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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告别式中的霍艳

2013-08-15董外平

文艺论坛 2013年24期
关键词:青春作家文学

○ 董外平

在纯文学日益式微的年代,霍艳做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抉择,她要告别青春文学的繁华之地,加入寂寥的纯文学创作的队伍。这个抉择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的“不识时务”,严肃作家的境遇已经每况愈下,许多作家为了生存要么另谋它业,要么转向能够获得经济效益的影视剧本创作或网络文学创作,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纯文学不是正在、显然已经处于一个十分卑微的位置,除了僵而不死的官方文学刊物和一群混在高校里日渐功利化的读者,几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纯文学部落。与此同时,“小时代”的文学不仅俘获了大批曾经应属纯文学部落的读者群,而且以令人嫉妒的气势迅速占领了各大影院。霍艳曾是“小时代”的佼佼者之一,出版过8部畅销的青春小说,她本可以在青春文学市场继续大显身手,可是就在这个能够预见自己沸腾的“小时代”,她却选择了悄然离开,来到一个大家都想出逃的世界。霍艳的文学转向也许包含了多种因素,她说这一次的文学蜕变缘于重新认识了自己,她要告别过去的自己,开始一段新的生命旅程。霍艳的文学转向不单是一种文学的自觉,还是一种生命的自觉,这场青春告别式既是文学的庆典,也是成长的庆典。

霍艳给我发来她近期创作的5个中短篇小说,《失败者之歌》 《最低温》 《管制》 《秘密》 《李约翰》,其中有3篇已经在文学刊物发表,有两篇正在发表之中。正如她急切地想要和大家分享蜕变后的喜悦,我也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霍艳的小说依然鲜活、灵动,她不像某些所谓寻找成熟的青年作家从文学前辈那里学来一身腐朽之气,她的小说保留了“80后”作家特有的活力与锐气,读起来十分畅快,能够勾起读者不断想往下读的欲望。当然,这种阅读欲望不再是青春小说那种廉价的阅读快感,而是一种被撞击的心灵回应、一种被燎燃的情感突进。阅读之前,我还带着对“80后”作家某种固执的偏见,此前我一直认为那一批被媒体浸泡的青春作家已经无药可救,他们可能永远陷在青春的漩涡里吞噬着青春的肌体,直到最后把自己全部吞掉。我甚至对文学产生了一种彻底的悲观情绪,在我看来,这个时代的文学已经走向了无法挽留的衰败。看完霍艳的小说,我似乎释怀了,也许我并未真正了解与我同龄的“80后”作家,他们其实很多都在默默努力着等待突破。霍艳这些年基本放弃了商业味的青春写作,她经历了一段“中间迷茫”期,突然觉得自己失去写作的知觉和方向,后来她干脆挂起休战牌,不敢轻易写小说。霍艳遇到了许多作家都会遇到的创作颈瓶,她可能对自己的少年得志产生了某种怀疑,尤其是对过去引以为豪的青春写作不再信誓旦旦,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写下去,现在改过来还为时不晚,可是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启新的写作模式,她的文学经验不能给她提供新的养料,她需要新的写作资源,于是她毅然选择了继续求学,没想到从硕士一直念到了博士。文学经验的获得需要大量的阅读,霍艳这些年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她的阅读量惊人,据说平均一天两本,她一边阅读,一边思考着自己未来的形状。长期有质量的阅读终于唤醒了她新的写作生命,她说她“终于开了窍,找到自己的方向”,这5篇小说就是她开窍后交出的第一份答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霍艳似乎又回来了。

霍艳开窍的秘诀是重新认识了自我,比较学院派的说法,就是作家主体性的重新建构,我们知道在许多商业化的青春写作中,作家的自我往往是被市场绑架的,他们必须为了迎合读者放弃自我。霍艳的困惑倒不在于自我的丧失,而是自我的某种毫无节制的泛滥,她认识到过于偏执的自我已经成为写作的一座屏障,她无法从自己狭窄的视野中挣脱出来,无限放大的个人情绪遮蔽了她凝视外部世界的视线,她的写作不过成了一种封闭的青春宣泄。迷恋自我与丧失自我同样危险,一个没有人文关怀的作家不会写出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一个封闭在自己世界的作家注定会被他的时代遗忘,失去整个世界。霍艳在创作谈《我如何认识我自己》一文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她说“太自我”是她们这一代作家一个共同的症结,自2008年推出一本个人成长史的随笔集之后,她就放弃了关于“我”的世界,甚至尽量避免“我”作为讲述者,她想离开她自己写社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霍艳对于“自我”的反思确实击中了许多青春作家的要害,她甚至开始有些憎恨那个幽灵一样苦苦纠缠的“自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家要从此放弃自我,自我本身不是文学的毒素,相反文学绝不能离开自我,失去自我的文学危害更大,没有自我的文学必定是僵死的文学,现在问题关键不是要不要“自我”,而是如何处置我们的“自我”。

“自我”的呈现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将“自我”封闭在内部世界,与世隔绝;一种是将“自我”完全向外部世界敞开,让“自我”与外部世界进行自由的交流与对话。第一种自我呈现的方式通常出现在通俗小说中,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多半是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拨弄风花雪月、侠骨柔情,我们很难发现它们与外部世界的关联。“80”后的青春小说在某种形态上就是通俗小说,我们可以把它看做继言情、武侠小说之后一种新的通俗小说类型的兴起,青春小说自我呈现的方式毫无疑问是封闭的,那些青春期的爱恋与哀愁大多在一个壁炉之中自行燃烧与熄灭,很少与外部世界发生有价值的交流。显而易见,第一种自我的呈现方式是作家需要极力避免的情形,封闭自我的隔绝状态与丧失自我的漂浮状态是文学创作的懒汉和懦夫,作家必须直面外部世界,让“自我”与外部世界产生正面的交锋与对抗。真正的文学是一场困兽的争斗,作家必须穿越“自我”的囚牢,打通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通道,唯有这样才能最终发现“自我”与社会的全部秘密。

对于作家来说,“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联存在两种运动形式,一种是由内向外,一种是由外向内。“由内向外”就是一个不断向外部世界敞开的过程,作家内在的情感积郁不断地跳出心壁往外喷射,并与外部力量发生直接的冲突。他一方面希望得到外部世界的回应,借助外部力量消耗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又试图利用内部力量穿透外部世界,重新建构外部世界的秩序。这种创作姿态能让作家获得极为开阔的文学视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辐射世界的野心,他会越写越宽阔,越写越感觉到“自我”存在的力量。

“由外向内”是另一种写作的姿态,它是一个外部世界不断向“自我”内聚的过程,“自我”就像个吸血鬼一样不断吮吸着外部的能量,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情感形式,这是一种“吸星大法”,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解除了“自我”坠入虚空的危险,同时更重要的是,它让外部世界获得了一个深度的存在。内向型作家往往喜欢往心里写,越写越潜沉,越写越深刻,他渴望用“自我”撕裂人性隐藏的罪恶。霍艳这回是真的参透了“自我”的写作玄机,她的小说展现了两种“自我”的存在方式,不再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宣泄私人的情绪,而是让“自我”与广阔的外部世界发生全方位的亲密接触。

霍艳最大的改变是从一个宣泄者变成了一个观察者。她说她时刻都在悄悄地观看世界,观察是她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她不再局限于个人狭小的空间,而是把更多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人和事。从封闭的“自我”解放出来的霍艳充满了好奇,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睁着双眼不停地环顾四周,她在公交车里观察着每个乘客的一言一行,似乎每个座位都安装了一个摄像头(《管制》),她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来回扫射,像一个侦探一样侦查着同事的一举一动(《秘密》),霍艳总是在小说中时不时地展现她细微的观察能力。观察为霍艳的小说带来了某种特质,那就是细节刻画的灵光闪动,霍艳的小说充满了丰富的细节,《管制》和《秘密》这两篇小说完全是以观察视线的推移和细节的连续铺陈来形成小说叙事的动力和结构。由于观察者的眼光总是交织着“自我”的独特体验,这些细节常常焕发出令人炫目的光亮,《最低温》里的郑蕊和《失败者之歌》的张小雯总能在平庸的生活里发现一些非同寻常的细节。当然,观察不只是单纯的看,霍艳毕竟不是天真的婴儿,不是一架冷漠的摄像机,她的观察携带了“自我”的意识,不是走马观花一扫而过,而是与外部世界发生直接的碰撞。“自我”的介入让霍艳从一个观察癖者变成了一个温和的批判者,霍艳小说的价值正是在此处显现出来。从前的霍艳是一个顾影自怜的自恋者,而如今的霍艳多了一份社会担当,她开始向整个时代和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这种声音还很微弱,但她已经开始拥有一个作家应该具备的品质。很难想象霍艳的小说呈现出一种浮世绘的人生世态,要知道她之前的作品大多是少女的美丽与哀愁,我们在《秘密》里看到了小人物的庸俗与堕落,在《最低温》里看到了欲望的沦陷以及象牙塔滋生的各种腐败,在《失败者之歌》里看到了社会价值观念的错位与畸变,在《管制》里看到了底层人民在生活线上苦苦挣扎,看到了社会肆意蔓延的丑恶与黑暗,这一切在霍艳的小说里也许并不尖锐。霍艳是一个温情的批判者,但是有时候温柔的杀手可能更加凶猛。霍艳的胆量越来越大,她正在俯视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搞不准哪一天她会一下刺中城市的心脏。

外部世界的眼花缭乱并没有使霍艳忽视内在的情感体验,霍艳的小说在向外敞开的同时也更加深入地走进了人的内心世界。也许她处理外部世界还略显生疏,但是处理内心世界起来已经显得相当老道,我认为霍艳小说最大的优点在于爱欲的捕捉与叙述以及心理刻画的细腻、抓人。我在读霍艳小说的时候,头脑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张爱玲的身影,许多女作家都受过张爱玲的影响,没猜错的话,霍艳一定拜过“祖师奶奶”,她一阵见血的刻薄、深谙世俗的洞察力以及刺人心骨的冷酷,都可以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找到蛛丝马迹。《失败者之歌》 《最低温》 《李约翰》都有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或为贫富恋,或为师生恋,或为老少恋,霍艳曾在青春小说里写过无数次青春爱恋,再次写到爱恋,她的改变在于完全摆脱了小情小爱的写作模式,开始在一个更为现实的社会环境中描写爱情。在当今社会,爱欲并不只是一个情感问题,它可能更是一个社会问题,霍艳在封闭的情感世界撕开了一道口子,加入了许多复杂的社会因素,这种由外向内侵蚀的爱恋比单纯的爱恋更能引人思考。《失败者之歌》中的中年男子只是贪恋张小雯的少女之身,而张小雯对男子爱恋似乎又不那么单纯,其间包含什么功利因素,她自己也似懂非懂。《最低温》中的老教授对于学生郑蕊似乎只有占有和利用,郑蕊究竟爱老师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升学和出国。《李约翰》中的李约翰为了出国娶一个傻女为妻,当他动了真情迷恋一位少女的时候,却被少女拉入一个骗钱的圈套。

当然,我最钦佩霍艳的并不是这些现实的爱恋故事,而是她描写爱欲心理时那种堪比张爱玲的才华,每当读到这些部分,我似乎感觉到一股下沉的力量不断拽着我直到落入心田的最底端。霍艳每次写到人的爱欲,语言立刻变得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刺猬,浑身张开了利刺,充满了碎冰的质感和生命的张力。这些部分在小说中形成了一股相反的力量,它将“自我”从外部世界拉了回来,如果没有这些部分,霍艳的小说可能会失去一半以上的力量,这可能就是《管制》 《秘密》所缺失的东西。

随着“自我”的不断敞开、视野的逐渐开阔,小说的叙事必然变得丰富起来,青春小说固执单调的叙事无法承载如此复杂多变的外部世界,我认为叙事的丰富和多变是霍艳另一个重大的改变和收获。短篇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它必须时刻讲究叙事形式,简单的直线型叙事在短篇小说里会显得气短、干瘪,而复杂多变的叙事可以让短篇小说的空间膨胀起来,变得饱满、沉淀。我能感觉到霍艳强烈的叙事意识,她在极力避免过去那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叙事,努力让自己的叙事变得丰富、立体、有韧性。霍艳的小说叙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线状少、块状多,像是一块块砖叠着往前延伸的,她从来都不是一条线索拉到底,而是像细胞繁殖一般不断增生往四周铺开,这就是为什么霍艳的小说看起来没有强大的主干叙事,甚至全部都是树枝树叶。这种叙事看起来似乎缺少定海神针,但它有一种万物滋长的立体感和茂盛感,也更显得千回百转。我在想霍艳为什么采用这种散开的叙事,她不是没有集中长度叙事的能力,除了追求叙事丰富性的原因,可能与她对外部世界的野心有关,她想在一篇小说里尽可能地囊括她所看到的一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必须旁逸斜出地扩充小说的容量,霍艳的小说看起来容量特别大,没有极强的安置能力,很有可能变得急促、拥堵。这些叙事特点在《管制》 《秘密》 《最低温》里十分明显,比如说《管制》在短短的时间里叙述了七、八个故事,反映的社会面相当广泛。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种叙事的危险,没有节制的铺开可能会削弱叙事的核心力量,小说必须有一个核心力量统领那些分散的叙事,否则就会因为离心力太强而破坏小说的整体性。我认为散开的叙事必须警惕一种像滚面团的情形,这样的结构黏糊、拥挤、没有向心力,而且铺得越开越收不拢,它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像一张渔网,错落有致地展开,又时刻不离那个最中心的网结,铺得再开也收得拢。如果说《管制》 《秘密》的叙事结构有点像滚面团,那么从《最低温》开始,霍艳的小说叙事逐渐显现出渔网的形状,我认为《失败者之歌》的结构是一张非常精致的渔网,网丝干脆利落,小结铿锵有力,收网的时候轻松自如,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的原因。

重新出发的霍艳野心十足,尽管她的小说还存在一些不成熟的地方,但是对于她来说,一切还刚刚开始,被解放的霍艳已经告别了青春宣泄,正在以我们意想不到的速度驶向她的文学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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