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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所来之路

2013-11-03李德南

湖南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小说时代

■李德南

在我的理解中,创作谈大概就是交待作家或作品的所来之路。我想这并不会太难,也乐于借此机会回望一下自己从写作到批评所走的路途。

就我个人而言,真正开始写作,应该从二〇〇五年算起。在这之前,虽然也写过一些作品,但那更多是练笔之作。直到这年写作《后伊甸园神话》这篇小说,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书写的乐趣:叙事和想象能打开一个现实之外的空间,这空间是理性所无法穷尽的,总是保持着自身的神秘。书写的过程将我们引向这一神秘,让我们得以进入这一玄妙的空间。这对我构成了一种诱惑。

在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主要是写作中短篇为主,二〇〇七年才开始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遍地伤花》。它起源于一个情境: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在得知女友怀孕后开始失眠。他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在黑暗中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断地回望自己的来路。直到另一个夜晚,他向女友求了婚,才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总算是睡着了。

也许是和个人的性情有关吧,我不太喜欢过于激烈、极端的叙述,当时也有意以小说的形式为同代人——也就是今天大家所津津乐道的“八〇后”——写一首唯美的抒情诗。遗憾的是,写到中途,小说的味道就变了,“抒情诗”竟然成了“讽刺剧”,还有些“后现代”。这些变化,一度让我非常苦恼,觉得自己的美好想象被什么给破坏了。

不管怎样,小说的初稿还是完成了。紧接着,我去了上海大学,在哲学系读研究生,开始读大部头的学术著作。也是在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这种变化并非全然是坏事,而是有合理的一面。从抒情到反讽,首先和小说的主人公告别了青春期(生理或心理意义上的),开始进入另一人生阶段有关;从更深的层次来讲,这也正是转型时期中国的现实处境,尤其是八〇后这一代人的现实处境。

八〇后出生、成长的这二三十年,中国大陆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例如精英文化的衰落和大众文化、消费文化、娱乐文化的兴起,互联网与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市场经济的转型和物质主义的盛行,大学生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就业困难、竞争激烈的“蚁族”……这里面的种种变迁如此迅猛,影响范围如此深广,几乎每个人都不得不被裹卷前行。我也知道,并非每个八〇后都活得这么不堪。记得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曾这样描述欧洲社会转型的时代:“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时代,也是怀疑的时代;那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我们的前途有着一切,我们的前途什么也没有;我们大家在一直走向天堂,我们大家在一直走向地狱。”类似的悖论或张力,对于一九八〇年代以来的中国而言,也在在可见。面对它,我们难免会觉得百感交集。而不管是怎样艰难的时势,都是能造就一些英雄的。即使是从代际的角度看,也有不少“八〇后”是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的。他们的成功,也得益于这个时代。若是换了另一个时代,他们出场时,或许就不会这么华丽,这么众声喧哗,这么魔幻,摩登。只是在我身边,有不少人,包括我自己,时常会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时代的变迁,存在的不确定性,使得不少同代人的性格里都带有浓重的悲观气息——所谓的“末世情绪”,许多人的精神内部,都有一些黑暗面。和许多的“六〇后”、“七〇后”相比,“八〇后”可以更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却也不得不承担一些可见或不可见的风险,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注意到,许多同代人并非生来就没有信念,没有信仰,只是现实太复杂,变化太快,个人又太渺小,太无能,太无力,有时候不得不匍匐在地,甚至因失去生活和意义的支点而被飓风卷起,落入深渊。

这个时代的成功者,那些随风而起、却有能力有智慧御风而行的成功者,所得到的赞颂和关注已经不少了。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将目光投向那些心思散乱、肉身沉重的失败者,用文字来记录下他们绝望的眼神,或是无奈的叹息。换句话说,我希望以小说的形式,为这个时代的失败者造像。

我所写的,大多是一些正在沉沦或早已沉沦到底的人。让他们沉沦的原因,除了大面积爆发的时代病,也和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有关。命运是无法解释无从追索的,是更可怕的深渊。每个人都有他的时势,也都有他的命运。每个人的言与行,都会受制于他们的具体经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是经验主义者。

也许是因为我也隶属于这个时代吧,对于小说里的一些人物,我的态度也是吊诡的。我“创造”了他们,让他们从“无”成为“有”,这过程如此艰辛,我如此执着,对他们却谈不上喜欢;有时候,感觉他们离我很远,在另一些时候,又觉得离我很近;我偶尔也会和他们一样恍惚,犹豫不决,又不认同他们那含糊的态度,更不主张消极。在我看来,一个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不妨先压下飞升的愿望,努力站稳,也可以适当地弯腰,甚至匍匐在地,但最好不要让自己的心灵也跟着下沉,放任自己一味地往阴暗里走。否则,人生就真的再无希望可言了。以暴易暴,以恶制恶,“以反叛的形式追求幸福”并不是什么好办法,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和时代对抗,和命运争辩,往往是要失败的。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就是这样,他挥出去的每一拳,最后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我为他所受的伤害而感到疼痛,也为小说里另一些人物的遭遇和命运而揪心;我试图理解他们,又希望能和他们保持距离。也许,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正是以这种暧昧的方式,来和这个时代建立起血肉相连般的关系。

二〇一〇年硕士毕业后,我接着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读博士,兴趣也更多地转向文学研究与批评。期间所写的文章,大多收录在即将出版的批评集《途中之镜》里面。这些文章虽然涉及的论题相对分散,却还是有不少共同点,尤其是在运思方式上,同一之处颇多。在我看来,不管是作为一个学者还是批评家,大的抱负,开阔的胸襟和视野,都是必要的,研究时的切入点却不妨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泛泛而谈。以具体个案来谈“大问题”,恰切地把握住对象之所是,这是我所喜欢的方式。我也曾一度以海德格尔和李泽厚为基点来了解中西哲学,尤其是海德格尔,作为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用力自然较多。我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科技与社会、人之存在特性等许多问题的探询,最初是借助海德格尔的“思的经验”来展开的。

读博以来,我的兴趣开始逐渐分散,接触的思想和作品渐见驳杂,然而最契合我心意的,还是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现代诠释学。伽达默尔和海德格尔都强调,人生来就是一种有限之在,不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对世界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人之为人,看问题总是容易受具体经验和视域所限制。这是思想的基本前提。有意思的是,虽然同样承认存在的有限性,但是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态度。海德格尔更多是觉得,既然人都注定要犯错,就干脆让思想成为一种历险的方式。不管是对荷尔德林、里尔克,还是对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尼采乃至于对整个西方思想传统的解释,海德格尔都显得非常激进。“有伟大之思者,必有伟大之迷误。”这是海氏的自我反观。相比之下,伽达默尔则要保守、谨慎得多。可能跟个人性情有关,我是一直站在伽达默尔这一边的,哪怕是我在受海德格尔影响极深同时也还没有接触伽达默尔的时刻。“如果我不为正确的东西辩护,我就失败了。”这是伽达默尔的思想信条,也是我在从事文学研究与批评时想要坚持的首要原则。当然我也深知,宇宙浩茫,人力终归有限,即便可以对思与言的奥秘有所洞察,也难保行事时绝不出错。我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尽量持守一个思者所应有的诚实与谦逊,以便更长久地置身于对真理的期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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