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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内省的思辨的自我——王威廉草白谈话录

2013-08-15本刊编辑部

湖南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文体散文文学

草白:第一次读你的小说是在一个选本上,小说的题目叫《非法入住》,那次阅读所带来的感受非常复杂,后来也读了你的其他作品,可以说,因为你的“文学发现”,我享受到了很多美妙的东西。你惯于设置一个情境,步步为营,展示现代人在荒诞现实中的孤独无助,以及生存的焦虑、价值的迷失等。你在小说现代性上的执著探索让人敬佩。记得有人曾经说过,经过八十年代的文本训练,我们现在应当由怎么说转向考虑说什么了,并且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推崇。我想请你谈谈小说的技术性或者先锋性的话题,这个话题在当下是否还有谈论的必要?

王威廉:小说的现代性探索在中国文学中是一个远未完成的运动,小说并不能像音乐、美术那样成为独立的艺术,小说与历史、社会、文化等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关系太密切了。甚至可以说,小说与生活的关系要比小说与文学史的关系更密切。小说的技术性当然值得一谈,你说到先锋性,这就涉及到真正的创造力了,也就是说,先锋性并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它更多地指涉思想与精神层面,技术只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些价值。目前,我们的确是应该说出一些深入时代的话语了,而不是怎样说出一些陈词滥调。

草白:在现在这样的气氛里,娱乐时代,知识爆炸,我们的小说到底还能提供给读者什么新鲜的东西?如果仅仅是故事消费,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事情推给影视文学来做。事实上,它们也可以做得更好。那我们的小说创作应该如何凸显自身优势,以争取一部分严肃读者的心。我知道你一直在进行小说文体的有力探索,请你谈谈相关体会。

王威廉:是的,这个时代,科技发展,传媒兴盛,娱乐至死……小说的一部分娱乐功能被电视、电影等新形式取代了。但是,仅就娱乐方面而言,也只是部分取代,而不是替代,你看网络上多少兴起的玄幻小说,其实都不是什么新事物,依然属于文学的大范畴。当然,我明白你的焦虑,尤其对纯文学来说,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如何发展呢?我想,那就是重新认识小说自身的价值与意义,重建小说的主体性。诗人弗罗斯特有句耳熟能详的话:“诗就是在翻译中丢失的东西。”我借用这个句式来说:“小说就是影视无法改编的那部分。”越优秀的文学作品被改编后,它的文学性越是凸现出来,这与一些电视剧脚本一样的作品不同。像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被改编后,尽管也是一部很好的电影,但完全不能代替对原著的阅读。米兰·昆德拉很早就警惕影视对小说的侵略,因此他的小说意识是很强的,这是他的特殊贡献。但同时,他也许走得太远了,他后期实验过度的作品反而给人不如前期的感觉。所以,也不必极端,可以与影视艺术有重合的地方,但要保持住自身的文学内核才最关键。我们写作的时候,要始终关注到人的存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国的纯文学在今天面临着严重的危机,据说像莫言、余华等人的部分作品在西方是被当做通俗文学来看待的,这样讲真的很伤心。其实我觉得纯文学在中国也是承受了太多的重负,它的危机也是中国文化的危机。一个丧失了思想原创力的文化,在与其关系最密切的艺术形式——小说上面,怎么会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发现呢?真的很难。但我想说的是,正是在这种难度下,写作才可以有更大的提升空间。甚至可以说,小说的写作也具有了创造的使命感。

草白:你说的这个文学的内核,我想也就是文学的灵魂,这是它永生的魅力。在你的作品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场感”,写作者与现实血肉模糊的关系,这种带着现实体温和厚度的作品或许是当代文学所缺乏的。从一开始,你的写作就与所谓的青春期写作划分了界限。

王威廉:即便是高蹈的文学探索也是需要这种“在场感”的,如何把自己切身的生命体验转化成小说的艺术,是我思索最多的问题。中国文学的主流一直是现实主义,证明我们关心当下,喜欢有责任与担当的文学。无疑,这是好的一面。但是,究竟何谓现实?恐怕不是容易回答的。人与世界的相遇,都是以一己的存在为基础,建构起世界的图景,一个作家越优秀,他所描绘出来的世界图景就越是具有普遍性但这种普遍性不是某种公共经验,而是某种存在的共鸣,一种人与人之间在生存论意义上紧密联系的理解感。因此,现实不是不证自明的东西,现实更多的是一种创造性的发现。现代主义的探索最终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与发现现实,是更为地道的“现实主义”。我举个例子,比如说陈忠实的《白鹿原》,它正是借鉴了许多现代主义的手法,糅合了中国的近代史才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我们现在需要进一步探索的是,如何从微观的层面来获取自身独特的艺术体验,写出这个时代的特质。

草白:你这里所说的从微观层面来获取自身独特的艺术体验,让我深有感悟。文学在微观问题上的深入,是其进步的一种表现。它在未来的发展趋势也应该以更加具体、细腻的形式出现。在这里,我想提到的一点是细节。在你那些充满后现代语境的小说里,却有一些稀有的让人非常震撼的温暖细节,它所给予我的启示远远超过了预期。比如《秀琴》里的那个装疯卖傻的女人,多么温暖而辛酸,看得我想哭《暗中发光的身体》中身患绝症的“哥哥”为了让“嫂子”尽快从“哥哥”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故意做出道德沦丧的傻事;而在“哥哥”死后,“嫂子”竟然去当站街女,只为了体会哥哥的困境和意图。这两个故事本身当然也是惊心动魄的,但是它叙述的方式,一点点撕开包装纸的方式,更是让人震撼不已。你好似一个执著于挖掘人心的人,原以为你会挖到比煤炭还要黑的东西,没想到你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温暖的感受,这是特别珍贵的。

王威廉:感谢你的喜欢。一直以来,我们喜欢宏大的表述,这没有问题,可一味的宏大,会湮灭掉个人的存在根基。我们的近代史不就这样的吗?个人被裹挟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就连人心也变得支离破碎。文学应当守护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与温暖,这种守护的背后应该有着更高的悲悯。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就发现了恶的文字具有一种强烈的震撼力。像我的第一个中篇《非法入住》里,就写了恶的动力是如何在人与人之间发展起来的。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我们写恶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发现善,是恶的浓重加重了善的价值。没有足够的恶,我们就会太轻浮,无法深刻理解人类无助的处境。说到具体的叙述方式,我喜欢的叙述是节奏稍微缓慢,但整体上有悬念与驱动力的。当然,整体上的那种张力更重要,但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一些小地方慢下来,旁逸斜出,有所发现。我们读很多经典作家的作品,许多年后,除了基本的情节,还能记得的就是一些鲜明的细节,以及警醒的哲言。正是这些文学的记忆,带给我们温暖与思考。

草白:现代主义小说经过一百多年来的极端写法之后,包括格非在内的很多先锋小说家似乎都自觉地回到了故事里。从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你也是一个注重故事的小说家,但是你对故事的处理方式、以及它们在作品中的位置无疑与传统小说很不一样。你觉得,我们今天的写作应该怎么来呼应传统,怎样表达对故事的敬意?

王威廉:小说与故事的最大不同,就是故事只是小说的手段与途径,借助故事,小说可以更好地观照我们的生活、抵达人的存在。现在期刊上大多数小说,都只是故事,超越性的一面很不够。纯文学的尊严还是来自它超越性的那一面,触及我们灵魂的那一面。现在许多纯文学期刊试图用充满离奇情节的故事去取悦读者,我觉得未必有什么效果。你给对纯文学有期待的读者提供一本《故事会》,他怎么会高兴呢?对作者来说,我们写作的时候,应该多问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非讲不可吗?这个故事与人类生存的母题关系密切吗?如果不是,请放弃这个故事;如果是的,那么千方百计都要讲出来,这个时候,故事会让我们飞起来。

草白:《倒立生活》《市场街的鳄鱼肉》等如此富有深邃想象力的作品让人眼睛一亮,也就是你经常所说的“像写诗歌一样写小说”的书写实践。我觉得这样的实验性写作是非常有意思的,无论在叙述空间提升,还是题材的拓展上,都值得期待。你个人怎么评价你的这一类作品?

王威廉:“诗性”应该是对文学精神的一种别称,小说的艺术也要努力抵达这种诗性的境界。具体来说,我觉得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内涵:一个是叙事语言的诗性,一个是对存在的想象力,也就是借助再现生活的勃勃生机,得以抚摸人类生存中固有的诗意。这对我们写作的要求是很高的,需要小说是从我们的生命深处流淌出来的。我的这些小说,看似荒诞,实则它们的灵感都出自我的生活。我不能说自己做的有多么好,但是我觉得自己努力的方向是值得期许的。像你的一些作品也有和我类似的旨趣,对此我有种共鸣的欣慰。我特别希望,能遇到更多的同道中人。

草白:你在创作小说与散文的同时,还写了大量的思想随笔,并且对文学评论也有涉足。那些思想随笔,我个人也非常喜欢。米兰·昆德拉曾经戏谑似地引用犹太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很多作家都唾弃思想,跟着“感觉”行走之后,他们作品所能抵达的人性深度实在很让人怀疑,而你的很多小说却体现了你的思想成果,把你的思考以一种合理而巧妙的形式发挥出来,也就是评论家所说的“以实写虚”,但是你的“感觉”并没有因此受到减损。在这方面,我实在是很佩服你。比如你的“脸”系列以及《法》系列都是深邃的思想与绝妙感觉的融合。你是怎么有意识地做到这些?

王威廉:这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吧,与自身的兴趣、气质有关。有的作家对理论思想不感兴趣,也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但有的作家,比如我,如果不读理论思想,就会觉得自己的东西没有重量。我喜欢有重量的文字,也许这样也会吓跑不少读者吧,呵呵。我原来读书念的是人类学,是一门介于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大学科,接受了一定的学术训练,然后试图把这些人类学、社会科学与哲学的知识贯穿到自己的写作当中。其实,所有的学科在根基上都有相通之处,都是人对世界的理解与表达。而文学是最为自由的一种理解与表达,它不把这种理解与表达像知识学科一样固定下来,而是保持住人对世界理解的鲜活性。因此,文学对我的魅力就在这里。再引申刚才我说过的,在一个原创力不够的文化中写作,这种鲜活性多么重要啊!这种鲜活不但是创造的基础,也是创造本身。

草白:你在写小说的同时,同时也参加新散文实践,你觉得各种文体之间是否有其基本的界限?怎么看待跨文体写作?在你觉得当代作家文体意识的觉醒,是不是蕴藏着更深层次的内涵?

王威廉:是的,我一直很关注新散文运动,自己也在写。也许还有人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中国散文的“先锋运动”,散文正在从以往散淡、平和的东方审美逐步有了一种思辨性、知识性很强的现代审美。但我想,这其中不存在一种取代的关系。散文是文学中最自由的表达,体现着文字背后那个人的性情,现在,新散文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发现,当人的性情与人的智慧能更好地交融在一起,那就是大文章了。我们现在写散文,自然可以追摹古人,但如果心中没有那种古典的情怀,就只是摆架子罢了。我自己写散文,是相对自己写小说的一种更为激烈与直接的表达。小说要尊重人物及其处境,但写散文,只需要尊重自己的内心。我追求的散文,是要有一个内省的思辨的自我。我感觉“内省的思辨的自我”是中国文学中相对缺乏的,我们对个体存在的深度挖掘得还不够。因此,你问我当代作家文体意识的觉醒意味着什么,我想首先意味着个体存在意识的觉醒,正是这样的觉醒才变成一种文体上的选择,当原有的资源不足以表达存在经验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转向跨文体的写作。这也可以成为判断跨文体写作的一条标准:即有没有新的发现与经验。仅仅为了跨文体的花哨,我想意义是不大的。

草白: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获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尽管到目前为止,离这个目标还非常遥远。谈谈写作给你带来的乐趣吧。我知道你已经坚定地选择写作作为终身的职业了。

王威廉:是的,还很遥远,也许还有几亿光年的路程。我愿意谈谈写作的乐趣。写作一开始给你的乐趣,就是发表的虚荣与喜悦,像一个孩子在奔跑中似乎接近了自己的梦想。但是很快,这个阶段就结束了,你发现写作并非易事,非常痛苦,经常会写不好甚至写不出来,写作带来的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了然后,随着你的坚持,以及一点点运气,你又写出像样的东西了,写作重新带来了喜悦,但此时的喜悦已经不再有一开始的盲目幻想,而更像是一种补偿。补偿的意思就是,乐趣的总量并没有增多一丝一毫。好吧,你还想继续写下去,并决心和写作斗争一辈子的话,那么祝贺你,你的乐趣就像是身染沉疴的病人服下了一种新药,这种药效未可预知,但却给了你一次尝试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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