录的是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故事,是20世纪中国命运多舛的历史,尤其是被政治放逐的知识分子心灵的疼痛史。这是个人史、家庭史,同时又是研究大陆迁台作家如何从漂流到结婚生子、落地生根的过程及政治的炎凉如何转移到文学上的重要历史文献。正如该书封底文字所说,这是——
一部反映中国近代苦难的家庭记忆史
一部过渡新旧时代冲突的女性奋斗史
一部台湾文学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记
一部用生命书写壮阔幽微的天籁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