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鸣(短篇小说)
2013-08-15陈雅佳
○ 陈雅佳
没有人知道老王有着怎样的故事。
老王没有妻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只有一间破屋,蜷缩在大院北角的一个旮旯里,一堆废朽木头遮住了半堵墙。墙后边立着一把秃了头的苕帚,这是他作为大院清扫工的生计之所系。
老王如一个游魂一般,尴尬地生活在这个大院里。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院里的小孩大都听大人说过他以前是有污点的,抗日战争的时候被鬼子俘虏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又逃出来了,于是大家猜想多半是做了汉奸,给鬼子们提供了什么有利的情报。在那个连小学生都时刻把革命挂在嘴边的年代,一个“汉奸”必然成了小伙伴们模拟打倒的对象,院里的男孩子一看到老王便朝他扔石块、吐口水,就算是女孩子,也会在老王经过的时候戳着他的后背骂上几句。
但老王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只是机械地干着自己的活儿,然后回到那间破屋里,有时候会看见他坐在小屋门口那张裂着口子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烟,烟雾里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那张沧桑的斑驳的脸似乎要被水汽浸湿了一般。有很多次,我就躲在离小屋最近的那棵树后面看着,却始终不敢靠近,或许是怕被小伙伴们说成是汉奸的走狗,抑或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沉重的气场,让我不得不保持着一个距离。一个背负着故事的人从他们的眼里就能看得出来,他们的眸子比一般人的颜色都要深,那是记忆的深度。
院子里的大人对老王的态度,虽然不像孩子一样激烈,但终究也只是不冷不热的,即使是在路上遇到对上了眼神,也只是匆匆地把眼睛移开。只有母亲,每次路过的时候,还会和他打个招呼问声好,有时候家里做些什么吃的也会让我给他端一点过去,这无疑是我儿时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每次端着那装着吃食的青花瓷碗总要溜着墙边走,生怕在路上遇上个什么熟人,要是问起这东西是给谁送去的,还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便是送到了,我也只是把碗往老王手里一塞,不等挂在他嘴边的谢字出来,便又径自匆匆跑开了。
但我的小心谨慎却还是没能阻止小伙伴们发现我给老王送吃的这个秘密。有一次,我去老王屋里拿碗的时候凑巧被同院的小孩看见了,那家伙当时也没吭气,模仿着电影里地下党工作者监视特务接头那样,躲在一旁的草丛后面偷听。
老王把已经洗好的碗递给我。屋里阴暗的光线下,我一眼瞟到,他的手上攀爬道道伤痕,虬须般的,那般触目惊心。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抓过碗夺门而逃。可这时,一个声音唤住了我。是老王。他说:“一直没来得及说,代我谢谢你娘……”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老王说话,原来他的声音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阴暗冷寂,而是浑厚的,温醇的,有种把人吸住的磁性。我愣了一下,但随即又缓过神来,从他手里抢下碗,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
等我回家了,躲在草丛后面的那个家伙才悄悄走出来,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以及把这一切添油加醋地告诉其他人时那副骄傲的嘴脸。我不知道他究竟跟多少人说了这事,而听他说的人又把这事告诉了多少人,我只知道,第二天,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别有意味的了,连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小伙伴都离得我远远地,就好像我是种可怕的病菌一样。直到有一天,那个一直和我玩得挺好的小姑娘拿着我以前送她的小橡皮对我说:“我娘说你是个小汉奸,不让我和你玩了,说这是犯错误。”我才知道,原来我和老王的那次小接触竟然一下子让我在院子里的小伙伴心中身败名裂了。
本来还觉得无所谓的我,一想到再也没可能和这个小姑娘发展革命战友般的情谊了,眼泪不禁一个劲地落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真冤枉,都怪母亲,都怪老王。
后来我又隐约觉察到,大院里的大人小孩常常悄悄地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说我是母亲和老王生下的野种,这让我更加愤懑怨恨不已。从此以后,为了和老王划清界限,我也加入了朝老王扔石头、吐口水的行列,甚至比他们还要狠,拿着石块把老王那本来就只有两块完好玻璃的窗户砸了个稀巴烂。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被母亲知道了,那天放学我一进家门就被一脸严肃的母亲拉了过去。没等她开口我就抢着说:“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这是和汉奸划清界限,你应该支持我才对。”
听到这话,母亲的脸都气红了,抓过我猛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那两巴掌其实并不重,但是一下子把我满心的怨气和委屈全给打了出来,我眼泪鼻涕哗啦啦地糊了一脸,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冲母亲吼着:“都怪你,你非要去给老王送饭……现在好了,别人都说我是个小汉奸,说我是你跟他生下的野种。院子里的小伙伴们都不理我了,都不跟我玩了,现在我证明我的清白,你还要打我。”
说完这些话,我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只剩下抽泣的劲儿了。母亲听完,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的沉默让我觉得有些害怕了。我害怕她接下来会说出些我不想听的话,我害怕那些流言蜚语都成为现实。父亲这个词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在我所有的关于父亲的梦里,那个高大的形象都与苍老佝偻的老王没有一丝一毫的类似之处。
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嘴唇轻轻颤动着又像是在挣扎,她说:“娃儿,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在你娘我还小的时候,日本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啊,那些杀千刀的日本兵啥坏事都干尽了!他们到处杀人放火,连老人和小娃儿都不放过,你的姥姥、姥爷就是被日本兵抓去活埋的。当时他们来村里扫荡,你姥姥情急之下,把娘放进了一口枯井,才保住娘的一条命。
“那娘是怎么出来的呢?”我忘了抽泣,屏住呼吸,紧张地问。
娘舒了口气,“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再然后,娘听到一个声音:‘喂,喂,小娃子,你咋在井底?’娘怯怯地一抬头,是个年轻的八路军。”
“正是他把你娘我从井里救了出来。他那双手啊,娘到现在都记得,那么温暖,那么有力。”说到这,母亲的眼里闪烁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中间藏着多少少女般的柔情)。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母亲的沉思。
“后来啊,那个年轻的八路军当然是又继续去杀鬼子了啊,那时他已经是连长了,可厉害喽,是当地有名的神枪手,被他瞄上的,准没跑。他还老一个人跑去暗杀鬼子们的头头,当地的鬼子一听他的名字啊,都吓破胆子。可是鬼子中有个叫鸠山的,特别狡猾,也不知道这个鸠山到底使了什么花招,总之是把连长给活捉了去。”
听到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天大的委屈,瞪大眼睛,紧握着拳头等着母亲讲下去,可是母亲却停了下来。接下来的回忆对她来说一定相当的痛苦,因为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一直躲闪着的泪花,还是被我不经意地瞄到了。
母亲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鬼子想招降连长,他们啥法子都用尽了,但连长是条硬汉子啊,宁可死也不屈服。可是鸠山还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条诡计。他们把连长拉到晒谷场上,连长当时还以为是要拉他去枪毙,枪毙他是不怕的。可是鬼子们哪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连长被鬼子压到一面大鼓前,鸠山笑咪咪地递上鼓槌,要求连长演奏一曲,被连长一口血沫子喷在脸上。鸠山立刻收了笑容,一招手,小鬼子们就押着一群中国士兵到了晒谷场。鸠山冷冷地对连长说,‘那我们就来玩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这个鼓槌就在你手里,你的鼓声一停,花在谁手里,谁就会被枪毙,当然,你也可以不敲,那这些人现在就要死。’连长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士兵都穿着国民党的军装,小日本真是狠啊,竟然想到这么一个让中国人自相残杀的损招。”
“那这个连长最后击鼓了吗?”我问母亲。
母亲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而那只起先一直盯着窗外的眼睛却望向了我。“敲了。那鼓声啊,惊天动地,把那些小日本们都给震呆了。底下坐着的士兵们,起先都只是低垂着头,后来便一个接一个地抬起了头,他们合着鼓点哼着唱着,鼓声越来越强,歌声也越来越响,开始是轻轻地唱和,后来慢慢地就变成了狂暴的怒吼……”母亲静静地述说着,语调几近冷峻,可是在我听来却訇然如雷霆。我只觉血脉喷张,激越的鼓点在我的五脏六腑间猛烈冲撞,我听到气血在身体里翻滚的声音。
“鸠山黑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听任着这鼓在集中营里回响,这个鬼子是想活活累死连长啊。鼓声响了一天一夜,连长的虎口震裂了,血把连长的手和鼓槌粘连在了一起,连长的汗落在鼓面上,整个鼓面都湿漉漉的,像刚被冲洗过一样。鼓声渐渐变弱了,坐在地下的战士们都哑着嗓子,含着泪继续跟着节奏陪着连长唱完最后一支歌……终于,一声巨响穿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连长整个人直直地撞在了鼓面上,用他的身体敲响了这段乐章的最强音。”
“当惊醒过来的日本鬼子恶狠狠地冲向那群中国士兵时,却发现那朵缎子做的花已经在黑夜中被战士们撕成了一条条的缎带,被每个士兵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鬼子们傻眼了。”
母亲说到这里,我似乎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在烈日下击鼓的汉子,还有那一只只握着红色缎带的男人的手。连长用生命演奏的乐章,把这些人身上的血性全都激发了出来。在那场对抗中,这些人仅用他们的精神就让凶残的敌人一败涂地。
“娘,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当时在场的人现在应该都不在了吧。”我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其中一个国民党兵就是你爸爸啊,这个故事也是我们结婚以后他讲给我听的。他那天趁乱逃了出来。他在从那个魔窟里逃出来的同时,把连长也给带了出来,没想到连长还有一口气,送到当地一个土医生那里又给救活了。”
“太好了,连长又可以继续打小日本了!”
“可是啊,连长当时被小日本关在那里用了很多刑,等他好起来的时候日本鬼子也已经被赶跑了,人们只知道他被抓进去了,都以为他死定了,现在突然又出现,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汉奸,是出卖了组织出卖了同志,才求得一条生路的。”
听到这我似乎都明白了,老王那双龟裂的手以及手上那些如虬须般的伤痕,它们曾经在阳光下绽放过,曾经奏响了这世间最悲壮最豪迈的乐章。
只是我依旧不明白,“娘,那连长他为什么不把这事儿说出来呢?”
娘又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喃喃道,“也许……是为了替你父亲隐瞒那段不光彩的被俘经历……也许……”母亲的声音越来越细微,还没来得及传到我的耳朵里,就被门缝间钻进来的一丝风带走了。而此刻,母亲的泪水不再躲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记忆中那是最为闷热的一个黄昏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直静静地陪着母亲,看着她哭泣,谁又知道这些泪这些话,究竟是积攒了多久呢?当时的我不懂母亲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只是看着血色的夕阳,脑海里面翻腾的全都是激昂悲壮的鼓点。
后来再见到老王,我没有再向他丢石块吐口水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却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年少的我无法用言语清楚地表述出我心中的感觉,只是每次看见他手上那些伤痕,心里总有种酸酸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一倏忽,已是几度秋黄。大院里小娃儿已长成大小伙子,原来的大小伙子已是面染尘色。而老王的腰身弯折得更厉害了,如同院里那棵被风折断的老树。
而祸难正在暗暗酝酿。
那是1966年的炎夏。仿佛是一夜之间,一场史无前例的暴乱席卷神州大地,亢奋的情绪如瘟疫一样蔓延,地处小城边缘的院落也无可幸免。院子里人人自安的本份日子被打破,处处弥漫着骚动不安的情绪。
记忆中那个蛐虫嘶鸣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乱梦纷纭,梦里是层层叠叠的人脸,每张脸都带着诡异的狞笑。早上疲惫地醒来,发现微曦的天光中,大院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各家各户的门上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和宣传标语,门廊间柱栏间也都扯起了口号横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汉奸王树森”(老王的名字)……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来到堂屋,一眼瞟到母亲那张惊恐的脸。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明晃晃的日头在升到院东大槐树梢时,大院里突然蹿进一群臂缠袖章的红卫兵,为首的正是我儿时的玩伴。他们一路甩着热汗,气势汹汹地冲进老王的小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刚停,锅碗钵盆被砸的尖锐撞击声又起。半天倒腾之后,老王被一个红卫兵用粗绳捆绑着拽了出来。毛糙的绳子勒进皮肉,蹭出道道血痕。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扯起了“汉奸王树森公审大会”的横幅。
老王一路踉跄着被推搡上台,刚走到正中间,旁边一个红卫兵猛地照他的腿弯狠踹了一脚,他扑哧一声跪倒在地。那把秃头苕帚被折断,倒插在他的衣领里,上面贴着“无耻汉奸王树森”的白条,两把鲜红的大叉赫然刺目。一个女红卫兵呼哧粗喘着气冲上台,把一顶一尺多高的锥形纸帽恶狠狠地扣到老王头上。纸帽上的墨迹未干,墨汁顺着额头蜿蜒而下,一直淌到眼角,如同黑色的眼泪。
两个红卫兵不知在哪个屋里搜来一张破桌子和几把长条板凳,吆喝着搬到台上。几个趾高气扬的红卫兵坐定,批斗会就开始了。
为首的红卫兵,我儿时的玩伴,光着膀子歌颂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接下来便厉声“控诉”起了老王的“罪行”。“汉奸王树森,抗战时被日本鬼子俘虏,为了活命,出卖党,出卖同志……”他顿了顿,搜肠刮肚想多罗列一些罪状,可最终也只是抹了抹热汗,艰难地挤出几句空洞的口号:“对于这种败类,我们要坚决打倒,毫不留情……”
而老王,对这些强加之罪不作一字之辩。他沉默着,面无表情,仿佛被审的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物。
台下的人个个干瞪着眼,焦躁地等待着什么。
那些红卫兵反倒有点沉不住气。他们开始对老王进行轮番斥喝和逼问。
“王树森,你知不知错?!”
“王树森,你把日本人当亲爹,你这贱骨头!”
“王树森,你这潜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间谍,你究竟给日本人卖了多少情报?”
……
但不管怎样逼问,老王始终闭着眼睛,不置一词。他的脸上似乎是严峻的神情,但不是横眉冷对,也算不上鄙夷不屑,他只是沉默着,带着某种淡漠。
老王的不“配合”让“审判者”恼羞成怒,旁边一个红卫兵冲上去,啪啪猛甩了他几个耳光,血从嘴角渗出。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豆大的汗珠滚落到地上,一个埋藏已久的真相在我的喉咙里左冲右撞……
但它终究没能突围而出,只在喉头发出一连串被压抑的咕噜声。
我想到了母亲。我焦急地四处观望,没找到母亲的身影,这样的场面想来她是不忍心看的,此刻必是躲在屋里哭得眼如桃核了。
这时,台中央有人开始带头振臂高呼:“打倒狗汉奸王树森!”“王树森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火热的天气助长了人们的狂燥,台下的人群也开始骚乱,拳头高举,口号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往台上扔小土块、小石头,那都是随手在脚边捡到的。在那个疯狂的激情年代,人们的理智似乎都被燃烧殆尽。
当时我就挟裹在此起彼伏的人浪声浪热浪中,眼前是一只只挥舞的手臂。透过错杂的手臂间隙,是老王死一般箴默的脸。
老王像一尊石像立在台上,他努力挺直腰身,不言不语,不躲不闪,似乎也不听不看。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没有怒,没有恨,没有痛苦,没有委屈。或许他当时什么都没想,这么些年,他早已心思澄明,生死荣辱,苦乐悲欢,对他来说,都不过是指缝间跳升的一缕烟。
而这场畸形的集体狂欢,注定会被老王的缄默与淡然打败。
那天的批判会一直开到日头偏西。我看到老王的脸一点点地由黑红变成苍白,最后开始扭曲抽搐,汗水淋漓的身体渐渐不支,开始摇摇晃晃。终于,他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慢慢地倒了下去。
那一刹那,我的脑子一阵轰鸣,周围嘈杂的人群瞬间隐退,恍惚中,台上倾倒的身影与许多年前战俘营中那个倒向鼓面的身影两相重合,“嘣——”,一声巨响穿膛而过……
对老王的批判会一连开了六天。六天下来,老王已是不成人样。红卫兵泼脏水、甩耳光、抽鞭子、拳打脚踢……种种狠招用尽,却始终无法从老王嘴里套出片言只语,他们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殆尽。第七天,一场暴雨瓢泼而下,审判台上的横幅被洗刷成了零落的纸片,延续了近一个星期的批判会终于偃旗息鼓了。
之后的一个斜阳如血的日暮,我又不知不觉来到老王的小木屋前。夕阳下,那个高大而消瘦的剪影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我知道是他,我听见自己的嘴里有些含糊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却不知是为谁说的。
犹豫了好久,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老王被我问愣住了。终于领会到我的意思后,他的嘴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又被沉默吞噬了。半晌,他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皱巴巴的烟,点上以后递给了我一根,又把自己包裹进了烟雾中,一个人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娘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把她从井里拉出来的时候,她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我当时就在想,她或许是这井里的精灵吧,美得不像个真人儿……”
“那次扫荡,你姥姥姥爷都被害了,你娘哭得哟,可怜哩。我哄着安慰着把她送到邻村一个亲戚家,从此你娘就一直寄居在那里。后来我们每次打鬼子路过那里,扎营时我都会找机会溜出去看看你娘。那时,战友时常都打趣我,又去看小媳妇了……其实那会儿我真的在心底打算,等仗打完了就娶她去……”
我呆呆地听着,脑子里一阵轰鸣。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回过神来,重新打量起老王与母亲的微妙关系。也许,对母亲来说,老王不只是将她从深井的恐惧与绝望中营救了出来,在很长一段动乱年月,他还是她心里最大的依靠与念想。
“可是,你后来为什么又离开了我娘?”我有些黯然。
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在那战火纷飞的乱世,生死离合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为了赶跑日本人,儿女情长,只能放在一边……”
“那次被俘后,我虽没死,身子骨却废了,怎么能连累你母亲呢,所以后来我就没再去找她。幸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你娘也不例外……后来,她就嫁给了你爹。你爹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我真心为她高兴啊,可没想到,你爹还没来得及等到自己的儿子出世,就牺牲在战场上了……”
“我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没有父亲的消息,母亲也避而不谈,其实我早已料想到这个结局。但事实真的摆在眼前,还是觉得难于接受。
“你娘看你年纪太小,怕你伤心,就一直瞒着你。如今你也大了,应该知道真相了。”老王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继续自语似地说着:“后来,我搬到了这座大院,与你娘比邻而居……
“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看着你们两母子安定地生活,对吧,足够了,足够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没出息地湿了眼眶,为乱世中凄婉如诗却又壮美如歌的爱情。老王也好,父亲也好,他们都为民族大义舍弃了自己的幸福。而老王,为了我们母子能安定地生活,为了我们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作“汉奸”的妻儿,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质疑与辱骂,这么些年。
老王的脸终于完全被烟雾笼罩了起来,我看不大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触碰过那样一双手,那双手上如虬须般的伤痕在他握紧我的那一刻开始,就爬进了我的心里,开出来了一片片血红的花。
鼓声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咚咚作响,而这次鼓点不再激昂,而是温柔地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灵,如同奏着一曲温情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