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春天的记忆
2013-08-15王霞
王 霞
在叶离28岁那年春天,她终于见到了亲生母亲。
当时她正和男朋友筹备结婚的事情。男友身上具备很多她喜欢的特质:高大,黝黑,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小腹平坦得看不到一点肚腩,弹烟灰喜欢用中指而不是食指……唯一的缺点是太穷了。叶离当时每个月挣一千七,而他连一千二都挣不到。结婚是个高成本事件,至少需要动用一笔不小的资金。而她和男友身上都没有什么积蓄。这个时候叶离的养母给了她一个建议,你上电视台的《寻亲记》节目找下你的亲生父母吧,说不定他们可以给你一笔钱呢,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没尽过一天做父母的责任,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二十岁,不说花了二十万,十几万是绝对有的吧?而他们呢?他们连一分钱也没花……
叶离及时掐断了电话。她不愿意听养母最后要说的那句话——而我又图到什么了?其实多年来,她一直对养父母的养育之恩心存感激,可不知怎么,却总是难以生出那种血肉亲情来。从她四岁记事起,一直在养母的骂骂咧咧中长大。养母是个家庭妇女,虽然长得瘦瘦小小的,却精力过剩,把劳动看作享受,在家里闲下来的时候很少。养父是个傲慢的中学教师,下了班后就扎进书房里。叶离从未见过他像别人的父亲一样和养母在一起说笑,或是将年幼的孩子举过头顶,连吃饭的时候都是正襟危坐,所以他的亲生女儿似乎也不太敢接近他。叶离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去年自作主张嫁给了一个中年离异男,把养母气得大病一场。养母住院的二十几天里,全是叶离一个人照顾。养父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送钱来,一次是帮忙办理出院手续。养母痛得在病床上呻吟的时候,叶离留意到养父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他执意将叶离先垫付的医药费退还给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说,你工作后没花过我们一分钱,所以,我们也不会花你一分钱。而妹妹连面都没有露过。叶离要给妹妹打电话,养母躺在病床上吃力地睁开眼睛,甩着手坚定地阻止她,算了,算了,别叫她来了。她才刚结婚,忙呢,跑来跑去地累人。
在叶离脑子里刚生出结婚的念头时,养母便打电话给她,说家里无法给她提供经济上的支援,理由是妹妹结婚加上她住院这两项花费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积蓄。叶离觉得养母的这番话很多余,其实她思维的触角从未朝这个方向伸展过。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高中毕业那年养母对她说的那番话,好了,现在你十九岁了,书也读完了,已经成年了,应该独立生活了,我和你爸爸没有能力供养你了,下个月你搬出去住吧。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明白,原来养母心里一直是把她当外人看待的。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亲生父母,想到了他们当年对她的抛弃。虽然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但她感觉对他们的恨要来得更强烈一些。十天后,她就在一家服装店找到了工作。搬走的那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养母执意塞给她的一千元钱,带着简单的行李,平静又很有尊严地走出了家门。
经过几番内心的苦苦挣扎,加上男友的极力怂恿,叶离最终决定采纳养母的建议。由于养母向电视台提供了当年叶离亲生父母留在襁褓里的字条,电视台没有费多大周折便在邻市找到了叶离的亲生母亲。原来叶离的亲生父亲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亲生母亲没有再嫁,多年来一直寡居,膝下也没有子女,现在她的身体不太好,独自住在一间狭窄阴暗的小屋里,靠低保度日。记者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像一盆冷水陡然淋了下来,养母和男友的心彻头彻尾地冷却了。
见面是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进行的。按照养母和男友的说法,叶离履行完这项电视台的使命后,就不用再去理会那个老家伙了——谁叫她当年把不到两个月的你抛弃呢?她现在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叶离被安排先出场,和主持人一起看完那段记者帮忙找寻的经历后,母亲便由工作人员搀扶着出来了。工作人员说母亲一上汽车就开始晕车,吐了一路。叶离看到母亲的第一眼,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要不是在拍电视,她真想把脸转过去。她没想到母亲如此瘦小和苍老,脖子上青筋暴凸,脸上挂着满怀愧疚的微笑,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衬衣,每颗扣子的大小颜色都不一样。主持人在一旁背诵着煽情的语句,无比希望这对母女能来个百感交集的拥抱并热泪盈眶,催人泪下的音乐也不甘示弱地在耳畔敦促。但母亲和叶离都僵在那里,相差不到半米远的距离,谁也没有迎上前去,好像中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叶离冷冷地盯着母亲,母亲的头耷拉着,眼神浑浊又麻木,像个灵魂游离于肉身之外的空壳,对她的恨意似乎毫不知情,只是笨拙地照着别人的指挥做。很快,主持人已经先行感动了,语气开始哽咽起来。作为节目的委托人,叶离不得不走上前去,动作生硬地将瘦小的母亲搂进怀里,受宠若惊的母亲立刻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母亲比她矮一个头,叶离嗅到了她发间散发出来的药味和馊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她感觉母亲的后背上尽是骨头,几乎没有肉,她的双手就像触碰在冰冷的铁板上一样。
节目录完后,叶离拒绝了电视台的晚餐邀请,也没有理会记者请她将母亲送回家的要求,而是和男友匆匆离开了。回家的大巴上,男友对她的表现很是赞许,一改往日在路途中不爱说话的习惯,沿路卖力地讲笑话给她听。但叶离显得很疲惫,始终一言不发。她在节目录制的过程中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看到母亲的眼泪让她感到厌恶。母亲似乎是个寡言的人,她没有对当年抛弃叶离的原因作出解释,也没有为自己开脱,只是一个劲儿地坐着抹泪,紧挨她坐着的叶离感觉到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抖动。当主持人问到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去寻找亲生女儿时,她的表情一下就变得激动起来,不停地摇着头,显得异常痛苦,如死灰般苍白的脸几乎抽搐扭曲得变了形,嘴里重复地说着对不起,我不是人……
男友不太能理解叶离的伤感,尤其是看到他的努力没能奏效。他带着挖苦的语气对她说,我真搞不懂你难过什么呢?现在又不是在拍电视,没人看你。那老家伙欠了你那么多,到现在都没有能力来补偿,我操。
叶离没有理会他。于是他又接着说,老家伙看起来身体很差啊,病怏怏的,以后你千万不要和她来往,不然我们今后的日子就惨了。
叶离终于被激怒了,突然站起身,用力推了他一把,差点将他推到地上。后来她独自坐到了后排的位置上去。
直到多年以后,叶离每每回忆起当年和男友的分手,总会想起这个细节。似乎从这里开始是个转折点,或者说分水岭。之后两个人在很多问题上都开始有了分歧,男友的自私也越来越突显。几个月后,两人终于对结婚的事丧失了兴趣。记得他们分手的那天,叶离特意买了一瓶白酒,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想和他吃顿最后的晚餐,然后大醉一场各分东西。没想到他竟然缺席了,手机一直关机。隔天再打过去,原来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男友的决绝让她生出几分恨意来,不过很快她就原谅了他。她实在没有办法做到恨一个人太久,就像对她的母亲。她在心底终于承认了男友的说法——虽然你没有接你妈来住,但你已经把她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到处都有她的气息。她在空气里,像个幽灵般,无处不在。
男友走后,叶离度过了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她想起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自从电视台见面后,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叶离再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通过一个电话。好像母亲家里没有安电话,就算有,两个寡言的人能有什么话说呢?母亲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想到这点叶离感到很愤怒,她认为母亲没有资格这么做,作为一个有过失的母亲,应该主动来找她的女儿忏悔,并想方设法取悦她才对。
有个周末叶离不想出门,站在窗前盯着远处的一棵樟树出神。想到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她感到特别的孤独,心里特别难受,眼泪布满了面颊,那时候特别渴望有个人来陪她说说话。不知何时雨水悄然而至,打在树叶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令她的心情愈发凌乱。后来她关紧了窗户,独自在黑暗中又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股难受劲儿稍稍减轻。
第二天叶离就请假去了邻市,她按照电视台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母亲的家。母亲的家在一条很狭窄的巷子里。街上的住房低矮破败,拥挤不堪,正方形的木窗户一个紧挨一个。修雨伞的,捡垃圾收废品的,算八字看手相的人轮番在这里出没。母亲家里连上厨房共两个房间,总面积大概不到20平方米。临街那间稍大点的房间用帘子隔开,靠里面的当作卧室。外面这间摆了几件简陋破旧的家具和一台不足20寸的电视机。房间里昏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母亲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一年过去了,她身上还是穿着上次见面时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脸上多了一副老花眼镜。尽管头发全白了,叶离还是觉得她戴上眼镜的样子显得年轻一些,脸上看起来有了些血色,好像还和养母有几分相似。
叶离的到来打破了母亲的宁静。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搓着,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叶离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是个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相比之下,叶离倒显得平静多了。她站在房屋中央,仔细地打量着房间,尽管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她还是感到有种压迫感,和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她说,我今天到这边出差办点事,刚才正好路过巷口,就进来看看。
母亲的表情很快变得喜出望外。她用最短的时间将凌乱的沙发整理好,热情地招呼叶离落坐,并为她倒了杯凉茶,然后急急忙忙地跑进里屋拿了个小布袋出来,走到门口边换鞋边对叶离说,你坐一下,我出去几分钟,马上就回来。
叶离问她去做什么,并说我马上就要走了,还有事情要去办。
母亲说,那怎么行?再忙也要吃了晌饭再走,我不知道你今天来,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备,连个水果也没有。
叶离说,你不要忙,我真的还有事,说不定过几天我还会过来的。
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显得犹豫不决。直到叶离说,如果你硬要出去的话,那我现在就走了。母亲这才回到饭桌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母亲在家里的行动利索灵活,完全不是上回见到的那样,叶离猜想她上次可能是过于紧张了。离开家时叶离记得有很多话想问她,见了面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她觉得她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又竖起了。母女俩分坐在桌子的两头,像两个客套的陌生人,彼此不安地互相打量着,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叶离率先打破了僵局,她起身提出看看里面的卧室。母亲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叶离掀开帘子,看到了一张挂着蚊帐的老式木床,蚊帐的颜色已经发黄,破洞的地方用风湿膏补着。靠墙摆了一个旧式床头柜,上面只有个小圆镜和一把缺齿的木梳。叶离打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墙壁,随口问道,有爸爸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不知是不是叶离嘴里突然冒出的爸爸两个字把母亲吓到了,她的脸色突然如死灰一般,嘴唇惨白,很肯定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一张都没有了。叶离不相信似地看了她两眼,随后穿过黑暗的厨房,径直来到后院。
眼前的院子是一副破败模样,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附在墙上的藤蔓,中间不知种了两棵什么树,叶子落光了只剩下树干和光秃秃的枝条,晾衣绳就牵在两棵树干上,上面挂了几件很旧的衣服。树下摆了把中间已凹陷进去的旧藤椅,椅子边上有个缺了口的花盆,里面的葱长势不错。一个残破的大缸倚在墙角,里面盛着陈年的污水,上面漂浮着一些枝叶和几个空酒瓶。叶离注意到一扇通往外面的小木门被钉死了,就问道,这个门为什么钉死?有门不是更方便些?
母亲说,外面是条河,没有路了。
后来趁母亲到厨房烧水的当口,叶离赶紧将先前准备好的两百元钱塞到了饭桌上的纱罩下。走的时候母亲执意将她送到巷口,那天的阳光很强,母亲投在地上的影子像个孩童般瘦小。叶离迅速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透过车窗朝母亲挥了挥手。
叶离到家几天后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叶离留给她的钱令她无法安睡,她说她是万万不能接受叶离的钱的,她欠叶离的实在太多。她说想把钱送还过来,但又怕给她添麻烦……接着叶离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越来越高,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就把电话挂了。
隔天中午母亲又打来了电话,问叶离下个星期端午节可不可以过去一趟。叶离的回答不太确定,说到时候再说吧。她想到了养母那边。自从她找到亲生母亲后,她好像把那边都忘记了,每每不由自主想到的人总是亲生母亲,而不是养母。虽然养母大概也把她忘了,但她还是觉得这样不应该。
到了端午节那天,一大早叶离就带了礼物兴冲冲地赶到养母家,谁知吃了闭门羹,敲了半天的门里面都没有人回应。后来打通妹妹的手机才知道他们和妹妹一家到新马泰旅游去了。叶离听到养母抢过妹妹的手机对她大声喊叫,以后过年这些事你不用弄了,东西拿来拿去的麻烦,再说你亲妈都找到了,你多跟她走动吧。好了,以后再不要打电话来了,国际漫游呢。
挂了电话后,叶离径直去了车站。
这一年的端午节,叶离终于吃到了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她们在一起整整待了两天。虽然相处的时候两个人依然显得客套,但彼此心情都很愉快。尤其是母亲,整个人都显得生动起来,眼睛也有了神采,看起来至少比上次年轻了五六岁。母亲的真实年龄其实是61岁,比养母大两岁。那晚当叶离问起父亲的年龄和死因时,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嗯……大概比我大十来岁……高血压……中风。
死了几年了?
大概……大概十年了吧。
叶离感到很不解,这样的事你都记不清了?那这十年里你都是一个人生活吗?没有再找一个?
母亲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到了别处,不作回答。叶离似乎听到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叶离每隔一个月就过来和母亲见上一面。时间充裕的话还要住一晚,时间紧则吃了中饭下午走。叶离觉得她们之间好像建立起了一种介于亲人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她想给母亲装台电话,以便她们可以随时联系。但是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不要浪费钱。叶离发现她的固执极有可能是来自母亲的遗传。于是对于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她的好奇心变得愈发强烈,她很想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和养父一样寡言少语?她和父亲长得有几分相似?可是令叶离费解的是,母亲好像对两件事讳莫如深,一是有关父亲的话题,一是当年他们为什么狠心将她抛弃。每当叶离的话题绕到这里,母亲的表现总是显得惶恐不安,不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就是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开。
相处的时间一长,叶离还发现,外表柔弱的母亲骨子里其实有着强硬的一面。叶离在一家饭店任部门经理,作息没有规律,常常日夜颠倒,往往在别人起床的时候才能入眠。所以她担心影响母亲的睡眠,晚上便提出到招待所去睡。没想到母亲坚决不答应,而且也不愿意跟她合睡一张床,她要求叶离睡床,她则睡外面的旧沙发。每次叶离都拗不过她。
母亲关心且从不干涉叶离的生活习惯,但唯有喝酒这一点,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有天叶离得了笔不小的奖金,回家时兴冲冲地买了瓶白酒。没料到母亲看到酒瓶瞬间变了脸色,一反常态地大声责问她:你这是干什么?一个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快把酒去退了。
叶离感到诧异,你自己不是也喝酒吗?我看到院子里好多空酒瓶。
你乱讲,我哪时喝过酒?
那个缸子里好多酒瓶,我都看到了。
那不是我喝的,那些瓶子好多年了。你快把酒去退掉。
钱都付了要我怎么去退?算了吧留着待客用。
你在哪里买的,我帮你去退。我的家里不允许有酒。母亲说完就提着酒走到门边换鞋了。
就在巷口右手边的杂货店里,三十六块五毛钱,千万记住了啊,不要少拿了一分钱。叶离朝她背影赌气地喊道。
母亲后来真的把那瓶酒退掉了。叶离的情绪很受影响,她原本有三天假的,但她扒了几口饭就拿起行李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她希望母亲可以追出来,至少应该挽留她一下,但她在巷口站到脚酸,都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出现,一气之下她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回到家后叶离依然感到愤愤不平,她觉得母亲太不可理喻,太缺乏人情味了,难怪当年狠心抛弃她。她暗下决心再也不到母亲那边去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她再也不想和这个老女人扯上关系了。为了尽可能地忘掉母亲,叶离勉强接受了一个据说仰慕她很久的男性。她相信她之所以去找母亲是因为那份无法排遣的孤独,只要她摆脱了孤独感,她就不会老想着她了。而母亲为什么不来找她?因为母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叶离努力地让自己去爱上新交的男友:不去关注他肥硕的肚腩,忽略他爱骂脏话的陋习,认真倾听他的侃侃而谈,忘掉他醉酒的丑态……但结果总是自欺欺人。不到三个月,这场恋爱就草草收场了。这段时间里,母亲曾给她打来几次电话,但她全不理会。遇到心情好的时候,她心里也会涌出去看母亲的冲动,可是快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心情恰好又变得糟糕了。这样反复几次下来,她和母亲已有四个月没见过面了。
让叶离做梦都想不到的是,母亲竟然跑来看她了。
那天正好遇上休月假,她睡到下午三点多钟才醒来。起床后她把小小的出租屋清扫了一番,然后出门去买些酒菜。走到楼下的时候,她看到有个人正背对着她坐在一楼的台阶上。那衣服和背影都很眼熟,她脑子里顿时嗡了一下,懵了,站在那里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闻声转过背来朝她微笑,呈菜色的脸上布满了疲惫。她的脚下摆着两个塑料袋,袋口敞着,一个袋子里装的是一只杀好的鸡和一些剥了皮的板栗,一个袋子里装的是些水果和蔬菜。
叶离眼眶一红,赶紧走下楼将母亲搀扶起来,嗔怪道,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上去呢?
没多久,没多久,怕吵醒你,加上我吐了这一路也没劲了,坐在这里正好歇口气。
进了屋,母亲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红包递给她,今天是你30岁的生日,我不知道买什么,你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叶离数了下,里面竟有一千元,几乎是母亲两个月的生活费。她赶紧把钱还给母亲,不行,我有钱用,你自己留着吧,你比我更需要钱,我现在的收入还算稳定。再说今天也不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还差一个星期呢。
怎么不是,阴历八月二十五,阳历是九月二十六,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叶离相信母亲的话,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女儿的生日。
母亲坚决不肯把钱收回去,两个人在客厅里推来送去,互不相让。直到叶离脱口喊出一句,妈,你就别固执了。
母亲的手一下停住了,她张大嘴,讶异地看着叶离,不相信似地反复摇着头,直到眼眶里蓄满泪水。
叶离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母亲,声音抬高了一点,妈,快去坐吧。
母亲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好的。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母亲依然坚持要睡沙发,不肯到床上去睡。叶离生气了,问她你是不是嫌我脏啊?
母亲打断她,丫头,不要胡思乱想,我习惯了一个人睡,有个人在身边我睡不安。
那你到床上去睡,我来睡沙发。我是年轻人,怎么能让老人睡沙发呢。
听话,我喜欢睡沙发,你去忙你的,别管我。
到我家了我就要管,你去睡床。叶离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不行的,我身上阴气重,怕睡脏了你的床。母亲小声地说道。
你不要找那些怪里怪气的理由,反正你要是不睡床今晚我就不睡觉。
母亲的固执叶离是领教过的。她根本不理会叶离的话,只见她和衣往沙发上一趟,便闭上眼睛作势睡去了。
第二天叶离起床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阳光透过窗帘照进了屋子,空气里暖融融的。她来到客厅里,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沙发整理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摆放着牛奶和鸡蛋,还有她最喜欢吃的油条。一个红包压在盛牛奶的碗下,边上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离儿,我怕住在这里会影响你的工作,所以我还是搭早班车回去了,我买了只鸭子放在冰箱里,已经洗干净切好了。妈即日。
母亲的字迹工整娟秀,像她的人一样,似隐含着很多意犹未尽的东西。叶离叹了口气,将字条小心地折好,收进了书柜里。
叶离又恢复了和母亲的来往。母亲为了方便她,还主动为她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叶离把钥匙紧紧贴在胸口,心里很激动,终于生出了有家的感觉。她决心好好珍惜,努力地工作赚钱,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存够钱买套房子,把母亲接来同住。
可是,一段平静快乐的日子过后,叶离的脑子里又开始生出丝丝缕缕的烦恼来。其中最令她不安的地方,就是她对母亲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直觉告诉她,母亲的心里肯定隐藏着很多东西,其实第一次见到母亲,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可是,母亲似乎并不打算让叶离走进她的内心,她几乎是完全封闭的,连一道很小很小的口子都不愿意打开。一想到这点,叶离就辗转难眠,烦恼不已。
有个周末的下午,母亲到药店去买中药了,留下叶离独自在家。看了一会电视后,她感到无聊又无趣,于是就关了门出去散步。
天气很好,巷子里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晒太阳。 不远处有几个老人摆了桌椅在屋门口打牌,身后站了一圈热心的观众。叶离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她看,像收藏家鉴别一件宝物的真伪似的,那目光让叶离感觉很不自在。走过去一小段路后,她依稀听到那女人在向旁边的人求证,这个妹子是不是就是当年张素珍丢掉的女儿啊?
是的,早已经相认了,每个礼拜都回来的。
电视里相认的,像演戏一样……
原来是真的啊?我上回听别人说起,还不敢相信呢。刚才她经过,我看她和吕正刚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听你这么说,确实是有一点相像呢。
是相像呢。
我当年早就说过了,你们还不信……
叶离迅速回过身来。
像突然按下了暂停键,那些盯着她背影的人们几乎同时闭上了嘴巴,叶离注意到六十岁的女人还朝她展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母亲回来的时候,叶离正端坐在沙发上等她,表情显得很凝重。
母亲谨慎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说,怎么不看电视呢?我要进去煮饭了。
叶离叫住母亲,你等下再煮饭吧,我有件事想问你。
有什么事等下吃饭再说吧,都快五点钟了,我要煮饭了。母亲急急忙忙换好鞋,直接朝里屋奔去。
我问你,为什么你告诉我我爸姓吴,但别人说我和吕正刚长得一模一样,吕正刚是谁啊?是我爸吗?
母亲呆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转过身子,嘴唇哆嗦着问她,这话你……你听谁说的?
外面有几个人说的。
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母亲严厉地说道,掀开帘子进去了。
十二月刚过到一半,冬天就在呼呼的北风中降临了。由于饭店老板在广东的业务需要拓展,叶离将在元旦过后被派往广东工作。为了留住已有五年工作经验的叶离,老板终于同意给她在广州提供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一去不知要几年时间才能回来,叶离考虑了两天,决定说服母亲和她同去。
她不想在电话里和母亲谈这件事,便连夜搭车去了邻市。
快十点钟的时候,叶离才赶到母亲家。她拿钥匙开了门,冰冷的屋子里没有一点亮光。她猜想母亲已经睡下了,进去掀开帘子一看,床上并没有人。这么晚了她去哪里了?
叶离在黑暗中站了一会,隐隐觉得有种异样的气息在屋里弥漫开来,将她紧紧地包裹住。她无法解释那种感觉,但心里莫名地恐慌起来。她定了定神,好像听到了后院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她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摸索着穿过厨房,将通到后院的木门吱的一声推开。
地上有团影子,像是一个人蹲在地上,又好像是跪在地上。听到动静那人猛地一下转过身子,然后是碰倒花盆的声音。借着天光,叶离惊奇地看到母亲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她的膝盖前面有堆纸灰,空气中还有一些残余的焦味。等到看清楚了来人是叶离,母亲有些艰难地爬起身,问她,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良久,叶离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反问道,这么晚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你在给谁烧纸?
母亲没有回答。她直了直身子,一声不吭地绕过叶离,径自进屋去了。
愣了好一会,叶离也跟着进了屋。她看到母亲开了灯,端坐在沙发上,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空洞的眼神让她看起来犹如一个影子,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叶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叶离胆战心惊地坐到了母亲的对面,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她不断地打着寒噤。
隔了一会,叶离觉得母亲的灵魂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开始流下眼泪,表情抽搐起来。叶离隔着桌子远远地望着她,感觉到她们之间那堵墙又升起来了,母亲看上去既陌生又遥远。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母亲的情绪终于有所平复。叶离听到她嗡嗡地说,我昨晚又梦到他了,他要杀我们,所以我给他烧点纸钱。
他是谁?
就是那个畜生。
我爸爸?叶离感到难以置信。
不要叫他爸爸,那个杀千刀的不配!母亲厉声喝止她。
接着,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叶离终于了解了亲生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个钳工,比母亲年长十二岁,脾气暴躁,整日酗酒,喝醉了就撒酒疯,母亲常常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他甚至连她怀孕都不放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他打没的。叶离生下不足20天,他竟然拿烟头烫她,扇她的耳光。母亲担心他迟早会把叶离弄死,就在她四十天的时候,偷偷抱出去放到了很远的一户人家门口。
把叶离送走后,母亲一度痛不欲生,想一死了之,有次她真的跳了河,但被人救起来了。出了这起事件后父亲有所收敛,他找来工具把后院的门钉死,以防母亲再寻短见。可惜,一年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甚至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
听母亲说到这里,叶离产生了质疑。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道,既然你想见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找过我?还有那个叫吕正刚的人是谁?
我来找过,但是没有找到,当时我并没有把你放在你养母家门前,是另外的人家。后来我去找过那家人,但他们搬走了,后面搬来的又不清楚这件事。
说明你还是不诚心,如果诚心去找的话,怎么找不到呢?我找你还不是找到了?他不是死了十年了吗?他死后你应该去找我的!叶离叫喊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是不够诚心……我该死……我不是人……母亲痛苦地看着她,不停地摇头。
好了,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告诉我吕正刚是谁?我爸爸他是怎么中风的?他中风后你的日子应该好过些了吧?叶离摆了摆手,冷冷地看着母亲。
如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叶离才撒开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只手扶着头,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前,将门一把拉开冲了出去。
这是母亲留给叶离的最后记忆。两个多月后,母亲在家中死于煤气中毒。叶离得到消息的时候,人早已到了广州。一放下电话,她便连夜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可是,还是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已经在老家下葬了,坟墓孤零零地伫立在一个山坡上。简陋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堆,连块墓碑都没有,据说是母亲一个远房表兄帮忙安葬的。他告诉叶离,你妈大概老糊涂了,晚上睡觉把煤炉子提到房里取暖,又不打开窗户,一个晚上就去了,太突然了。既然你回来了,有时间就帮你妈立块碑吧。
叶离坚信母亲是自杀的。这两个多月里,母亲给她打过很多电话,她都没有接。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因为她需要一些时间。但她没料到母亲这么没有耐性。其实除夕那晚,她独自在广州过年,心里一直在想母亲的事。她决定元宵一过就给母亲打电话的,可是,母亲竟然等不及就走了。
叶离跪在母亲的墓前,酸楚一阵阵涌上心头,她一遍又一遍地责问母亲,为什么不等她?为什么?她不停地哭,不停地问,直到昏厥过去。
后来,她睁开眼睛。感觉周围一片死寂,恍如到了异界。她抬起头,只见天空湛蓝,太阳已然隐去,空气中透着丝丝寒意。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堆新土上时,赫然看到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浅笑着向她伸出双手……叶离再次流泪了,她第一次感到她们如此亲近,她们之间那堵可怕的墙终于消失了……
有阵风飘过来,新土的泥腥味钻进了她的鼻孔里。她擦了擦眼睛,意识到又是一年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