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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冈如陵,不坼不崩——《诗经》山类兴象生命意蕴浅探

2013-08-15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南山高山诗经

张 虹

登山则情满于山,临水则意溢于水,《诗经》中涉及山石的诗篇总计有63篇之多,包括两种情况:一类是泛指的山兴象,如高冈、高山、陵、丘等泛称;另一类是特指的山兴象,如南山、东山、梁山、景山、旄丘等,以南山兴象最为引人注目,涉及的诗篇计有十二首之多。此中除了《小雅·车攻》中的敖山、《大雅·旱麓》中的旱山等少数语词仅仅是地名之外,《诗经》中的山兴象一般都和人类情感世界中的某种生命意蕴息息相关,具有深沉的延伸性语义。自然界的山峦在商周先民的笔下被生命化了、人性化了,同人世间建立起了多样的映照关系。《诗经》山兴象的生命意蕴大致可分为以下三大类。

登山怀思:征服与失落的深情寄托

任何文学样式一定投射了社会现实的影子,《诗经》诗篇的诞生地大多处于中国北方地区,放眼四望,山峦起伏,秦地和周原有秦岭山脉连绵纵横,《魏风》《唐风》所在的山西地区有吕梁山脉遮天蔽日,《齐风》《鲁颂》等诗篇产生于山东丘陵地区,有泰沂山脉贯通东西。因此《诗经》中的山首先是上古先民对现实中的山直接情感体验的诉诸。

平原宜居,山地难驯,商周先民一般都是沿河流聚居在平原地区,最初可能仅仅因为采摘、砍伐和捕猎等生活需求才进入山区,而深山峻岭往往艰困难逾,更潜藏着诸多危险,因此崇高骏天的山脉在人们眼里是神秘、野性、险恶而新奇的。但是,人类的本性中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心,有对客观世界执着的征服欲望,所以,历尽艰险,登上高山,在商周先民的心目中常常涌起某种自信心和自豪感;而极目远望,江山信美,更往往兴起对家国乡土的一种拥有感和满足感。如《大雅·皇矣》:“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写文王军队退敌班师、捍卫国土的赫赫威仪;《周颂·般》:“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写周王巡祀山川,对家国风物的深情赞颂。而《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则是写宋桓公在景山之巅伐木建筑祖庙的热闹欣悦场面。总之,这些诗歌中的登山,引发的是一种征服自然的壮怀,唯我独尊的豪情,是积极而豪放的生命体验。

但是,登山临远,引起的不只是喜悦。荀子说:“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劝学》)可见先秦即有登高望远的风俗。人类征服了高山,登临绝顶,视野开阔,望尽天涯路,但是却望不见故乡的炊烟,望不见苦苦思念之人。因此,《诗经》中若干高山兴象是与怀人思乡的情感紧密相连的。如《周南·卷耳》:“陟彼崔嵬,我马虺聩。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诗集传》注:“崔嵬,上山之戴石者。……山脊曰冈。……石山戴土曰砠。”诗中游子攀登的是坎坷多石、尤为险阻的山路,山高路迥,马病人疲,路途的辛苦和思念的痛楚相互交织,渗透入骨。《魏风·陟岵》先后借“陟彼岵兮”“陟彼屺兮”“陟彼冈兮”起兴,诗中的游子登山瞻望家乡父母兄长,望到的仅有漫漫长路,只能用想象中亲人对自己的牵挂叮嘱来安慰自己孤寂的心。《召南·草虫》的主人公也借采摘野菜劳动中的“陟彼南山”,兴起了对远征在外丈夫的牵念与担忧。“南山”在此处是一个泛指,各国都有自己的南山,“南山北山之称,大约是以都城为坐标”。“南山”是家国的屏障,也成了游子的阻隔。由此,登山兴象进一步和人世间的思念融合起来,变成了人伦关系的某种映照。

人类能征服高山,也无可避免会面临征服的失败。古人技术条件有限,高山峻岭对人类来说是难以克服的自然障碍。山峰险峭难攀,山谷幽深难测,人们在开拓世界时往往只能望山兴叹,更何谈有些时候还要面临丧失生命的危险。这样的背景正造成了人类对高山又敬又怕的矛盾心理,将景仰、感恩与忧愁、惊惧的情绪交织在高山兴象之中。《小雅·节南山》中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倾吐了奸人暴政、祸乱四起的忧闷恐惧。《小雅·蓼莪》曰:“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控诉着室家不保、生存独艰的血泪怨言。“南山”是商周时代许多国家都有的标志性山脉,可以作为山的泛称。“南山”兴象中流露出的这种惨烈而消极的生命情感,可以说是高山形象在先民深层心理积淀上的另一种投射。

征服高山的喜悦,山路迢递的伤感,险峻难逾的惊怖,现实中的高山在商周先民心中兴起了复杂多维的情感意味,也给《诗经》中的山兴象镀上了看似矛盾却意味深长的独特色彩。

高山仰止:贤德与寿考的神圣比附

雄峻凌天的高山本身就具有一种极其伟岸不凡的形象。山峰壁立千仞,上摩苍天,似乎是连接人间与天庭的通道,因此便被附着了神秘通天的生命观念;山脉绵延百里,纵深无垠,也应和了某种雄浑大气的生命品质。汉代应劭《风俗通义》一一考证了五岳得名之缘由,如泰山又名岱宗,“岱者,始也,宗者,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徧雨天下,其惟泰山乎?”衡山别号霍山,“霍者,万物盛长,垂枝布叶,霍然而大。”中央曰嵩高,“嵩者,高也。诗云:‘嵩高惟岳,峻极于天。’”高山赋予了人类用之不竭的生命给养,又难以被人类探索和征服,因此在古人的观念中,高山被尊为生命之神,打上了通神于天、衍生万物、滋养生灵的玄秘标签,成为尊享人类虔诚祭祀的重要自然神灵之一。早在《尚书》中,就有关于祭山大礼“望秩于山川”的记载。

《诗经》中有两首以西周贵族祭高山为内容的乐章,分别是《周颂·天作》和《周颂·般》,前者写太王祭岐山,后者歌咏武王巡诸岳。正因为在祭祀中被涂抹上的这一层神圣崇高的色彩,在日常生活中,高山也就被延伸出一层相关的语义,用来比喻圣贤君子的无尚美德。如《大雅·嵩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嵩山无比峻高,其上通天,甚至有天神从山上翩然来降,生下甫侯和申侯,因此诗中的这两位主人公成了“神之子”,焕发出神性的光辉,借神写人,其实是对人的煌煌生命之花的最大气最高峰的礼赞。《大雅·韩奕》亦以“奕奕梁山”引出下文对颂赞对象韩侯的洋洋颂美之词,依托高山兴象渲染了一重大而化之的美学境界。贤人的德行功绩正如那高山一般令人景仰,实际上这本身也是古人的一种形象思维方式。

“南山”作为山兴象尤为特别的一类,在《雅》、《颂》各诗篇中往往直接导向一个特别的生命主题:寄托人生的长寿理想,言说对福禄寿考的美好祈愿。《小雅·南山有台》共五章,每一章都借南山起兴,祝颂君子为国争光、厚德高寿、年岁永驻。《小雅·信南山》中,末章“万寿无疆”的祝词,也是借“信彼南山”(南山之野,延伸无际)一步步引出的。而风诗中,也有《秦风·终南》一篇呈现了类似的福寿意蕴:“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杜甫诗云“风雨不动安如山”,高山由坚固的岩石组成,性状稳定难摧,风雨不惧,千年如一。古人年年岁岁目睹山陵的恒久坚实,越发感觉到人寿微渺短暂。因此,人类殷切寄望自己的生命能像高山一样稳健硬朗,安康久长,潜移默化中自然会把“寿考”同“山”这两重意象契合起来,甚至由此及彼,连山上的植物等都具有了延年益寿的功效。上古神话中这类材料比比皆是。“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栾,黄木、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本条郭璞注:言树花实皆为神仙药)“(会稽)山上有草,茎赤叶青,人死,覆之便活。”(《太平御览》卷一引《郡国志》)会稽山在越国又名“南山”,《吴越春秋》:“禹召诸神,会稽南山,执玉万国,天下安宁。”又云:“启使岁时春秋祭禹于越,立宗庙于南山。”(《越王无余外传》)在上古神话中,“南山”和其上产出的种种不死草、不死药纠结为一体,神化为“不死”的象征,又进一步折射出了国祚永固、寿命长久、健康安乐等生命意念。这也正为《诗经》中“南山有X”的起兴套路揭示出了谜底,诗人以南山起兴时总爱絮絮列举山上生长的植物,台、莱、桑、杨、纪(杞)、堂(棠)之类,是由于其正是上古神话中“不死草”的变形。而万古长青的松柏,因其本身的物性被认为“不死草”原型最重要的一类变体,《诗经》中《小雅·天保》、《斯干》、《鲁颂·宫》等篇章,将“南山”与“松柏”双重意象叠加起来,将祝祷长寿的意旨深化到了极致,后代“寿比南山不老松”这一习语正是萌蘖于此。

在《诗经》中,山代表着德高望重,也代表着多福多寿。山兴象这两种生命含蕴是与先民对高山的神圣视角密不可分的,也是周人尊礼崇德、讲求群体价值和血脉宗族观念的反映,体现了山形象在文学中的道德化和秩序化。

灵山幽境:婚恋与生殖的隐秘象喻

山兴象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意蕴,就是关乎男女情事, “南山”兴象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国风》中共有五首诗歌以南山起兴,除了用专称“终南”的《秦风·终南》之外,都与婚恋之事息息相关。《召南·殷其雷》是一首含义明确的思妇念远诗,那隆隆震响在“南山之阳”“南山之侧”“南山之下”的雷声,缭绕着“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的绵绵呼唤。《召南·草虫》第二、三章,女主人公也是借登山采摘的行为(“陟彼南山”)来起兴对夫君的深浓情感。《齐风·南山》开篇曰“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南山与狐共同构成了暗示文姜与其兄淫乱的兴象群。《曹风·候人》结末也有:“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据闻一多先生考证,此诗写的是少女派人去迎接私恋之人却没有迎到,情急如渴的心态,南山一样被作为男女情事的隐语。

此外,山类兴象与情爱相关的例证尚有多处。如《王风·丘中有麻》以“丘中有麻”、“丘中有麦”、“丘中有李”来引出对男主人公的歌唱。丘,土山。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女子盼望与所私者相会的情诗,较可信。《陈风·宛丘》描写的是一位在宛丘翩翩起舞的姑娘,隐约有爱恋之意;而接下来一首《东门之枌》也提到“宛丘之栩”,宛转带出男女幽会的欢快图景。宛丘,《毛传》注:“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是陈国的一块圆形高地。而《大雅·车舝》则借“陟彼高冈,析其柞薪”——登上高山采薪的情形来歌咏新婚的快乐与甜蜜。更引人注意的是,《诗经》中还有大量“山(原、阪)有……”,“隰有……”对举的句式,全为男女爱情的象征,已成为一套特殊的起兴习语。

其实,山与石的崇拜原本就是生殖崇拜最原初的形式之一,“这种信仰的出发点,是认为灵山或灵石可以使灵魂进入到妇女体内而有孕,……后代妇女多于春天朝山进香就是这种信仰的遗俗。”直到今天,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还留存有以灵石作为生殖神的信仰遗迹,如四川摩梭族就崇拜一种被称为“久橹”的灵石,族中女性要向“久橹”拜祭以祈求生育。古人观念中山石如母,可以产出万物,孕育生灵,上古涂山女化石生启的神话,《太平御览·地部十七》中四川凉州“乞子石”的传说,直至宋明时代深山产石猴的民间故事,都是这样一种神秘观念的投射。山兴象正是由此被戴上了男女情爱的神秘面纱,《高唐赋》、《神女赋》所描写的高唐神女居住在巫山,大禹和涂山氏的浪漫爱情则发生在涂山。据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一文论证,涂山、巫山、会稽山本为一处,即为越国之“南山”。远古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沉淀于后世诗文的创作主题中,为其提供了含义甚微的神话原型,基于夏商古老逸闻的世代演流,“南山”这个语词在中国文学的源头期就被附上了情恋生殖的暧昧语义。

因为这种古老神秘信仰的深远积淀,也由于现实中山林往往是寂静少人之处,山丘自然成了青年男女幽会谈情的宝地。《丘中有麻》中的“丘”,《东门之枌》中的“宛丘”,似乎本身就是约会地点。因此,《诗经》中的山类兴象成为情爱婚恋的“套词”就顺理成章了。

综上所述,《诗经》中的山兴象寄托着商周先民对“现实之山”的直观感悟,对“神圣之山”的美好比附,对“情爱之山”的暧昧隐词,由此形成了山兴象的三类主要生命含蕴,从而使自然物象与人类的情感体验和生存感悟紧紧系结起来,为后世诗歌中“山意象”的多重内涵开启了一个深沉浩瀚的文化之源。

[1]袁俊英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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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闻一多.闻一多全集(一)(神话与诗)[M].北京:三联书店,1982.

[7]马晓宏著.天·神·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造神运动[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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