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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镇

2013-08-15魏荣钊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春柳兴旺春水

魏荣钊

不知为什么,近来特别想去春水镇,念头很强烈。于是,一日上午我从省城出发了。

秋天的阳光十分柔和,但也不免令我生发几分感伤。从省城出发,坐车先到干河县城,记得干河县城离春水镇没有多远,坐汽车好像一小时就可以到达。这是五年前的记忆。中国的城镇化建设,正处在一个大兴土木的时代,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其变化匪夷所思。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轻车熟路找到春水,找到春水镇的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准确说,家里现在只有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女主人叫谢春柳,女儿叫唐柳絮。母女的名字取得好听极了,诗情画意,古色古香,根本不像一个现代小镇人的名字,倒像远古时代书香门第闺秀之名。谢春柳的丈夫叫唐兴旺,五年前一个晚上跳楼摔死了。唐兴旺的死与我有关,虽然我不负法律责任,但,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结,揣着放不下,这让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

汽车以70公里的时速绕着崇山峻岭奔向干河,抵达干河客车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已经五年没来干河,一下车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五年前的客车站,狭小,破烂,下雨天,地上满是水凼,车一过,污水四溅,等车的人们立马奔跳躲闪。如今的客车站是新修的,停车场是平平的水泥地,很宽敞,站内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客运车,一会儿有车开走,一会儿有车进来,忙忙碌碌,不知疲倦。

走下省城开往干河的大客车,我直奔售票窗口。我对躲在小窗口里面的售票员喊话:有到春水的车吗?售票员说,都快五点了,你最好到停车场里看看,如果有也是最后一班了,不用买票,上车直接买票就行。售票员的话让我有点着急,万一没有车了,我不是要在干河住一宿?多没劲啊。我迅速跑到停车场,一排车一排车地寻找,在最后一排车的末端终于看到一辆中巴车的车头上标示着“干河——春水”的字样。我二话没说,就上了车。车上坐着五六个人,有的人在香香地吃着纸盒里热气升腾的汤粉,有的人在抽烟,有的人在说话,听上去没头没尾。我问了一句废话:这车是到春水的?坐在前面的一个妇女回头对我说,是的,是到春水。我又问,什么时候走?马上走。妇女回答。

接着又走上来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的问话和我一样,都是问什么时候开车?妇女回答的话和回答我的话不差半厘,还是“马上走”三个字。后来,不知她回答了多少个“马上走”,也还是没有马上开车。

大约又过了半小时,小型中巴车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出了干河县客车站。一路走走停停吆喝着路边人坐车,这样慢慢腾腾向前走着,让人心里痒痒,很不得劲。终于看不到路上有人搭车了,驾驶员才加大油门行驶。可天有不测风云,小型中巴开到一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时,前轮突然爆胎,不得不停靠路边。

我的心顿时凉了。这时,大家几乎异口同声问驾驶员能不能修好?驾驶员说,怎么修,修不了,只能把轮胎扛到镇上去修。有人就问,那得退我们钱啊,把我们时间耽误了不说,还让我们走路回家。卖票的妇女轻言细语地说,大家都怨不得,又不是我们想这样……

正在大家争吵不休,闹得不可交时,后面开来了一辆拉货的翻斗车,翻斗里没有装货,空的。翻斗车师傅停了车,走下驾驶室热心地问中巴车驾驶员出什么事了,两个师傅好像都是春水镇人,平时交往不错,说了几句话,就喊大家爬到翻斗里去,坐翻斗车回春水。

中巴车驾驶员和卖票的妇女把爆了的轮胎从车轴上取出来放到翻斗上,然后和大家一起坐在翻斗车厢里前往春水。翻斗车替代中巴车呼呼地向春水行驶,车上的人都是本地人,乡里乡亲,他们家长里短地说着话。只有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为了安全,大家都坐在翻斗的铁板上,没有一个人站着。翻斗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在乡村公路上前行,翻斗里的人摇摆着,不是你趴到了我身上,就是我压着了你的肩膀。突然,车子猛力一颠,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歪倒在我胸前,待坐定后,她看了我一眼,脸有些红,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没有像城里人那样表示礼貌,说“对不起”三个字。反倒是我习惯性地说了句“没关系”。她的脸更是红了,她略带羞涩地问道:“这位兄弟从哪里来?”

“从省城来。”我说。

“去春水做哪样?”妇女好像是逼问,其实是无话找话说。

“去镇上玩。”我也一下子说不明白我来春水的真正意图。

“春水有什么玩的!”妇女说的是实在话,但听上去有些咄咄逼人。

春水确实没有什么玩的,但我确实也不是来春水玩,我到底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但却说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大姐,你认识镇上的唐兴旺吗?

妇女惊讶地看着我说:“认识啊,怎么不认识,他几年前就死了,你来找他?”

“我知道他死了……”我不知该怎么说,就问,“他老婆孩子怎么样?”

“你是他家亲戚?你不知道,他孩子在他死的第三天就疯了。”妇女轻描淡写地说。

我心里顿时一沉:疯了?怎么疯的?这一带农村,把人得了精神分裂症叫疯子,他们不叫精神病,就叫疯子。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压在了我的胸口上……

她是怎么疯的?我又补问了一句。妇女说,怎么疯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6年前,我是《宁城都市报》的调查记者,有一天,记者部主任给了我一份举报材料,他说,编委会安排我带一个记者采访这个事件。我看了材料,觉得这个事情有点难度,因为涉及公安,我的经验告诉我,凡是涉及公安的问题,就不太好采访,弄不好还会惹麻烦。但编委会既然安排我,也是对我信任,我哪能知难而退。这本身就是我乐于啃的“骨头”。

举报人是干河县春水镇的唐兴旺和谢春柳夫妇,夫妻举报春水镇派出所所长刘得发强奸女儿唐柳絮。

举报材料上写着:春水镇二小联合春水镇派出所搞校园治安综合治理活动,活动结束的中午,学校部分老师和派出所民警一起吃饭,饭桌上,大家相互劝酒吃饭,酒足饭饱,派出所所长刘得发开车送人回家,唐柳絮是刘得发最后送的一个老师,由于唐柳絮酒喝多了,神志不清,结果被刘得发接到派出所办公室强奸。

材料上还写到,开始刘得发不承认和唐柳絮有性行为,由于唐柳絮有内裤精液等物证,刘得发赖不掉,才说是唐柳絮自愿和他发生的性关系。事情发生了半个多月,春水镇闹得沸沸扬扬,可刘得发继续当所长,若无其事,只有唐柳絮再也无脸去学校上课,闷在家里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作为一张市民报,这无疑是个很棒的新闻素材,不管强奸是不是事实,过程本身就很吸引读者眼球。我拿着材料,叫上刚到报社工作半年的小童和驾驶员开车直奔干河县春水镇,干河县我去过很多次,但春水镇还是第一次。到了干河,驾驶员问了两次路就找到了去春水镇的那条道。

到了春水,我们首先找到唐兴旺家,唐兴旺是春水镇原供销社的职工,供销社垮台后,唐兴旺就在镇上做小本生意为生;他的老婆谢春柳在镇上一个民营企业当会计,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正上大学。女儿唐柳絮长得很漂亮,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镇上二小教书,已有两年时间,但一直没找男朋友。据她母亲说,唐柳絮在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但一直藕断丝连,影响了唐柳絮重新找男朋友。在春水镇,唐兴旺家不在人前不在人后,生活过得还算美满,有儿有女,都是大学生,作为父母当然很满足。谁知,突然遭遇女儿被强奸的厄运,这不但对女儿唐柳絮是重大打击,对唐兴旺夫妇也是当头一棒。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大人孩子的脸往哪里搁啊?

唐柳絮一直把自己关在卧室不见我们,不是她不想见我们,是不好意思见我们。谢春柳就代表女儿向我们详述事情的整个经过。

春水镇派出所所长刘得发一直对唐柳絮心怀鬼胎,数次邀请唐柳絮外出游玩,都被唐柳絮婉言谢绝,但毕竟是一个镇上的人,学校和派出所之间总有些关于校园治安方面的工作联系,不能弄得那么僵,大家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那天上午,干河县公安局来了位领导检查春水镇二小的校园安全工作,活动结束后,派出所安排领导一行吃饭,派出所所长要求二小校长安排几个长得漂亮的女老师陪客,陪吃饭实际就是陪喝酒。开始,唐柳絮不愿去,但校长说,这是工作,不去就扣工资。唐柳絮只好服从。

唐柳絮和两个女老师一起陪公安局的领导吃饭喝酒,本来唐柳絮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派出所所长刘得发总是找着理由让唐柳絮敬酒,唐柳絮性格直,平时不爱多说话,更不喜欢啰唆,饭桌上,不免多敬了几杯酒,结果喝醉了。散席后,刘得发主动送三个女老师回家休息,他先把两个女老师送到家门口,然后说再送唐柳絮回家。可是刘得发并没有直接送唐柳絮回家,而是把唐柳絮扶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唐柳絮喝晕了,以为回到了自己家,就毫无反应地被刘得发扶到了办公室的床上。之后的一切她就不清楚了,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唐柳絮醒来看见自己的裤子放在一边,下身有些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等她穿好裤子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床上,而且发现自己的内裤沾了不少精液。唐柳絮大脑“嗡”的一声响,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蒙着头从派出所跑回家,进了自己的卧室就把门关上悄悄哭泣,父母喊她吃晚饭,她说不想吃。父母以为女儿累了,也就没有怎么在意。

第二天早上,唐柳絮依然没有起床,这是父母没有发现过的情况,按说早上是必须要去学校上课的。父母急了,就在外面大喊唐柳絮,唐柳絮受不了父母叫喊,只好把门打开让母亲进了屋。谢春柳进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问女儿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送她去医院看医生,猛然间才发现女儿的眼睛红肿,脸色发青。母亲反复问女儿到底怎么回事?唐柳絮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头天的遭遇。

谢春柳一听女儿的遭遇,就吓得马上把出了门的丈夫唐兴旺叫了回来,唐兴旺一听女儿被人害了,什么话都没说,在屋里转了两圈,就取了厨房的菜刀铁青着脸奔出门。谢春柳知道唐兴旺要去哪里,她明白,丈夫这一去,不是丈夫死就是刘得发亡,她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于是跑出门一把抱着丈夫不让去。总算把丈夫稳定下来,商量该怎么办?谢春柳本想不把事情闹大了,这有关女儿的名声,但唐兴旺咽不下这口气。他说不能让女儿受这么大的侮辱没有个说法,但他也没想出法子,后来就想到了唐柳絮的姨父,姨父是春水镇开车的老师傅,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于是夫妇俩来到姨父家把唐柳絮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唐柳絮姨父得知情况后,恨得咬牙切齿,他说,决不能随便放过这流氓,还说,刘得发在春水镇做了不少恶事坏事,大家都恨死了这个人,可又拿他没办法。姨父表示,必须上告,千万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畜生得寸进尺,以后还会骚扰柳絮。

唐兴旺、谢春柳和唐柳絮姨父三人一起赶到干河县公安局报案,一个副局长接待了他们,叫他们先回家,冷静冷静,公安局马上派人调查,如果情况属实,绝不姑息。可是,几天过去了,却不见公安局来人向他们调查。他们又跑到公安局问情况,接待他们的人说,公安局调查的结果是,不存在强奸,系双方酒后自愿,没有违反法律,只能对刘得发纪律处分,但怎么处分,待公安局再作决定。

唐兴旺夫妇当时差点晕倒在地。回到家,感到很绝望,有人提醒他们去找媒体,于是他们找到了都市报,他们听很多人说,《宁城都市报》是为老百姓说话的报纸。

在我们采访唐兴旺夫妻时,唐柳絮一直在房间里听着,当我们采访完准备离开时,唐柳絮猛地拉开门走出来说道:我母亲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负一切责任!这时我才注意到唐柳絮长得果真水灵漂亮,个子高挑,眼睛圆圆的,尽管红肿,但晶莹润泽;脸蛋略显憔悴,但难掩青春年华的美丽芳容。

都市报采访问题报道的最佳方式,是和当事人双方见面,让当事人陈述或辩解事件经过。但无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有一方是要露破绽的。站不住脚的一方的说辞就是问题报道的核心,这是读者所关注的新闻点也是都市报同仁共同的新闻观。

从唐兴旺家出来,我们立即赶往春水镇派出所。值班民警告诉我们,刘得发所长不在,下乡去办案了。我说,我们来采访,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如果刘所长不见我们,那我们只能按唐柳絮说的报道。这话把小民警吓住了,他出门一会儿,又回来了,然后对我们说,你们稍等一会儿,刘所长马上赶回来。

几分钟后,刘得发回到派出所,一进派出所就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记者管事也管得太多了,个人隐私你们也采访,还有没有职业道德?我说,刘所长,我们就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老百姓举报反映情况,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那也不是记者的职业所为啊。你既然认为是隐私,你就谈谈有没有强奸这事?刘得发说,怎么是强奸,明明是大家喝酒多了,做了糊涂事,又不是小孩子,都是成年人,谁强奸谁啊?大家你情我愿的事情,过后就栽诬别人强奸,明摆着就是想敲诈钱财。亏你们是记者,见多识广,这个问题都识别不出来!刘得发连珠炮似的话把我们堵得接不上嘴。

还没等我们问话,刘得发又接着说道,你们看着办吧?乱报道,是要负责的。我说,那刘所长可否把当时的情况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解释?酒喝多了,都糊涂了,控制不住情感,就做了不该做的事。刘得发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还想问点具体细节,比如,唐柳絮几点到他的办公室,几点从派出所回的家?事情发生后他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可刘得发一甩手不再理我们,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干河县公安局,公安局一位接受采访的负责人告诉我们,强奸的问题不存在,是双方喝酒后一时冲动出的事,但刘得发有违反公安内部纪律条令和作风不检点问题,内部怎么处理正在商讨处理办法,希望不要报道,万一要报道,稿子必须经公安局审定。

从公安局出来,我们驱车赶回报社,把采集的资料写成调查报道交了上去,下午五点多钟的编前会上,稿子通过编委会,决定次日发稿。

占三分之二个版的调查报道以《是强奸还是自愿?》为题发表在《宁城都市报》二版头条位置。早上我刚到报社,记者部主任就找到我说,小郑,你的报道没有瑕疵吧?我说,什么瑕疵?主任说,就是不要让人家抓住把柄。他说,一早公安厅宣传处就打总编电话,叫不能发干河县春水镇有关强奸事件的稿子,公安机关在没有完全调查清楚前,媒体不能随便报道。这个电话,是在他们没有看到报纸时打的,要是知道已经报道出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主任说了几句就走了,过了一会又回来说,事情不妙,宣传部也打电话到报社,说稿子暂时不能发,还说,报社要听打招呼云云。

我一直处于不安之中,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事我经历较多,经常被揭露的一方威胁、恐吓,甚至殴打。但是,我往往又是好了疮疤忘了痛,路见不平容易拍案而起的人。

终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下午,消息传来,公安厅和宣传部要求报社作更正报道,并要求报社辞退我和刚到报社工作的记者小童。老总还被叫到宣传部做检讨。

当天报社立即安排两名同事前往干河重新采访,并要求连夜赶回发更正稿子,而且更正稿子还必须经公安厅宣传处审定。

更正报道果然次日见报了,约1000字,仍然发在二版头条位置。内容完全颠覆了我和小童写的报道,严重歪曲了新闻事实。报道说,唐柳絮喝酒后主动要求和刘得发发生性关系,刘得发因喝酒过量没能控制自己,导致了事情的发生。更正稿还说,地方民警由于压力过大,喝酒也是为了释放压力云云。

报社等于自己打了自己一记响亮耳光,这对报纸的声誉影响极坏。但我知道,老总们也是无可奈何,如果不做出这样的牺牲,估计报纸会遭到停刊整顿。权衡利弊,报社只得选择自己打自己耳光。

虽然真理掌握在我这里,但看了更正报道,我却做贼似的心虚,见了谁都不自在,便跑回家睡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报社通知我去接受处分,说发生这样的事报社也没有办法,为了应付宣传部,暂时叫我和小童到校对组去搞三个月的校对,等这风波过去后再回记者部当记者。还说,叫我在家先休息几天再去上班。我无语,自认倒霉。

整个下午我总是心情不能平静,觉得自己倒霉也就倒霉了,可人家唐兴旺、谢春柳、唐柳絮一家怎么想怎么面对?那不是等于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我真的想不通,这个刘得发不知到底什么关系,能把工作做到公安厅、宣传部,真是太牛X了……

天快黑了,小童打电话给我,说一起吃顿饭,喝点酒,释放一下压力。我们找了个火锅店,边喝酒边吃饭边说倒霉事,最后,我们自我安慰说,除了我们运气不好外,也怪唐柳絮遇到了可以一手遮天的流氓……吃完饭,小童提议到郊区买团鞭炮放一放,把霉气冲一冲。于是,我们叫上另外一个同事,三个人开车来到马鞍山燃放鞭炮。

我们三人站在山上,远远地盯着鞭炮燃炸,电光闪烁,我和小童沉重的心情随着爆炸声得到了一定释放。不料,就在鞭炮即将燃爆结束时,随着“轰”的一声响,一块小石子飞到我脸上,在鼻子旁划出一个口子,顿时鲜血直流。小童拿卫生纸给我擦,我一边用纸按着伤口,一边和他们朝公路方向走,刚走下山脚,我的电话响了,接通电话,对方说她叫唐柳絮。她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爹刚才跳楼死了……接着电话里传来哽咽的声音,我正想说什么,电话挂断了。

我心一沉,估摸着唐兴旺跳楼的时间差不多就是我被石子飞来划伤的时间。我心想,真是见鬼了,但我没说出来。

第二天上午,春水镇传来消息,说唐兴旺看到都市报的更正报道后无法接受,觉得为女儿申冤的希望已经没了,他无颜面对,只好用死来告诉世人,她女儿是清白的。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当记者了,再当记者,按我的性格可能还要出大事。我给报社领导说,校对也不用了,就按宣传部指示办:辞退处理。

我走出报社,在社会上自谋生路整整五年,五年来始终被唐柳絮的那句话缠绕着: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所以我一直想去春水作个解释,但我又很害怕去春水。

翻斗车开进了春水,春水镇上楼房遍布,高的矮的,鳞次栉比延伸而去,我完全找不到当年来春水的感觉了。跳下翻斗车,我边问谢春柳家住什么地方边朝前走,快到谢家时,我已经有了熟悉的感觉,因为唐兴旺家的房子没有改变,还是以前的一楼一底。这时,我看见在离唐家10多米远的地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一幢房屋的墙头边唱边跳,嘴里喊着什么,我爹死了,我爹死了,你们都是坏蛋,坏蛋……待走近一看,我才发现面前的女子,轮廓很像五年前的唐柳絮,但我不敢肯定,毕竟已经五年了,她的脸上有了风霜的褶皱,而且还有不少黑斑。和当年肤色圆润,年轻漂亮的唐柳絮简直判若两人,但我还是觉得,她就是唐柳絮。

我径直朝唐兴旺家门口走去,吵吵闹闹的女子跟在我后面,口中念念有词。我敲了敲门,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问我找谁,我答非所问,你是谢春柳大姐吗?她紧张地看着我,问道,你是哪个?我说,我是五年前来你家采访的记者郑小松。谢春柳显然不认得我了,而且眼前的谢春柳明显苍老了很多,一个50来岁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像60多岁的人。

谢春柳拦着我说,我不认得你,我怕你们记者,一会儿为我们说话,一会儿又反起说,不敢相信你们,你来做哪样?你走吧,事情都过去了。

我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我是来解释、来道歉的。这时,跟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女子也走了上来,她手里挥舞着一本破书吼道:坏蛋、坏蛋……

谢春柳和蔼地说,柳絮不要乱说,听话啊孩子。果然唐柳絮就不骂了,但她口中还是念念有词,只是不知道她在念什么。

好说歹说,谢春柳才把我让进了家。

进家一看,这个家已经和当年那个家不可同日而语了,到处乱七八糟的。谢春柳说,不管怎么收拾,柳絮马上就给弄乱了,所以也懒得收拾。我说,你儿子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感觉这个家已经不成为家了,所以更关心她的儿子情况。谢春柳说,儿子毕业后去了深圳,他不想回春水,我也不希望他回春水,春水是我们一家人的伤痛之地。

我说,我理解,也为你们家的不幸遭遇感到难过……谢春柳听了我的解释,叹息着对我说,错怪你了,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报社发生的情况,只晓得,头天你们报纸说了公道话,第二天就变卦了,我们一家人以为报社被刘得发买通了,或者被他家的关系买死了,反正柳絮她爹看到报纸后想不通,很绝望,晚上趁我们没注意,从房顶上跳下来……安葬那天,柳絮哭着哭着就大喊大叫起来,后来送到县医院和市里的医院治疗,都不见好转,命苦啊,前世作的孽……

看着谢春柳无奈的表情,唐柳絮疯疯癫癫的吵闹,我很难过。

天渐渐黑了,谢春柳留我在她家住宿,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哪敢长时间面对她们母女俩,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充满伤痛。

离开时,我不得不提起派出所所长刘得发,谢春柳说,柳絮她爹跳楼死后,刘得发就没当所长了,后来就不见人了,有人说是调到另外一个派出所去了。孩子他爹死了,我们哪里还找得起他,儿子当时又在读书,只好算了。我们老百姓,上头没人撑腰,再冤屈再死人都没人管!

我辞别谢春柳母女,在春水镇上找了个旅社住下。晚上睡不着,就想,我可以为唐柳絮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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