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作品
2013-08-15刘诚龙
○ 刘诚龙
不敢胜利
对阵刘诚龙,阁下并无不敢胜利这一说。阁下在刘诚龙面前,何曾是熊样?次次都是得胜班朝的英雄德色。阁下跟刘诚龙搞起来了,文本无第一,阁下非要搞个第一;不用说武无第二了,阁下跟刘诚龙动武,刘诚龙鸡肋不足以安尊拳,阁下早把他撂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要言之,阁下在刘诚龙面前,不但善于胜利(三十六计使绊子,阁下都很擅长);尤其敢于胜利(阁下事事都要弄个赢的)。
碰到了慈禧老佛爷,阁下满怀计谋智,浑身精气神,十八般武艺不用使一样,单一个指头足堪把慈禧老娘打趴,阁下百分百能胜利,阁下敢胜利吗?慈禧老娘跟太监下棋,太监对准老娘那漏洞,嚷道:我吃老佛爷一只马;慈禧叫道:我杀了你一家子。国家一级棋手贾玄,世界锦标赛都拿过冠军的,世界没谁赢得了他,但中国有人能胜他。他与宋太宗下棋,每次都输,宋太宗火起:这盘,你赢了,我奖你红旗;你要还输,看我把你丢到臭水沟坑里去,“汝胜,赐汝绯;不胜,投汝泥中”,逼他争取胜利,贾玄还是不敢胜利,弈了三局,三局都输,宋太宗不含糊,叫人抬起贾玄往皇家水库里丢,“命左右抱投之水”,到得这时,贾玄急了,叫喊:“臣握中尚有一子!”贾玄每次都能胜利,每次都不敢胜利。
这些银样蜡枪头的事,不说了,说个刀对刀剑对剑、枪杆子对枪杆子的事吧。
也是宋朝,有个大将叫曹彬,这人天生是打仗的,满周那天,他爸他妈在桌上摆满笔墨纸砚、金玉银宝,给他测志,“彬左手持干戈,右手持俎豆,斯须取一印,他无所视”;长大了,果然是带印把子的将军角色,指哪就打哪,打哪就打赢,“以败契丹、北汉功,任枢密承旨,以灭后蜀,任都监”。曹彬打仗,能于胜利,没问题;善于胜利,也没问题;敢不敢发扬敢于胜利的精神呢?这就是问题了。
话说曹彬率大将潘美,北伐太原,兵临城下,太原城里的,都是大宋要食其皮、寝其肉的夷狄,看到大宋大军车辚辚马萧萧来了,吓得缩头乌龟也似,躲在墙角根,软成一滩泥,哪敢出来应战?潘美朝着城里喊话:信不信,我把太原城踏成齑粉。这话,不是大话,太原城里的守敌信,太原城外的宋军也信,只要曹司令一怒,大手一拍桌子,打发吹号手嘟嘟嘟嘟嘟,吹起冲锋号,不出半天,冲击太原城,活捉敌司令,那委实是曹将军挥手之间事。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万千士兵,爬山涉水来打仗,都是要来立功领赏,等待革命胜利了,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承想,曹将军一声令:撤兵,回家打牌去。其属下大将潘美,大不解: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武力可以胜利,智谋能够胜利,为甚不敢胜利?潘将军口都说干了,曹司令只是不肯,“潘力争进兵,曹终不许。”
何搞呢?原来这次战斗,明火线上,是与夷狄打,隐蔽战线呢,与皇帝打呢。宋太祖曾率领一支御林军,也是打到了太原城下,皇帝带的都是城市兵,与女人作战,南征北战,那人人是硬角色;与敌人作战呢,东倒西歪,个个是稀下货了。那次宋太祖亲临太原之战,败得一塌糊涂,幸得几个一同扛过枪一同嫖过娼的亲兵死保,将宋太祖挟在腋下,救了出来。
明火线上,跟夷狄打,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是没一点问题了;隐蔽战线,跟领导打,曹司令面对的,是要否定首长天纵英明、一贯正确、永远伟大,借他八个脑壳,他都不敢;领导亲自指挥,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都没打赢,你充狠,敢比领导还英雄?曹彬不敢胜利,只敢去争取失败,至多去争取一盘和棋了。
与再狠再硬再智勇的对手去比文治武功,我们都不怕,都不会输;与再庸再弱再蠢笨的领导去比琴棋书画,去比诗词曲赋,去比篮球排球,去比南拳北拳,去比德能勤绩,去比子史经集,纵使阁下能比赢,阁下敢于赢否?
曹彬率军踢踢踏踏,本来可以大踏步前进,踏破贺兰山缺的。猛回头,想起宋太祖不久前败于太原城,曹彬也便反转身来,尿液回流,回京都了。潘将军还是一脸疑问,“既归至京,潘询曹何故退兵不进”;曹司令敲了他木鱼脑壳,你要是打赢了敌人,取下敌人首级,你还要不要自己脑壳?你死得快:“上尝亲征不能下,下之则吾辈速死!”潘将军跟曹司令去汇报这次战斗,宋太祖问:都说爱卿是常胜将军,这回怎么没胜利噢?曹司令答道:“陛下神武圣智,且不能下,臣等安能必取?”哪能显得比领导还有能力?哪能弄得天下名声比领导还响亮?“帝颔之而已”——失败得好,失败得对,维护好领导面子,纵使丢了故城弃了故国,也不在话下,没事的啦。
莫说曹彬是军阀,打仗在行,他也是政客,玩政治更出色;有次敢于胜利(皇上没亲自领导过,只正确领导于帷薄),回朝来,大家都劝他去领功勋章(朝廷宰相印章),“副帅潘美预以为贺”,曹彬可不敢去要,“上乃赐彬钱二十万”——哥们,你别理解错了,这奖金可非领军功奖,领的是讲政治之奖。曹彬得胜,未尝走狗烹,还得了赏,他自很德色:“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当官干甚?当官不就是赚钱吗?这不就赚了钱嘛,赚了钱,还愁当不了官?“未几,拜枢密使、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
领导赢了(赢了面子),曹彬赢了(赢了帽子与票子),敌人也赢了(本来会输了战争的,没输就是赢)。那么谁输了?国民吧(可怜国民被蹂躏在铁蹄下),国家吧(还我山河,还不了呢)。国民与国家何能胜利?不是其养的子弟兵没能手,而是其养的公仆太政客——“攘外必先安内”,若不战胜于朝廷那些政治障(障字且借佛语),纵使咱们再有综合国力与军力,也是甚难战胜于外敌的。
喜鹊叫喳喳
报丧是倒霉差事,你本是报丧而已,在当大事者那里,你是丧门星,似乎其丧是你造出来的,不进道理的,给你三扁担;有幸碰到讲道理的,你也要给他倒贴——你告诉领导内幕消息,他将会双规了,他还敬烟给你?你得请他到馆子里去,给他压惊,劝他节哀;报丧从没发展为职业,不是没原因的。报喜不同,报喜入过360行,还曾是朝阳产业,科举每发榜,就有报喜人,脚不踮地,沿门报喜,是谁是谁?是你是你——然后引进屋,丫鬟端茶,老母杀鸡,嫂子敬酒,末了,老爹有红包给打发。
沿门报喜员,充其量是服务员脚色,跑烂一双鞋,喜滋滋兜了赏钱,赚的不过是几个脚力钱;衙门报喜员,才是赚大钱的,他不用脚跑,顶多打个电话:苟局,刚才书记召集各书记,开了个书记碰头会,有一两个岗位要调整一下,这消息蛮利好啊。听得这报喜,苟局懂味,真金白银送府上来了。
唐朝窦申,在朝廷当给事中,正工资外,顺便捞外快,兼职当的就是衙门报喜员。其官不大,其时没当上乌纱帽专卖店老板,一毛钱的文件纸,卖出十万百万的天价,窦申尚没那资质,但其叔叔窦参是宰相,是乌纱帽皮包公司常务二老板,乌纱帽有货没货,进货出货,货色几何,货价几许,他叔叔都晓得,比如皇上说,最近手气差导致手头紧,要致富动干部——他叔叔回家来,将这消息告诉窦申;比如纪检向他叔叔汇报:畜牧局一把手马大,问题大,怕是保不住了——他叔叔回家来,将这消息告诉窦申;比如医保所向他叔叔汇报:包子办二把手牛二,喝酒喝猛了,脑血栓,进抢救室了,怕难胜任了革命工作了——他叔叔回家,将这消息告诉窦申……窦申近主席台先得讯,立马打电话给甲乙丙丁:哥们,到我这里来一下,有好消息相告(马大要双规,牛二患脑瘫,都不是好事,窦申眼睛厉害,人家的危机,他能看出是他的商机)。信息社会是市场社会,信息哪有白得的?烟啊酒啊,鸡啊鸭啊,这般礼物早是老皇历了,没谁送,送也白送——送礼物早转型了,要送卡送钱;要送美元英镑,最少也是人民币;要送明星与嫩模,最少也是半老徐娘;要送出国半月游,最少也是国内星期游。得,窦申一个电话报喜,腰缠十万贯,骑鹤去欧州了。
“窦申者,窦参之族子。累迁至京兆少尹,转给事中。参特爱之,每议除授,多访于申,申或泄之,以招权受。”窦申兼职报喜,赚了不少钱,机关里,人人都晓得。窦申每串岗,到同事科室;或每串门,到同僚楼房,大家都敬烟,高喊:呀,呀呀,呀呀呀,喜鹊来了啊,“申所至,人目之为喜鹊”,闹得皇上都晓得了,“德宗颇闻其事”,可见窦申报喜生意做得有多大,名声传得有多盛。
只是《旧唐书》所记窦申事,很是简陋,大家只晓得他赚了很多喜钱,却既算不清他赚了多少,也不大晓得他如何赚取的(没立案给做案子办的,其巨额财产,都是一笔糊涂账)。
怎么赚的?
一位县长,跟书记有些矛盾,有意无意报些真料。怎么赚的?县长说,一个喜,拆开赚,拉长产业赚,一条龙服务赚,可赚五道喜钱呢:一是喜引子钱,药有药引子,喜有喜引子,要动议干部了,打电话:苟局,最近干部可能要动一下(苟局得讯,狗样跑去了——苟局要确证具体信息);二是喜嘴子钱,常委会要开了,打电话:苟局,今晚正式研究人事了(苟局得讯,狗样跑去了——苟局需要他在常委会给动下嘴子,说句话);三是吓胆子钱,常委会半夜散了,打电话:苟局啊,常委会上有不同意见啊(苟局得讯,魂飞魄散,不过夜,狗样跑去了——苟局需要他给转圜);四是落锤子钱,这回常委会定了,拍卖乌纱帽的锤子敲下来了,打电话:苟局,事情确定了,不容易啊,我差点都跟常委吵起来了(苟局得讯,喜得打跌,行动却有点迟疑,到手了呢——帽子到手,钱还得送,慢些罢了);五呢是摆桌子钱,文件下发了,组织部派人送去走马上任了,事后个把星期半个月,打电话:苟局,忙清了吧,找个馆子坐一宿,庆贺庆贺。杯盏往来,笑语喧哗间,敲定一事:跑官辛苦,三五个月没睡个好觉了,选个日子吧,去巴黎罗马伦敦夏威夷放松一下。
有人说,信息社会上的官场,钱硬是好赚,此论真是皮毛之论。这哪是赚信息费?分明是赚不信息费,若说是信息,那信息都是要公开的,干部从动议到研究,从考察到落锤,这信息若是公开的,或者更进一步,自己可扎台,可去台上向大家喊话:我要当官,我能当官,我能为大家当好官……那窦申能赚什么信息费?窦申所赚,名上是信息费,实际是暗箱费,是密室政治费,要言之,是暗权力费——真正的信息费是可见天日的,窦申们赚的这钱,见得了阳光吗?
窦申赚的这份钱,于官人,当然是喜钱;于百姓,自然是悲税。官僚也晓得,这是黑钱(官人也定其是黑钱,不奇怪,官场自知是黑箱),但黑官场也要讲究一些的(这也不奇怪,盗亦有道,贼牯子若不让人恨得要拼命,也会自设底线)。也是唐朝,有叫娄师德的,被人推为黑箱子里的白模范,其白之白,白在并不卖乖讨喜钱。国朝每次动议干部,他每次都提议狄公(神探狄仁杰是也)、他每次都不给狄仁杰打电话发短信,走廊上碰到狄仁杰,也不把他拉到一边,附耳言:我投了你一票。狄仁杰恨他,他也不解释,“狄公排斥师德非一日”,后来武则天问他:你知道我甚要提拔你吗?女皇告他:“卿之遭遇,实师德之力也。”
只是黑箱里,具有白道德如娄师德的,几希;更多的是窦申们,打个电话报个讯,获利一万十万的,哪有这么好的生意做?这是垄断生意,非官人,或与官人没干系的,做不了,有资格的,谁放过这机会?国朝有时心血来潮,也高举霸王鞭,作势要打,但哪里打得了?窦申报喜弄钱太黑(国朝这时将其定性为泄露国家机密罪),皇上也看不过去了,将其叔叔窦参喊去训诫谈话:“德宗颇闻其事,数诫参”,被皇上盯上:“卿他日必为申所累,不如出之以掩物议”,窦参吓得出了身汗,先做检讨,做说明,说窦申搞腐败,是“臣素亲之”;后表态,签廉政状:“请保无他犯”,我一定要管,一定要管好。窦参管了没?也许管了(报喜不是不能报,要注意隐秘,要注意分寸——哪是反贪?分明是教贪),管好没?管好个大头鬼,“申亦不悛”,窦申并不稍有收敛,依旧是喜鹊,依旧是叫啊叫啊叫喳喳。
嗓子叫一声喳,票子能赚一大扎,这生意,掉命都干得,何况官场没谁真为这事掉过命。故而今,啥组织纪律,啥国家机密,大鸟们开会尚没散,喜鹊们早报了,附耳对要官跑官者叽叽,喳喳,叽喳喳,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